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岫“哦”了一声,倒也没多想,只是贫嘴了句:“你这样坐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以后泡人更方便了,肯定特能激起人家的爱怜。对了,那你饭吃了没,我这儿要过年了,最近存粮质量不错……”
“那必须的。”谢苍淡定回了嘴,“赶紧,我这个点正好饿了。对了你这头发怎么回事儿?”
徐岫哼哼了两声,站到谢苍身后去帮他推轮椅,没心没肺的开玩笑道:“为了追美人染得。”
“信你才怪……”谢苍轻笑了一声。
他们俩都是交心的朋友,很多事不必多问,也不必多说。往事坎坷磨难,日后困苦波折,说出来若求安慰未免矫情,若要同情对方也觉烦躁,倒不如平静接受,许多难事,只要自己不觉着痛苦,便可轻易跨越。
今日日光微醺,甚是晴朗,徐岫干脆搬了桌椅出来,两人坐在树下,摆了一壶酒几样点心与瓜果蔬菜。徐岫给谢苍倒了一碗酒,酒液色泽清澈,香气馥郁,入口更是醇厚;这坛子本该与白将离分享,但既是难得一见的老友,偶尔大方一次倒也没什么所谓。见谢苍端起碗浅浅饮了一口,徐岫方才笑道:“管菜不管饭,管酒不管汤,这一顿吃不吃。”
“只要不叫我做行酒令,一切好说。”谢苍喝完了一碗酒,面上便浮起红晕来,徐岫看得分明,心里却暗暗腹诽谢苍是个大酒桶。谢苍喝酒很容易上脸,大概一杯酒就能脸红,但想要他喝醉,恐怕还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酒过三巡,谢苍捏了块玫瑰膏塞进嘴里,被太阳晒得像是一只软化的猫,眯着眼睛道:“你总算没辜负咱们俩这几年的感情。”他敲了敲自己的腿,微微叹了口气,显然是被烦得厉害。
“看来你真是被烦的不行了。”徐岫闷笑了一声,“说真的,安慰你还不如安慰我自己。”
“啧,什么话。”
“人话。”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便又满了酒碗,干了一杯。
等那壶酒即将喝尽的时候,白将离也起身了,云隐鹤鸣四季如春,不知是否凡人日子过久了,他也日渐生出懈怠懒骨来,午后总要休憩一番,不过地点不定——徐岫曾经在树上、后山甚至苗圃等地方里捕获熟睡的白将离X1……
所以徐岫看见不远处的桃树上缓缓垂下一片雪白云锦的布料时,非常的淡定,不过他很显然忘记了另外一个人。谢苍端着酒碗随着徐岫视线看去的时候心情有点复杂,含笑问道:“你家桃树多大年纪了……”
徐岫也不理他的调侃,平静的收回目光说了句:“我媳妇在上头午睡。”
然后白将离就垂了一双腿下来,长袍遮掩,坐在桃枝上,撩开一树繁花看了过来。他身形轻盈,功法又高,境界已是圆满,有时候看着他便觉得已与四周融为一体,分外和谐。现下即便是桃花相依,他也毫无半分女气或娇柔模样,好似花只做陪衬,天地唯他一人。
“介意拉个红线吗?”谢苍看了一会,有些发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挑眉看着徐岫。
“断腿了还想着断袖!”徐岫面无表情的放下酒碗,“朋友妻不可戏,他就是我媳妇。没错,哥弯了,要笑就笑吧。”
这句话其实要追溯到许多年前,谢苍是个GAY,徐岫还是个直男的时候。那时候谢苍还调侃过要是哪天能定下来,两对一起结婚,新娘看着三个新郎估计都不知道得怎么办才好了。然后徐岫一块毛巾糊在他脸上哼哼了两句说“起码有个新娘……”来表示自己宁折不弯的气节。
这次谢苍倒没有嘲笑他,只是端起酒来啜饮了一口,浅浅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无论怎么样,你现在觉得幸福就好。咱们几个人里头你想的最广,考虑的最多,也最难坚持到最后。你能看到大局很好,但有时候自私一些未必不可;不过总归你现在是找到人管你了,不用我们几个再唠叨了,东阳大概也不会再气到想打你了。”
徐岫仔仔细细看了看他这位数百年未曾相见的老友,虽有感动,却也难免觉得恍惚。
很多时候即使再成长,却也很难比过某些人成熟;大概思想与觉悟的成熟与否,是与年纪无关的。
谢苍穿着一套天蓝色的丝绸睡衣,膝上盖着一块黑白毛毯,头发理得一丝不苟,戴着眼镜,坐在轮椅上,看起来活脱脱一个现代人。但他现在端着酒,手轻轻撑着桌子,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却无端透出了股风清骨峻,神态倒比几乎立根于此的自己更像是一个古人。
不过这倒也很正常,从很久很久以前,谢苍就是这样的人。就好像现在,即便腿脚不便,可他坐在轮椅上却也比站直了背脊的人更加自信与冷静,仿佛这不是他的缺陷,而合该是他的长处一般。
“阿苍啊,我在想……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你击垮。”徐岫夹了块绿豆糕看了谢苍一眼,对方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倒没有说话。
之后他们似乎说了许多许多话,似乎还提及了亲人友人,笑了一场,伤了一场,不远的桃花落了一枝桠,淡淡的花香酿着酒液,醇厚的醉人无比。
可徐岫最后看见的,只有白将离清俊的脸庞。
再醒来,只是南柯一梦。
唯酒壶空空。
风萧萧。
第十八章
这是恶尸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个和尚,但对方的确如记忆中一般模样。
殊明妙华坐在地上,九十九天境的远古通道口结成一张细密如网一般的结界,其边缘夸张膨胀似圆,丝丝缕缕,尽数系在殊明妙华身上。那柄沾染了血腥的圣器立在他的身侧,发出铮铮的低鸣,震慑着黑暗中的敌人。
三月又四日,日日饱受魔族的冲击,强行开启通道的结界……呵。
殊明妙华活不了太久了。
恶尸握着煌光,他要拿这个和尚的血来洗去煌光的魔气,心中却升不起半分杀意。这世上若有人值得他敬重的,当是毫无私欲、心怀苍生的殊明妙华。
“即便你今日死在此处,也不会有一人记得你的功德,也许许多凡人,连这世上有没有过你,都不知晓。这样的苍生,救来,有何意义?”恶尸不大明白殊明妙华的想法,但他现在却不想殊明妙华死,于是便静静站在原地,询问道。
殊明妙华双掌相合,眼眸微垂,轻声回答:“世人不过尘间沙,你如是,我如是。待时光荏苒,没有谁会记得谁。”
“你是个傻子。”恶尸忽然就失去了交谈的兴趣,甚至觉得有些厌倦,他不大明白自己怎么会笨到去搭话,这世上他最敬重也最厌恶的便是殊明妙华这种人,“我要你的血来洗去煌光身上的戾气,作为报酬,我可以帮你毁了九十九天境的通道,或者……若你喜欢,我可以让整个九十九天境为你陪葬。自然,你不必太早给我答案。”
这句话让殊明妙华睁开了眼睛,他很缓慢的站了起来,一双黑玉般的双眸紧紧盯着煌光,然后忽而一笑,赞叹道:“你有一柄好剑,若是能铸成它绝代风姿,贫僧纵身死也无憾。”他的样子已经有十分的憔悴了,显然这三月四日他撑得辛苦至极。
可恶尸幸灾乐祸的想: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将它毁掉吧。”殊明妙华很缓慢的站起来,伸手抚过那柄低鸣不止的圣器,圣器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他抬起头来看恶尸,面上的微笑既温和又素雅,声音也极为柔和,叫人不由自主就听从。可恶尸面无表情的拔出剑隔着三指指着他,殊明妙华便又笑了笑,伸出双指来侧身一寸寸抚过剑身,说道:“你这一生最大的痛苦,便在于你不肯放下,执意追寻错误的方向,所以你才如此寂寞。”
恶尸瞬间变了脸色,剑身一颤,手腕轻抖,煌光已经抵在殊明妙华咽喉处,紧紧挨着,仿佛下一刻便会割裂那处一般。
“你又懂什么?!”恶尸低声喝斥道。
殊明妙华微微一笑,往前进了一步,恶尸忍不住退了一步,剑依旧紧抵着殊明妙华的咽喉,却滴血也未流,步子分毫,竟进退的恰到好处。“这个世界本便是叫人苦痛的,风未动,树未动,是你的心在动。你,悔改罢……”殊明妙华轻轻叹了一口气,满面悲悯,却不知是对苍生还是对恶尸。
“你又懂什么……”恶尸忍不住冷笑起来,笑得几乎气竭,“赠剑人已然不在,纵使今后花再香人再美剑再利,他也无法看见了。可我又能如何,白将离毫无作为,善尸伪善度日,莫不成还不许我为自己的情人讨个公道?既然他们不敢承担这份罪孽,那就让我来;既然他们无法直视这份真实,那就让我看。这百年来,我难道看得还不够清楚么?”
“是他们对不起师兄,我要悔改甚么!”
殊明妙华细细端详了他一阵,只苦笑道:“你执念太深,我委实劝不动你,恐怕有负夫人所托了。”但他转而又是一笑,“不过你委实不必如此,缘到自然会再见。”
“你是什么意思?和尚,你——!”你给我说清楚。
最后半句被恶尸咽了下去,殊明妙华已握着煌光,往胸膛一送,只听见“嗤”得一声轻响,剑刃入肉,直叫恶尸心惊肉跳,剑刃穿心而过,未曾溅出半滴。这并非是恶尸第一次杀人,却是第一次感觉到后悔。
恶尸抿着唇,退后两步,将煌光拔了出来,伸手去摸,只觉着煌光被鲜血浸透,剑身湿腻一片,但很快又化作月辉流光,恢复往昔模样,本来覆于剑身上的戾气也尽数消散了。
这时殊明妙华却是一身白袍被血染尽了,身子一软便要倒下,恶尸伸手一接,便将他安安稳稳挽下。
殊明妙华慢慢滑下来,跌到恶尸身上,他心头的鲜血还在汩汩流出,也不理会,只轻声说道:“还望施主信守承诺。”
圣器哀鸣不已。
这时恶尸也只能点头,他虽满心仇恨愤怒,但因极爱师兄也分去些许感情,此刻便不忍心叫殊明妙华失望,心中伤心的却是师兄当初孤独死去,恐怕要比这般叫人更加难过。殊明妙华便安心了许多,但隐隐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声音便渐渐低下去了:“世上的人,总有不同的选择。若我不救,也有其他人。可也许,没了我,便再也没有人了,又也许,生灵涂炭,法则再度颠覆……”
他最后一个字,恶尸几乎听不清了,只觉得臂弯微微动了动,然后听见殊明妙华发出的气音:“我已许久未见这般湛蓝的天了……”
话音刚落,恶尸就感觉到怀中的殊明妙华一软,全身都松散了下来,他将煌光放下,伸手去按了一下殊明妙华,一触到便了然对方已经生机尽断了。
“阿恶,你若是再抱着他,我可就要吃醋了。”凤凰女的声音随之响起,她千娇百媚的走过来搭在恶尸肩头,看着殊明妙华,却是满面嘲笑,“一个傻子,你何必为他伤心难过呢,又不值得。”
恶尸安静了一会,然后说:“他走的可还安详?”
凤凰女看着殊明妙华微微蹙起的眉心跟唇边隐隐沁出的苦笑,只道:“我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死了反而笑着的。”
之后恶尸便没有再说话。
望天机房内
佛珠断开散落一地的时候,幽厉反而比徐岫镇定,他跪在地上将那些琉璃紫金佛珠一颗颗捡起来,捧在手心里,还有些连在线上——一长串的未曾断开。
这个昔日凌厉癫狂的疯子今日却是安静的难以言喻。
徐岫颤了颤唇,准备说些什么,却很快被幽厉止住了:“那些废话你大可省了,他死了,早在我意料之中。”幽厉将那些佛珠紧紧握在手心之中,“这一千零八十颗佛珠,他未曾送给我,却送给你,大概也是为了保你一命。他在这些地方总是想得很周道,可惜他从来不愿意想想我。”
这让徐岫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有点发寒。
没有任何预兆与声明,一个时辰前幽厉忽然进了屋子,若是那时自己没有这串佛珠,便要再死一次了?
幽厉说完这句话后就带着那些佛珠要出门去了。
“肃雍。”
徐岫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忽然就叫住了幽厉,但人真的停下了,他却只剩下一句:“这么执着,不苦吗?”
“他连这个名字都告诉你了,我倒真是要考虑考虑是不是得灭你的口了。”
见徐岫一僵,幽厉似是很得意的扬眉一笑,面上却透出一股子非常冷冽的戾气来:“可你放心,他说话不算话,我却不是,殊明妙华不让我杀的人,我绝不会动。”
他很快又甩袖转过身去:“这六界何其广袤,可我眼里偏偏只能看见他;血海生灵何止千万,可他怎么就偏偏对我心慈手软……呵,他给了我温暖,也赐予我绝望;他给了一切,却也夺走了我唯一想要的。从一开始,这就是一笔还不完的烂债,他殊明妙华想要收手了,也要看我肯不肯。”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从血海挣脱那一日在殊明妙华怀中看见的天,是何等湛蓝。
幽厉很快就出门去了,徐岫却觉得有点恍惚,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一段台词。
If I have never had a warm feeling of taste, maybe I will not cold; if I did not feel too sweet love, I maybe would not have to pain。 if I have never not left my room, I would not know I was such a lonely(如果我从来没有品尝过温暖的感觉,也许我不会这样寒冷;如果我从没有感受过爱情的甜美,我也许就不会这样地痛苦。如果我从来不曾离开过我的房间,我就不会知道我原来是这样的孤独。)——出自《剪刀手爱德华》
徐岫轻声说道:“No matter the ending is perfect or not,you cannot disappear from my world。”(我的世界不允许你的消失,无论结局完美与否。)
殊明妙华与幽厉……呵,又何尝不是下一个徐岫与白将离。
第十九章
凤清臣与徐岫在树上喝了一壶酒,只有一壶,是一壶烈酒。
这壶酒烈到人一闻就觉得晕,再闻一闻便醉死过去了,可凤清臣满满饮了一壶,也没有醉。他从来就难醉,而今就更不可能醉了,一个人的心里要是装了事情,要是故意想喝醉,反而就更难醉些。等他喝尽了壶中的最后一滴酒,便朗声高笑着将酒壶摔下去,玉壶摔个粉碎,散落的玉片还粘缠着些许薄薄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冷光。
凤清臣捂着嘴咳嗽的时候,徐岫刚醒过来。凤清臣见他枕着月辉,披着羽裳,在月下活像一只休憩的白鹤,待一展翅,便翱翔云际,再无拘束,可蕳清给了望天机一条绳索,而白将离则将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飞得再高,翱翔得再远,这只白鹤不过也只如风筝一般,永远叫白将离掌控着。
这便让凤清臣有点怜悯这个男人。
可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凤清臣想,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于是他又拿了一壶酒出来,徐岫看了他好一会,没想到他是从哪儿拿出来的,但这也是一样的,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凤清臣在月下喝酒,也只有一壶,是一壶好酒。它一点也不烈,醇厚芬芳,香甜缠绵,酒香能勾起所有人肚子里的酒虫,这两种酒混着喝,寻常人早就醉得不知所以。
只闻着酒香也有几分醺然的徐岫不免抵住了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