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喜欢,那就是他了吧。”赵慎笑了笑,对着严子溪温言道。
关于严子溪上京的事情就算是这么定了下来,过程顺利得连赵慎都有些不信。严子溪倒还是老样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只在赵慎回驿站的时候告诉他,此去京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几日里要亲自去听风寺向清远大师辞行,另外书院那头也需要找朱老夫子交接一下。
赵慎知道严子溪自幼就常去听风寺,和清远大师十分亲近,上次见了那老僧,也觉得对方慈眉善目十分可亲,便一一应下了,只嘱咐严子溪上山的时候要小心一些,若是需要就带着方铭一起去。严子溪向来不喜欢有人跟着,摇摇头拒绝了。
隔天严子溪就一个人去了听风寺。
这回迎接他的不是慧空与慧净,而是清远大师本人。严子溪刚踏进寺院的大门,就见清远负手而立,站在水池之前,大约是因为背着阳光的关系,整个人都含着一层悲悯的光彩。
有那么一瞬间,严子溪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所有血污,在清远面前都无所遁形。
严子溪上前表明来意,清远听了,并无什么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就猜到了严子溪会有离开的一天。他双手合十,静静凝视着严子溪道:“如此说来,子溪已经做好了决定?”
“不管是福是祸,既然是和我有关的事情,我总不能一味躲在这丰县由那些从未谋面的人护着。况且,京城毕竟是我的家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也想去看看。”严子溪脸上带着些许看淡一切的笑意,跟着清远大师一起凝视着清澈见底的池水。
那日的红鲤鱼都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了一池碧水映着阳光。严子溪微微有些诧异,睁大了眼睛望着清远。清远大师念了声佛号,隔了好久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这些生灵本不属于这里,一味强留反倒适得其反,让它们失去了天性。此处既名为放生,那便须得放这些鲤鱼一条生路。”
“大师虽说的是这池中鲤鱼,其实又何尝不是我?不过说起来,这些鱼离了这里还有外头的江河湖海,我倒还不如这些鱼。”严子溪有些自嘲地说道。
“既已决定,便好自为之吧。京中局势诡谲,万万要爱惜自己。”清远带着些忧虑叮嘱道。严子溪是他看着长大的,性格脾气他最是明了,这人表面看起来温和无争,内里却十分执拗,都说过刚易折,严子溪此番上京,实在是前路未知。
严子溪本人倒是没有这么多烦忧。他从来都不惧怕死亡,总觉得无论是严子溪还是秦悠,都本应该在二十年前就已死去。偷得二十年的光阴,而且还遇上了赵慎这样的人,严子溪此生,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辞别了清远大师,天色还早,严子溪便趁机去严家老宅坐了一阵。老宅的一草一木都透着些陈年衰败的味道,但严子溪却莫名觉得十分安稳。
他对严家没有什么感情,唯独对严家二姨太是真心敬重的。在母子俩相依为命的十六年里,柳云絮真正将严子溪当成了自己那个死去的亲生儿子来看待。因为小时候在雪地里受了寒,严子溪的身体一直十分羸弱,幼时更是动不动就有个小病小灾。每当那个时候,柳云絮总是整晚整晚地守着严子溪,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严子溪长大以后时常会想,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要是还在,大约便是那个样子的吧?
离开丰县,严子溪最大的牵挂便是柳云絮。若是没有了自己,每年清明时节,又有谁会去祭扫那一座孤冢?
娘,若是我还能活着回来,一定好好陪着您……严子溪在心里默默说道。
因为即将回京,赵慎反倒忙了起来。待两日之后一切打点妥当准备上路,赵慎也松了口气。
邵千钧的灵柩不能耽搁太多时日,已经先一步遣送回京,赵慎刻意安排了林旭随同护送,如此一来,自己和严子溪的人马跟在后头,一路上也不至太过仓促。
及至马车驶出丰县,严子溪心里还有一丝恍惚——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以往也曾不堪忍受严夫人的怠慢,一心想要脱离严家的掌控,却从未想过能真正摆脱严家三少爷这个身份。即便是在设局杀害赵恒的时候,严子溪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地离开丰县。
然而,自从赵慎出现,许多原本就注定了的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无人知晓,但此刻,严子溪心头却有一种久违的轻松。似乎摆脱了那个牢笼,连酷暑的天气也变得令人愉悦起来。他难得像个孩子一般,将马车的窗帘拉开了小小一道缝隙,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外头缓缓掠过的山山水水,丝毫感受不到太阳的炙烤。
赵慎见状,不由笑了笑。严子溪脸上这种单纯明朗的神色是他最喜欢看到的,可惜之前在丰县的时候,这人总是被一层淡淡的愁绪笼罩着,很少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欢喜来。可见带着严子溪回京是个正确的选择,让他远离了丰县,忘记了过往那些不甚愉快的经历,往后的生活想必能过得更好。
赵慎觉得,只要能让严子溪天天像这般惬意,自己就算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我们的行程不会很急,而且一路上有方铭护卫左右,不用担心遇上麻烦。子溪第一次出远门,沿途若有什么喜欢的地方就说一声,我们多留几日也无妨。”赵慎看着他,语气中透露着一股浓浓的愉悦。
有些情绪像是洪水,先前被阻隔着还好,一旦两人之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那些感情便决了堤一般倾泻而出,像是怎么喜欢都还嫌不够。
“这样没关系吗?你奉命回京,若是在路上耽搁久了,怕是会被人说三道四吧?”严子溪眼中有些欣喜的神色,不过转念一想就按捺了下来。朝中正是斗争激烈的时候,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看着赵慎的一举一动,他二人若是流连美景,赵慎回京后难保不会有人借机进谗,说宁王贪恋男色,且自作主张,丝毫不将皇命放在眼里。自己已经利用了赵慎一次,又怎能让赵慎卷入不好的流言里去?
赵慎却摇摇头道:“你不必顾忌皇上的旨意。这些年来我闲散惯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我寄情山水,完全不愿回京面对那些杂事?我若快马加鞭赶了回去,才会让人觉得我是另有目的呢。”
严子溪依旧有些犹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推却道:“还是按照正常的速度赶路吧。要是真有心想出来游玩,等案子了结了,还有大把的时间呢。况且,我从未去过京城,对那里的好奇,倒是甚于沿途这些地方了。”
赵慎一想觉得也是,虽说一路上有不少好玩的景致,但对于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严子溪来说,恐怕还是京城风光来得最吸引人。既然这样,他也就不再提慢慢游玩的事情,只是笑了笑道:“子溪要是想快点进京,那也可以,不过要是按照正常的脚程,怕是要仓促一些,少不了要在荒郊野地里找些小村庄落脚。到时候,子溪你可不要嫌弃我刚将你领出门就怠慢了你。”
“我哪里就是这么不讲理的人了?况且,我从小在严家的旧宅长大,什么样的破落小村能比深山老林还要艰苦?你那这个来吓唬我,却是找错了人了。”严子溪一把放下了窗帘,坐正了身子调侃道。
“也是,是我小瞧了你。”赵慎爽朗一笑,又从前头的矮几上取了些精致的点心来哄着严子溪吃了。赵慎有意安排自己和严子溪共乘一辆马车,承安和侍墨之类的小厮则被丢在了后面的车上。一路上赵慎有意无意地和严子溪找话聊,两人的关系不自觉地亲近了不少。
赵慎没有料到,当天夜里,他们就不得不找了一个偏僻的小村落歇脚。
23.
为了掩人耳目,赵慎并没有选择从官道上回京,而是专门挑了一条山水秀丽的小道。一来不怕宵小之徒借机滋事,二来严子溪从没出过远门,也可多逗留一阵,趁机欣赏一下外头的山山水水。
走捷径有走捷径的便利,但麻烦也一样不少。比如眼下,四下里都是荒野,最近一处集市都在几十里之外,天色不等人,早已渐渐暗了下来,几人就只能挑了一处荒僻的小村落暂住一晚。
这座村庄离城镇很远,显得有些破败,年轻人都不安贫穷外出谋生,只留下了老人和孩子守在家里。方铭里外打点了好一阵,才物色了一处稍稍整洁的小院,主仆几人今晚就在这户人家借住。
赵慎出门向来十分低调谨慎,身边总共也就只带了四五个随从,加上他和严子溪,看起来就像是出来游玩的普通富家子弟。小院的主人是一对六十几岁的老夫妻,家中只有老两口,并无什么子女,他二人相依为命了大半辈子,日子过得难免冷清些,眼下见到有人投宿,当即热情地张罗了一桌好菜,还将家里报晓用的一只大公鸡也上了桌。赵慎见了那一大桌子菜有些意外,忙笑着谢过了老两口,暗地里吩咐方铭临走时候多留几锭碎银。
席间老两口有些拘谨地不愿上桌,还是赵慎毫不介意地拉着人坐下了,笑着对他们说道:“您二位才是这屋子的主人,若是还要把地方腾出来让我们吃饭,那我们岂不成了那鸠占鹊巢之人了?这样的事万万做不得。”
那老汉原先见赵慎和严子溪衣着光鲜,又样貌出众,出门虽不是前呼后拥,但前前后后也跟着不少下人,心里就将他们划为了富贵人家的公子。他想着这些人养尊处优,一定吃不惯粗茶淡饭,生怕怠慢了客人,一直踟蹰着不敢接近,眼下见赵慎如此平易近人,着实大感意外。再看他身边的秀气公子,虽然不太讲话,但神色也是一派和气,对他们这些乡里人没有丝毫轻视。他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公子说的哪里话,只是我们老两口都是粗鄙的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并不懂得什么礼仪,担心唐突了两位公子,这才避开了。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我们二人在灶前自己吃了也是一样的。”
“老伯您多心了,我们也不是什么穷讲究的人,出门在外,自有在外头的过法,哪能处处讲那些家里的规矩?鄙姓赵,这位是我的表弟,姓严,我二人外出游玩,也耽搁了不少时日了,这才打算走近路回京。只是没料到这一路上都没个歇脚的地方,如今叨扰了老伯,实在是心有愧疚,若是再让您老两口增添了什么不便,那就更加过意不去了。您二位就上桌一起吃饭吧,平日里怎么样,如今也还是那样就可以了。”赵慎依旧态度谦恭,严子溪看在眼里,倒是有些吃惊。他原以为赵慎是皇家子弟,即使再随性也会和旁人有些距离,如今看来,这人倒是真的十分随和,身上一点架子也没有。
“公子既然这么说,我们老两口就不客气了。”老汉感激地拉着老伴坐下,不过看着赵慎和严子溪皆是细嚼慢咽,老两口的举止到底还是有些拘束。
严子溪笑着给老两口各夹了一块鸡肉,放柔了语气道:“论起来您二位才是长辈,饭桌上就不用那么拘束了。”
那老汉自是感激不尽,先前的紧张感也消退了不少,慢慢同赵严二人搭起话来。
老汉姓卢,本是外乡人,成家以后带着妻子出门谋生,见此处山清水秀又十分清净,便起了常住的念头,一晃眼倒过了半辈子。他夫妻二人无儿无女,只在自家小院里种了些简单的果蔬,天气晴好就挑上一些去市集上卖,天气不好就安安心心在家里守着对方说说话,日子虽然清苦,倒也十分悠闲。眼下放在他们面前的一大桌子菜都是老汉家的地里自产的,卖相不算好,但吃起来比外头那些东西要新鲜不少,就连饭量向来不佳的严子溪也觉得颇合口味,比往日多吃了一些。
“这村子不大,总共也就几十户人家,平日里极少有外来的客人,乡亲们互相扶持着,吃住上都能够维持。就拿我们老两口来说,虽然膝下没个一儿半女,这些年倒也没受什么为难,逢年过节还有些后生来帮一把手。”卢老汉和他们混的熟了,话就变得多了许多。
“这里确实风景秀丽,依山傍水,真正是个世外桃源了。依我看来,此处就合该离那官道远一些,否则,每日里赶路的商客那么多,反而扰了这里的一片清净。”严子溪赞同地点点头。他最爱安静,见了这个远离喧嚣的小村庄倒是格外喜欢。
“你喜欢,明日我们就晚一些赶路,先带你去四下转转,等家里头的事情忙完了,再来这里小住几日也不错。”赵慎笑道。
“你倒是说得轻巧,殊不知我们在这里住着,卢老伯他们老两口可是要忙坏了。”严子溪也笑着道。眼下二人不过借住一晚,热情的老两口已经忙活了一下午,若是要小住几日,只怕给人家平白添出好多麻烦来。
“诶,不怕不怕。公子们不嫌弃我这乡野陋室,老汉我高兴还来不及,哪能觉得麻烦呢?我们乡里人,一年到头家里也没个大事,可不就盼着常常有客人来访么?”卢老汉忙道。这两位年轻人都举止有礼,身上丝毫不见纨绔子弟的习气,他心里喜欢得很,巴不得二人多住上几天。况且,方才那赵公子的随从给他的银两不少,足够乡下人过上半年了,他受之有愧,哪能不尽力招待这两位客人?
“这倒是我疏忽了。”赵慎拍拍脑袋道,“老伯家里就指望着这只公鸡报晓了,如今我们一来,它就成了盘中餐,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样,我让方铭明日一早就去集市上买一只新的公鸡来,他脚程快,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我们。”
“不打紧不打紧,我们夫妻俩都上了年纪了,天蒙蒙亮自己就醒了,哪里需要等到鸡啼?公子就不用让你手下的人费那个力气了。我们这些乡野粗人,一辈子有吃有喝不饿着就行了,其他的,不就是图个高兴吗?”卢老汉爽朗一笑,倒是真的一点也不心疼。
赵慎对卢老汉印象不错,见他一味推拒,也就不再同他讲那些虚礼,又夹了一块茄子吃了,笑道:“既然如此,我和子溪就更加不能浪费了这一桌饭食了。不过老伯有般见识,实在是难得的了,年轻时想必也是个豪爽之人。”
“呵呵,老头子我年轻的时候,是大户人家的护院,也想着在县里有钱人家好好做事,出人头地。不过深宅大院里头的故事见得多了,也就看淡了。横竖那些金银珠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有心里的快活要紧?”卢老汉说着,低头给自家老伴碗里添了些菜,赵慎和严子溪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那种温柔呵护的姿态,也令两人心里动容。
“老伯和大娘真是伉俪情深,看起来叫人羡慕。”严子溪淡淡一笑,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一对贫寒夫妻之间的温情,眼底有了些暖意。
赵慎心里一动,在桌下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握住了严子溪的手,严子溪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也就随他去了。
卢老汉不知桌子底下二人的互动,依旧乐呵呵地说道:“自家的媳妇,可不就是用来好好疼的?我这老伴原先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衣食住行样样不短,只是跟着我了以后,才在这穷乡僻壤过了几十年的苦日子。我待她好一些,实在是再应该不过的。”
“哪的话?我既然答应了嫁给你,哪会在乎日子过得苦不苦?”卢老汉的老伴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只在卢老汉说起往事的时候才红着脸小声应了一句。赵慎看那老妇人,虽然一身粗布衣衫,形容也苍老瘦弱,但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也算是个清秀佳人,再加上她的举止神态,确实不像是寻常的村妇。
为了所爱之人甘于贫穷,一般的人如何能够做到?赵慎想到这里,心里有些钦佩,举杯向着两位老人道:“二位情比金坚,赵某敬二位一杯。”
卢老汉忙将杯中的酒饮了,又道:“老汉我是个粗人,没上过几天学,因此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要是心里想做的事情,便要尽力去做到。我当年也怕她跟了我吃苦,因此将这番心思都压在心底,迟迟不愿表露,后来才发现,她虽过得锦衣玉食,却并不开心,这才坚定了将她带走的心思。不过我倒是真没有做错,她那几个姊妹,哪一个不是嫁给了富家子弟?到头来,没一个过得幸福顺遂的,反而是我们老两口,虽然穷,也没个子女在膝下承欢,但好歹日子踏实,每一日都开开心心的,这就比什么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