“绫罗绸缎再是华丽,哪里买得来真情?”想起宫里头各种女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再看看眼前这对恩爱白头的乡野夫妻,赵慎也颇有感触。
“老汉我说不出漂亮话来,但就是这么个道理了。一想起这几十年,我们两口子都过得好好的,我就觉得,当日的决定一点也没错。两位公子还年轻,可有婚配了?若是两位也有了心上人,便能够体会老汉我当年的心情了。”卢老汉笑着看了看赵慎和严子溪,心想他二人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品样貌都是一等一,想必是已经成家了。
严子溪还未开口,赵慎便轻轻一笑,道:“我和舍弟皆未婚配,这几年家里生意忙,倒是把自己的私事耽搁了下来。不过,心上人却是有了。”
“被公子看上的姑娘,可是好福气,好福气!”卢老汉连连叹道。
严子溪听着赵慎的话,心里微微一动,借着桌上微暗的烛光轻轻瞥了赵慎一眼,不料正撞上对方温柔含笑注视着自己的眼眸,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晕。赵慎见了,眼中的笑意更深,故意对着卢老汉道:“只是不知我与我那心上人有没有您二位的福气,能相守几十载仍恩爱不衰了。我此番回京,正是想娶了那人过门。”
“那是一定要的,公子兴家立业虽然重要,但是也万万不能辜负了人家姑娘的大好年华!”卢老汉道。他却不知道,赵慎说的并不是姑娘,而是他眼前这位货真价实的公子哥。
严子溪知道赵慎是有意调笑,心里羞恼,却也不好当着卢家老两口的面发作,只得佯装不知,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
白首不离,白首不离。若真能相伴白首,那也是件幸福的事情了。
赵慎看着严子溪只是笑,卢老汉见了也是啧啧称奇道:“两位公子的感情可真是好。我们乡下人家常说家和万事兴,如今见了二位公子兄弟和睦,又这般阔绰,可见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对极了。”
赵慎听了,并未出言反驳他,只当是默认了。
乡下的夜间没什么事可做,卢家老两口是上了年纪的人,熬不得夜,因此吃完饭没多久就回了屋,赵慎和严子溪在外面待着反倒害得老两口睡不踏实,也就双双回到了今夜暂住的客房。卢家的房舍不多,收拾了半天也只空出一个像样的客房来,赵慎便领了严子溪一起住卢家客房,方铭和几个小厮仆从则在马车里将就一晚上。
严子溪和赵慎虽然早已明了对方的心意,却从来没有过独处一室的经历。白日里是在马车上还好,眼下进了房间,被昏昏暗暗的烛火一照,那些被刻意忽略了的暧昧气氛便又统统冒了头,惹得严子溪尴尬不已。更让他羞恼的是,客房原本就不大,此刻塞进了赵慎和严子溪这两个男子,更是显得拥挤了许多,要避开对方,着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和严子溪的局促不同,赵慎倒是大大咧咧将外衣一脱上了床,冲着束手束脚立在桌边的严子溪道:“明日还要继续赶路,子溪还不休息么?”
“我……你先休息吧,我还不困。”严子溪瞟了一眼,见原本就不大的一张床躺了个赵慎,就已经被占据了半壁江山,若自己再上去,简直要和那人手足相抵。可是,放眼环视四周,也没有第二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早知如此,还不如去马车和侍墨他们将就一宿。
严子溪心里叹息,却也知道,两辆马车里塞了四五个下人,已是拥挤不堪了,哪还有自己的位置?
“你呀!”赵慎笑着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将严子溪往床上一拉。严子溪没有防备,半跌着摔在了床上。
“你做什么?”那人秀丽的眉毛一挑,语调十分恼怒,赵慎却一下子就听出了色厉内荏的意味。
“做什么?自然是邀请严公子一道睡觉。怎么,你我二人都是男子,你还怕吃亏不成?再说,我即使真有做些什么的心思,明日也还要赶路,总也不能不顾你的身体吧?”赵慎调笑道。
“你……”严子溪听他说得露骨,更是羞愤,但既然被拉到了床上,也不能像个女子般扭扭捏捏,索性一把在他身边躺了下来,道,“我怕你做什么?睡就睡!”
这语调,倒有些赌气的意思了。赵慎心里好笑,偏又怕严子溪炸毛不敢笑出声来,只能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默默憋着。
四周刹那间暗了下来,因为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只有一丝一丝清浅的呼吸声,如同错杂的藤蔓,在宁静的暗夜里纠缠在一起。
24.
碍于第二天还要赶路,严子溪本打算早点入睡,无奈因为赵慎在身边的关系,思绪倒愈发清明起来。他生怕影响对方休息,不敢总是翻身闹出太大动静来,便只能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一团漆黑发呆。
被子是半新的,虽然这已经是卢家能够拿得出手的最好的寝具了,但依然透着一股陈年霉腐的气味,严子溪恍恍惚惚地,倒是想起了小时候在山里的日子。那时候也是这样,虽然柳云絮常常趁着天光好的时候将家里的被褥统统拿出去曝晒,但这种陈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气味,又怎是轻易能够去除的?于是,这种淡淡的霉腐味道,便一路伴着严子溪长大,直到后来回了严家,严夫人虽然不喜欢严子溪,到底也没拿这些不干净的东西来应付他。严子溪活了十六年才睡上了干净软和的被褥,反倒因为习惯成自然的关系不适应了很久。
现在,这种味道又一次出现了,却是在这样一个特别的、陌生的地方,身边不再是昏暗狭小的山中小屋,而是一处简陋却处处透着温情的农家院舍。赵慎的呼吸声浅浅的,一下一下叩击在严子溪的心上,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竟然真的就这样离开了丰县?明明在严家偏院里忍气吞声的日子还在眼前,自己就已经身处离丰县很远的地方了。回想起来,这段日子发生的点点滴滴,简直如同一个诡异的梦境,更可笑的是,梦里的自己,还对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男子动了心?
严子溪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在几个月前,自己断然不会相信事情会演变成今天的样子。
“子溪还没睡着?”大约是因为在黑暗之中,任何一丝小小的动静都显得极为明显。赵慎其实也一直没有入睡,听到严子溪清浅的叹息,便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可是我吵醒你了?”严子溪有些歉意。像赵慎这样的人,一直以来警觉惯了,怕是连周围的一点点声音都不会漏过,自己翻来覆去大半天,定然搅得那人也无法安睡。
“没有,是我想到你初次离家在外头住不惯,今晚或许睡不着,打就算醒着陪陪你。”赵慎轻道。
严子溪听了一笑:“睡不着有什么好陪的,越是有人说话,就越是没有睡意,你还打算同我彻夜长谈不成?”
“也不是不可以。”赵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翻身对着他道,“横竖我们坐的是马车,又不用骑马,若真的困了,白日里在马车上打打盹也不是不行。子溪刚才睡不着,是在想些什么?”
“也没想什么,只是因为时间还早,我尚没有睡意罢了。以往这个时间严府才刚刚吃完饭,我大约还在偏院里准备授课的事情。不过说起来,今天确实让我挺惊讶的,我竟不知道堂堂宁王殿下,还真能同寻常老百姓打成一片。方才饭桌上,我看你和卢家老伯聊得挺投机的。”严子溪也学着赵慎的样子轻声道。
这里只是简陋的小瓦房,隔音效果并不好,因此严子溪和赵慎说话的时候都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隔壁的卢家老两口。
“我这些年一直在外头,接触的人多了,哪能一直端着王爷的架子?其实同这样的市井小人物打交道反而轻松,不像对着那些朝廷里的人,脸上时时要戴着假脸谱做事,时间久了怪没意思的。”赵慎道。
两个人靠得很近,对方身上的气息仿佛就萦绕在鼻尖。严子溪平日里总是离不开药罐子,时间久了连身上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赵慎嗅着那人身上淡淡的清香,连心神都是一荡——这还是他第一次和严子溪离得这么近。
“你还真不像个王爷,宫里的皇上就真的能放心让你在外头四处走?”最初的尴尬过去之后,严子溪倒也慢慢适应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赵慎聊起了天。他不是不知道,赵慎是文帝最疼爱的儿子,坊间一直有传言,将来皇帝的宝座定然是要由这位皇子来继承的,只是这个皇子却似乎不太将这些放在心上,依旧逍遥山水,过着我行我素的日子。严子溪心里止不住猜测,赵慎这份云淡风轻的样子,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出于本心?
王座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几乎没有人能抵挡得了权力的诱惑,赵慎真的一点也不动心么?
“若是有得选择,父皇自然不会对我这般放任,只是很多事情,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无法改变。正如我要是留在京城,手中有了权力,怕是每时每刻都要小心提防着别人算计,从小到大,想取我性命的人不在少数,比起放任自己的儿子到处游荡,皇上怕是更不想失去自己的儿子。”赵慎十分坦然地侧头笑了笑,又道,“你看,这些年,我在外头反倒过得安逸,不似在宫里,处处防着别人的算计,连睡梦里都不得安稳。我本就没有什么大志向,那把龙椅,还是留给有心人去争夺吧。”
“这个世道真是古怪。穷人呢,总是盼着有朝一日荣华富贵,可真正享受着荣华富贵的人,却又过得不开心。所以说,像卢老伯那般,倒也惬意。”严子溪叹道。说起来,人人皆有不如意,他见过最快活的人,反倒是这穷山恶水中的一个普通农家老汉。
“不如等事情都结束了,咱们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赵慎忽然道。他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横竖他无心继承皇位,倒不如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眼下听见严子溪这么说,心里的想法忽然更坚定了几分。
严子溪轻笑一声,道:“你就不怕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忽然间什么都没有了会不适应?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到时候万一后悔了,想要再当回王爷,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这样的日子就很好,怎么会后悔?”赵慎道,“现在回想起来,深宫大院里,纵然衣食奢华,却很难找到一份真心,人与人之间看似一派和乐,细究起来,都有各自的利益关系。别的不说,我父皇后宫佳丽三千,有哪一个是真心将他当作夫君来看待的?蒙着太多权力和金钱,反倒连真心都掩盖了。相比起来,我宁可用荣华富贵去换得一颗真心。”
“你小时候在宫里,怕是过得很难吧……”严子溪忽然道。
“我倒也不是从小就住在宫里,我出生的时候皇爷爷还在位,那时候我们一家住在亲王府,虽然内宅之间少不了明争暗斗,但远不如现在那么激烈。我出生后没多久,我母妃就去世了,父皇怜我年幼丧母,难免对我多偏心一些,也正因如此,一直有人担心我成为他们的阻碍。后来皇爷爷驾崩,父皇继位,我就同两位哥哥一起搬进了宫里去居住。那时我们兄弟几个都还小,我不过是个两岁孩童,连大皇子赵忻也只有七八岁年纪,父皇以孩子年幼为由,不愿意过早立下太子,如此一来,东宫之位空闲,反倒加剧了后宫斗争,我一个没有依傍的孩子,又处处被皇上护着,自然就成了后宫女眷的众矢之的。父皇嘴上不说,心里十分清楚,因此才对我这般放任,我身边的人,方铭承安,也都是父皇亲自安排的,他是希望我能在远离朝堂的地方过几天平平安安的日子。”
“自古以来,储位之争都是以血肉铺就的,那些妃子们哪里甘心让这么大一个诱惑摆在自己眼前而不去争取?”严子溪叹道。
“可不是?我本无意争夺那个位置,可是很多时候,身在其位,不争,就只能被人当做了那铺路的石头。”赵慎也叹了口气。
文帝虽然只有三个儿子,可后宫的宠妃却不少,人人都想在太子一事上掺上一脚,局面十分混乱。普通嫔妃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几位皇子的生母。大皇子赵忻天资过人,加上皇长子的身份,理应占尽了优势,只可惜他的母家云妃出身平凡,不过是一个七品文官家的庶女,当年误打误撞才成为了文帝的侍妾,替他生下了长子,赵忻一出生就处于劣势,难免心有不甘;二皇子赵恒的母家曹家倒是风光无限,他的舅舅曹显在镇南军中表现突出,算是年轻一辈中很有潜力的将领,母亲曹贵妃国色天香,也极得文帝的宠爱,只是赵恒从小就缺乏智谋,只会一味动用武力,不是文帝心目中太子的最佳人选;剩下的赵慎倒是个帝王之才,文帝也有意栽培他,可惜因为秦家的事情,他和文帝父子离心,早已彻底断绝了争权夺利的念头。
“我自幼丧母,一直在乳娘的照料下长大,小时候虽然有一个皇子的名分不假,可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快乐,总是被一个人丢在寝宫里,有时候对着一堵墙就可以坐上一天。好在后来父皇替我寻了伴读,好不容易寻得一个谈得来的知己,没几年却又分开了。”说到这里,赵慎忽然没有了言语,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秦畅的脸庞。那个眉目张扬的少年,曾经是赵慎生命里唯一的温暖,只是如今,也在权势斗争的深渊里成为了殉葬品。那段感情,就如少年鲜活的生命一样,还未滋长,便已落幕。
认识严子溪以后,赵慎其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过秦畅,但那些深入骨髓的伤痛,却并不会因此而消磨。秦畅这个名字,就像是刻在赵慎心头的一道疤,每每记起,就牵动全身。
“是……秦家?”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严子溪有些讶异,迟疑着开口问道。
“正是秦家。秦家在朝中声名赫赫,几代人都是国之良才,丞相秦墨斋更是惊才绝艳,难得的风流人物。小畅做了我的伴读之后,秦相一家都对我十分照拂,就连逢年过节时候的小物件,只要有小畅一份,就也总有我的一份。有一年元宵节,小畅回家团聚,我一个人在宫里过节,秦相怕我孤单,特地命人送了许多灯谜进来给我解闷,有时候想想,秦家人对我的关心,倒是比明堂上我的亲生父亲还要多上几分。正因如此,我才那么急切地想要了解当年的真相。”赵慎缓缓讲述着当年的事情,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沉痛。
严子溪听着,心里有些恍惚。赵慎口中讲着的这个秦相,是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自己是秦墨斋的儿子,本应是最熟悉他的人,如今却只能听着人家口中的只言片语,去自己描画父亲的模样……还有自己的哥哥秦畅,曾经和赵慎形影不离地度过了许多年的岁月,那时的赵慎是什么样子的,那时的哥哥又是什么样子的?
仅仅是想着,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羡慕。是的,他是那么羡慕自己的哥哥,可以在父母身边长大,如此亲近地见证赵慎的成长,而自己——十多年前的自己,还在遥远的深山里,孤单地迎接每一个晨昏。
若是能伴在父母亲人身边,死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大约这就是命运,自己和赵慎注定会相识一场,只是,这迟到了二十年的相遇,终究还是晚了……
“秦相是个好人,他们一家都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难得你还记得他们。”严子溪闭上了眼睛轻声道。赵慎是个念旧的人,虽然并不常在自己面前提起秦家,但语气中的情感却万万不会有假。或许,这人真能替秦家沉冤昭雪也未必?
“是啊,他们一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黑暗之中不能视物,只有严子溪清浅的呼吸在耳畔回荡。赵慎发现,只要有严子溪在身旁,自己便能坦然地揭开过去的所有伤疤,将那些尘封在心底的伤痛娓娓道来。就好像这么多年来空荡荡的一颗心,忽然有了方向,再也不是孑然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