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退了朝不必再见外臣,楚惠安在自己宫里多是穿着常服,头发垂散在后面用跟明黄的带子系着。此时被楚黎归一通揉,立刻乱成一团,活像一只发狂的小狮子。“哎呀,林哥哥,辫子都被你弄乱啦!”小孩儿不依不饶地追着楚黎归在宽敞的大殿里疯闹,“快来帮惠儿把辫子绑好吧!”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闹到最后,都气喘吁吁地仰倒在铺在床边的软垫上。小孩儿精力虽然旺盛,经历了早朝、上课一系列折腾之后,此刻尽管舍不得早早睡觉,眼皮也忍不住开始打架了。“我不要睡觉!林哥哥,我要听故事。”
亲自动手给小皇帝梳洗了一番把他强行抓到床上,楚黎归只当看不到那些帮忙的小丫鬟们捂嘴偷笑的样子,狐假虎威地借着小皇帝的权势把人赶了出去,转头冲楚惠安道:“今晚小惠儿自己乖乖睡觉,我就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不要,林哥哥要给惠儿讲故事,也得陪惠儿睡觉!”小孩赶忙爬起来攥住楚黎归的袖子不撒手,“林哥哥之前答应过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当初谁跟自己说小孩子好骗来着?禁不住小皇帝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着望着自己,哭笑不得地楚黎归只好在床边躺了下来,搜肠刮肚找了个之前看过的小故事,改成小孩听得懂的句式讲给他听。果然他的故事还没讲到一半,身旁的小孩儿便已经进入了梦乡,抱着被子笑得一脸心满意足,也不知梦里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自然而然地给小孩裹好了被子,楚黎归望着他粉嫩嫩的小脸,忽然有些恍惚。因为周太后善妒,这后宫之中,除了周茹姬所出的楚惠安姐弟和自己这个见不得光的“意外”,先帝一脉便再无子孙传承下来。而整个楚氏皇族的嫡系子孙,除了他们之外,秦王、周王和景王暂时都安分守己地待在各自的封地做逍遥王爷,只有厉王父子还留在京城,时时搀和到朝政中来。殷然之前提醒过自己,皇叔楚博栾极有可能是为了皇位才答应帮助自己的。可是,楚黎归一直想不明白,若是小惠儿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又是个名不正言不顺流落在外的,这皇位不是顺理成章地就轮到楚博栾来坐么,他们父子有何必多此一举,找上自己呢?
楚黎归正抱着头冥思苦想,却见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进了屋,轻手轻脚地来到自己面前,低声说道:“公子,厉王世子在殿外等着您呢。”
猛地抬头望向那个传话的小太监,楚黎归记得他是时时跟在总管太监旁的那一个,原以为也是周太后的人,没想到竟然是楚博栾安排的细作。见那小太监低眉顺眼地一言不发,顾念到小惠安正睡着,楚黎归也不好扯着他仔细盘问,只好随着他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
“皇叔。”
站在庭中的楚博栾闻声回头,只见楚黎归站在小皇帝屋子门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离开门口的范围,好像生怕自己趁他不在就要加害楚惠安一样。这样想着,楚博栾不禁挑了挑唇角,想当初在荣韶初见时,这孩子对自己是何等的依赖和信任,而如今……楚博栾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虽然不过两三天不见,眼前穿着浅灰色内侍衣服的楚黎归仍是让他有些陌生的新鲜感。
这么看起来,跟在荣韶比,似乎真的瘦了许多……楚博栾远远打量着,因为下巴尖了些,楚黎归的眼睛显得越发的大了,偏偏此刻又有些担忧忐忑的望着自己,像极了他记忆深处的贺诗宁。“黎归,你过来。”楚博栾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开口唤他,或许今夜,一切都该尘埃落定有个结局了。不仅仅是自己那种莫名的痴迷,还有楚黎归那被楚夏保护的很好的纯善……心里有些舍不得,又有些残忍的快感,楚博栾望着挣扎了许久,才挪着步子走向自己的楚黎归,拍了拍手,示意手下送上来一个木匣。
“皇叔,这个是?”心中突然涌出莫名的恐惧,楚黎归本能地想要远离那个木匣,双手却不听使唤地将那匣子接了过来。他慌张地抬头望向楚博栾,却见他一脸悲痛的抬手替自己打开盖子,一边说道:“黎归,都是皇叔不好,去晚了一步,你……你莫要太过伤心……”
木匣打开的一瞬间,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随之映入眼帘的,正是义父楚夏惨白的脸!楚黎归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身子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捧着那木匣跌坐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碰触到楚夏的脸,冰凉又真实的触感仿佛巨大的石头一样砸在楚黎归的心头,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他胸口,教他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怎么会这样……楚黎归呆呆地看着楚夏的头颅,仍旧无法接受楚夏死了的事实。明明殷然答应自己的三日之期只剩下一天,明明他已经设想着今后要和义父躲避到哪里一起生活下去,为什么?为什么……
楚博栾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用指尖慢慢抹去楚黎归无声滑落的泪水,心下虽也有些疼惜,却仍旧在他耳边说道:“周太后命人将楚将军的头颅送到我厉王府里,乃是想要震慑我和父王,还说要把楚将军的尸身丢到荒郊野外,让野狗撕扯、秃鹫啄食……”瞧着楚黎归狠狠握着双拳,眼中一片赤红,楚博栾惋惜地叹着气,继续说道:“都是我太过大意,竟指望周太后没有找到你之前,能稍稍有所忌惮,留下楚将军的性命。却忘了她当年对付你母亲宁妃时,所用的那些手段,是何等的残忍毒辣!”他说着眯起双眼,当年贪玩的他本想躲起来逗宁姨玩,却没想到藏在床底下的自己竟成了那场惨剧唯一幸存的目击者,“因为嫉妒宁妃与先皇情投意合,周太后以在宫中施行巫蛊之名,生生折断了宁妃的手脚,推她在钉板上滚了数次,打断了她全身每一处骨头!为了报复先皇,周茹姬还把宁妃的血肉炖成粥汤送与先帝食用,又把宁妃的骨灰散在风里,诅咒她生生世世无法转世轮回……”这些画面后来常常成为楚博栾的噩梦,只怕此生此世,他都再难忘记,更难以宽宥周茹姬的所作所为。
“黎归……”
见这孩子既伤心又愤怒,却强忍着不肯出声,几乎咬烂自己的下唇,楚博栾终归不忍,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将楚夏的头颅拿了出来,重又放回到那个木匣子里面。“只要你愿意,我厉王府上下,甘心为了你犯下大不敬之罪,带兵逼宫,让周茹姬那妖妇得到应有的惩戒!”他说着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放入楚黎归的右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先皇本就有意废了周茹姬,另立宁妃为后。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现在你只要亲自动手,杀了周茹姬那个妖妇的儿子,就能给你的父皇母后和你的义父,报仇雪恨!”
手中一凉,楚黎归咬着牙抓起那柄匕首,因为太用力,刀柄上镶嵌的宝石硌的掌心生疼,却疼不过他的心。周茹姬!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剩这个名字,以及那些随着楚博栾诉述而想象出来的画面,无边的憎恨和悲愤像是一团熊熊火焰,烧光他的最后一丝理智和他的最后一丝宽容。他恍惚地在楚博栾的拉扯下站起身来,如同一个牵线木偶,握着那把冰冷的匕首,一步一步地朝寝殿的门走了过去……
第五十一章
亥时三刻,贵为太后临朝听政的周茹姬一如既往地翻阅着已经经过顾命大臣们批改过的奏折,在最后写上自己的定夺。外人只知道她台面上的至高无上光鲜亮丽,却哪想过她走上这个位置,所经历的过程有多么艰辛。一朝选为皇妃进得宫中,便要为了保住自己和家族而和阖宫的美人们争斗,待到她被封为皇后,就更是一刻不能松懈的巩固自己的地位。
楚夏说她善妒,没错,哪一个女子能忍受自己的丈夫有佳丽三千、心系他人?又有哪一个女子不会费尽心思地为自己的子女谋划一切?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沦为路人的又何止是当年的青梅竹马,首先要抛弃的就是自己的良知和纯善!这个染缸一样的后宫,怎么容得下贺诗宁那样纯净如纸的女子?
想起这一生唯一被自己视为真正对手的女人,周茹姬搁下手中的朱笔,看着自己涂着丹蔻的指甲,不禁怔怔出神。从贺诗宁进宫的那一刻,她就该知道,这一辈子,即便自己已经把贺诗宁粉身碎骨,她也永远无法真正的打败她……
突如其来的吵杂声打断了周茹姬的回想,她皱了皱眉头,一边唤着她宫里的太监总管李公公,一边拿起早先摘下的金护指戴回手上,仓促间,那金片卷成的指套竟然在她手上划出了一道伤口,鲜血顿时氤了出来。“小李子,外面是怎么回事?”
周茹姬顾不上手上的伤口,起身想去看个究竟。门外没有传来李公公的回答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周茹姬心中一凛,反而镇定下来,想当初废后的难关她都熬过来了,此时贵为太后的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回身抽出自己时常带在身边的子母刀,挺身而立望向门口。
见楚博栾推门而入,手上长剑上沾着血迹,滴落下来弄脏了自己的地毯,周茹姬灿若春华的一笑,雍容说道:“厉王世子深夜提剑闯入,难不成是想要逼宫吗?你厉王一脉虽然也是嫡系,但弑杀君主这样的名声,也足以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了。”
楚博栾也回以一个微笑,周茹姬这个文昀第一美人的名号确实名至实归,又一贯的长于心计,但是只可惜,美人迟暮……宫中盛传这周太后出身武学世家,楚博栾虽没亲眼见识过,却也不敢轻敌,站在周茹姬五步开外的地方,笑着说道:“本世子此来,奉的可是新帝的名号,拨乱反正,为我文昀除掉你这毒妇。”
“新帝?”周茹姬心里惦记爱子的安危,面上却仍旧笑得波澜不惊,“先帝膝下只得皇上一个儿子,你们哪里找来的阿猫阿狗,也敢推举到那个位置上去?”
估算着手下兵士应该已经把宫中上下都掌控起来,楚博栾懒得与她继续周旋,直言道:“自然是当年宁妃的儿子楚黎归。太后你为了找他,不是将失踪多年的楚夏将军都抓回来了么?”见周茹姬完美的笑容终于有所动摇,楚博栾接着笑道:“太后你也不必急着推托否认,莫说楚黎归当真是先帝留下的血脉,便是没有他,今日的一切我也会让它顺利发生。”他弹了弹手指,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便在大殿中扩散开来,“太后娘娘,您可还记得这个味道?”
连忙捂住口鼻,周茹姬用过的见识过的毒药并不算少,此刻闻到这个味道,立刻回想起来,“这是……”
看着周茹姬如畏蛇蝎般的推开,楚博栾冷冷说道:“太后娘娘莫怕,只是闻一闻,顶多让你的内力少个五六成而已。”他说着亮出指尖捏着的那个小小药丸,徐徐说道:“当年太后为了栽赃淑妃和德妃,将这东西混在我母妃的茶盏里,害她一尸两命时,可曾想过他日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他踏前一步,染血的剑尖在地上划过,“你将宁妃折磨至死,迫害后宫每一个妃嫔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为你所作的一切,付出怎样的代价?”
周茹姬长袖一甩,手中短剑迅如闪电般袭向楚博栾的面门,“成王败寇,这后宫之中,我若不害人,便要被别人害死!”
“哼。”冷哼着格挡开她的短剑,一直警惕着她后招的楚博栾堪堪躲过紧随短剑之后攻来的那把子剑,一面与周茹姬周旋,一面说道:“本世子倒是忘了向太后禀报,来时路上,本世子一时心急,倒是纵容下属冲撞了你养的那个小白脸。太后也知道,马匹受惊实在难以掌控。本世子没来得及救回太后的枕边人,眼睁睁看着他被马蹄践踏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实在是无能。”
“什么?!”又惊又怒的周茹姬一时分心,被楚博栾踢中心窝,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楚博栾!哀家好歹是一国太后,就算有什么失仪之处,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哀家的惠儿贵为皇帝,你如此作为,凡我文昀国人,人人得而诛之!”
夸张地拍了拍手,楚博栾居高临下地望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周茹姬,笑得温文尔雅,“太后别急,本世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太后可还记得你与先帝一同为咱们的长公主殿下挑选出来的那位大驸马?京城上下这两日可都听说了,长公主终于被大驸马的真心感动,为了他不惜散尽府上其他驸马,从此甘愿洗尽铅华、相夫教子!只可惜,赵琼章的整个家族,都在本世子的掌控之中……”楚博栾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说起来,婉儿公主也算是本世子看着长大的。眼见她被自己所爱之人亲手毒死,死的不明不白,本世子也深感惋惜。”
闻听女儿遭遇不测,周茹姬只觉一颗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揉捏了一样,使劲疼了起来,“楚博栾!你好狠的心肠!”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周茹姬刚要抬手,双手经脉立刻便被楚博栾挥剑斩断,疼得她一时汗如雨下。“哀家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何苦要为难我的女儿?!”
“一人做事一人当?”冷冷一笑,楚博栾不屑地望着狼狈不堪的周茹姬,将一柄染了血的匕首丢在她的面前,“太后不是自以为把宫中上下守得固若金汤么?却没发现宁妃的儿子,这几日就和惠儿吃住在一起。方才他亲眼见了太后您送来的楚将军的人头,拿了这柄匕首就进了惠儿的寝殿……比起太后让先帝亲尝爱人血肉的做法,本世子不过怂恿他们兄弟相残,实在是太过粗浅了。”
“是你!是你杀了楚夏,嫁祸给哀家!……我的惠儿!我的惠儿!不可能!不可能!”周茹姬如同一条脱水的鱼儿一样奋力挣扎,疯了一样地爬向楚博栾,“一定是你在说谎!我的惠儿还没到五岁,他那么可爱,你们怎么能忍心对他下手!让我去见他……”
嫌恶地踢开周茹姬,楚博栾慢慢退开,低声笑道:“周茹姬,这就是你的报应。”
不甘心地喊着,周茹姬心如刀绞:“不!那些贱人都该死!楚博栾!你还我的惠儿,还我的婉儿!”
“疯妇,今后你有的是时间,守着你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静思己过。”再也不看周茹姬一眼,楚博栾转身出了大殿,一面往外走去,一面对守在门外的士兵说道:“太后娘娘闻听长公主不幸遇难,一时难以接受,患了疯病。你们可得命人好生看管照顾。”
待得众人领命散去,四周重又归于平静。楚博栾正想着明日早朝该如何应对百官的质询,如何为楚黎归证明身份,忽然听到有人喊道:“皇上宫里失火啦!快来救火啊!”
楚博栾心中一惊,正要过去查看,却见方临渊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挡住了自己的去路。白衣如雪,微笑说道:“世子今夜,倒是忙得不可开交。”
定了定神,楚博栾客气应道:“七殿下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虽说为了楚黎归继位的事情,方临渊和凤殷然肯出力帮忙,但是楚博栾一直深信,这世上绝没有牢不可破的盟约。瞧方临渊这样子,恐怕跟在自己身后看了不少戏,却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恍若未闻地侧头看了看小皇帝的寝宫方向,方临渊回过头来淡淡说道:“世子如此费尽心机,难道只是为了报一己私怨?那个位置,你当真舍得让给楚黎归来坐?”
这个问题,莫说是父王,便是他自己,也问过自己很多次了……“我原本也是不肯的,只是自从见了楚黎归之后,我却改变了主意。”透过楚黎归,楚博栾总是隐隐约约地看到贺诗宁的影子,但是事到如今,反而是他自己,亲自动手毁掉了楚黎归身上那份跟贺诗宁如出一辙的干净善良。“我也明白他并不喜欢那个位子,可是这是我能给他的、我认为是最好的东西了。”楚博栾这样说着,神情却有一丝恍惚,他又何尝不清楚,楚黎归那性子,根本就不适合做个君王,“七殿下,或许能懂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