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想,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感概来。
转头看了看柳钟意,见他精致俊秀的脸上表情淡漠微凉,眼眸透不出神色,整个人看起来清冷而游离。
“有人来了。”
柳钟意突然微微偏头,开口提醒。
温衍心头一跳,方才想起他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正看着他。征得袁青峰的同意,两人退开一些,寻了棵大树藏身。
位置离得并不远,两人收敛气息,便可以听到那边谈话的声音。
来的人似乎是隐山派的弟子,言语间似乎颇有几分着急之意。
“掌门,方才陈师弟去街上采买东西,听到几个江湖人士在议论前日有人暗算本派,似乎派中有人伤亡。”
“哦?派中可有传来消息?”
“不曾。”
“……”
“掌门——”
“我们今晚便回,你让他们先收拾妥当。”
“是。”
待那脚步声远了,温衍同柳钟意才重新回到墓前,袁青峰沉吟道:“我今晚便要先回隐山派了。”
温衍道:“前辈怀疑暗算隐山派的也是鸣沙教的人?”
袁青峰颔首:“不错,毕竟时隔不久,太过巧合。如果我没有猜错,鸣沙教的目标是我,只是我这次出行知晓的人不多,他们大概是扑了个空。”
温衍微微皱眉,还未开口,只听柳钟意道:“前辈,这次的事只怕并不简单。”
袁青峰不在意的道:“既然他们要报仇,那尽管来便是,因果循环,终有一个了结,不论成败生死,只求无愧于心。”
柳钟意欲言又止,终是敛了神色,不再说什么。
袁青峰俯身将壶中的酒尽数倾倒墓前,淡淡道:“我先行一步了。”
“前辈保重。”
三人抱拳别过,温衍看着袁青峰离开的背影,不由得轻声叹气,直到那人走得不见了踪影,才开口道:“钟意,我们要不要也去隐山派?”
柳钟意沉默一下,才道:“我总觉得似乎有哪里有所遗漏,可是又想不出来。”
温衍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道:“天色将晚,我们还是先回客栈罢。无论下一步去哪里,总得找个机会把放在问剑门中的行李取回来,我身上只带了少数应急的药。”
“嗯。”
两人回到客栈,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一楼打尖吃饭的客人不少,一派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这几日因为柳钟意的眼睛看不见有所不便,两人都是让小二将饭菜送进客房吃,然温衍正打算上楼,袖口却被柳钟意轻轻一扯,他回头,只见那人微微皱着眉,偏头似在凝神听着什么。
这般站在柜台前一会儿,店小二认出他们是在客栈投宿的客人,便迎了上来,殷勤的问着是要在楼下先用饭还是直接送些饭菜上去。
温衍明白柳钟意的意思,答道:“就在楼下吃,”说着扫了一眼大堂,指了指不甚显眼的一个位置,“就那里吧。”
柳钟意也看不到他指的是哪儿,就只是按照他们现在易容后的身份,淡淡的应了一句,“好。”
小二引着他们过去坐下,道:“客官要吃点什么?我们这儿莼菜蒸鲫鱼可是附近都有名的,要不要尝尝?”
温衍看了一眼柳钟意,见他注意力显然仍牵着其他的地方,便问道:“还有什么其他的?”
鲫鱼有刺,他顾念着柳钟意看不见,吃起来怕是不方便。
店小二又报了好几个口碑较好的菜名,温衍颔首,选了几样,又叮嘱他记得上米饭。
店小二满面笑容的道:“我们这儿的水晶虾饺跟香芋地瓜丸也很不错,两位是不是要一份做小点?”
温衍刚想说不必,柳钟意却突然开口道:“要一份香芋地瓜丸。”
店小二应声去了,温衍打量着旁边那人,见他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开始聚精会神的听着什么,忽而觉得有几分好笑,弯了唇角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笑意,反正,柳钟意也看不见,只要不笑出声就是了。
过了不多久店小二便端了两碟菜上来,其中之一便是香芋地瓜丸。一个个圆润的丸子外表炸得金黄,显然是裹了一层薄薄的面粉。
温衍将筷子递到柳钟意手中,然后又夹了一颗丸子放到他碗里。
带一点甜腻味道的酥脆香气弥漫开来,柳钟意略微回神,夹起那枚丸子咬了一口。
刚刚炸出来的丸子有点烫,地瓜糅合面粉制成的表皮外酥内柔,里面磨碎的香芋混合着融化的糖汁,轻轻一咬便微微溢出来,稍甜的香气便更为浓郁。
柳钟意吃完一个,似乎对这味道颇为满意,抿着唇上沾染的糖汁,微微偏过头,望向温衍的方向。
温衍了然的又夹了一个丸子放到他碗里,不忘叮嘱道:“你可别待会吃不下饭。”
柳钟意没答话,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倒是继续夹起碗里的丸子开始吃。
温衍颇为无奈的笑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哄小孩子,明明操心的是对的吧,对方固执己见不为所动,不同的是眼前这个人不哭也不闹,而自己也没那个资格去管他。
店小二端了米饭和另外几样菜上来,温衍将柳钟意的碗拿过来,盛好一碗饭,又添了好几样菜,这才放回他面前。
柳钟意心不在焉的开始吃饭,温衍时不时给他添些菜,他也全无察觉的模样。
这般吃了不久,隔不多远有一大桌客人离席上楼,柳钟意紧绷的情绪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温衍也猜出柳钟意刚刚应当是在凝神听那些人的谈话,故而并没有立即出声,待那些人尽数上了楼,才低声道:“什么事?”
柳钟意拿着筷子停顿一下,道:“我要吃香芋地瓜丸。”
这还真是要哄着了。
温衍有点哭笑不得的夹了一个放在他碗里。
柳钟意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淡然的夹起丸子吃掉,才道:“那些人好像是鸣沙教的。”
温衍一怔,“何以见得?”
“刚进来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人问‘消息传出去没’,然后有人回答‘已经传出去了’。我觉得奇怪,就一直注意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也很小心,之后就一直说些听起来没用的话。直到最后似乎是另外有人从客栈外面回来,说‘已经走了’,开头的那个声音就说‘按计划’。”
那些人说话的时候压了声音,若不是柳钟意这几日对声音特别敏锐,大概也很难发现。
温衍奖励似的又夹了一个丸子放进柳钟意碗里,稍一思索,便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些人说的放在平时也正常得很,只是恰恰对上了他们刚刚从袁青峰那里听来的话。如果稍微联系一下,就难免猜想到那些人所谓的“传出消息”指的是暗算隐山派的事,那么那个“已经走了”很可能指的就是袁青峰等隐山派弟子。至于“按计划”——
“你怀疑他们是调虎离山?”
“嗯,”柳钟意颔首:“我终于想到到底是哪里让我觉得不对了,袁前辈没有接到隐山派传来的消息,隐山派弟子却是从别处得到小道消息。对于隐山派这种大门派而言,如若出事必然会第一时间跟掌门联络,如果掌门都没有接到消息,除非是整个门派伤亡十分惨重几无生还。而那时候得到的消息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如此想来的确不对,”温衍沉吟道:“那么,鸣沙教应该还没有对隐山派动手,只是放出假消息,而他们的目的……仍然是问剑门。”
就袁青峰所说的当年云征遥被灭门,大火焚烧之后什么都不剩而言,这的确是鸣沙教的作风。
柳钟意低声道:“可惜他们只说‘按计划’,我们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温衍微微蹙眉:“既然他们那么关心袁前辈是否已经离开,很有可能是马上便要动手,白天不可能……说不定,就是今晚。”
“那眼下应该通知问剑门的人,决不可应付得措手不及,”柳钟意无意识的捏紧手中的筷子,“只不过问剑门遭逢此劫,元气大伤,胜算不大。”
温衍略一思索,道:“若是能将隐山派的人追回来,想必对付鸣沙教就容易得多。”
“你去罢,”柳钟意颔首:“你去追隐山派的人,我去问剑门——”
“不可,你去问剑门太危险了,”温衍打断他:“若是我们没能赶回来……”
“你现在就走,”柳钟意当机立断:“我看不到,根本不能去追他们,这件事只能你去做。”
“若是鸣沙教的人动手,我担心……”
“若是我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了,就算不对上鸣沙教,一样随时会死。”柳钟意冷声道:“你立刻动身去罢,问剑门的路我已经记下了,可以自己过去。”
温衍眉头皱起,摇头:“我跟你一起去问剑门。”
“温庄主未免自视过高,你觉得自己可以以一敌十不成?”柳钟意眼帘微垂,说的话却半点不留情面,“还是你觉得,问剑门那些人的性命不在你眼里?”
温衍静静望着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我不用你担心。”柳钟意微微偏过头,似是觉察到那视线而有些不自在,声音更加冷硬。
温衍拗不过他,只得从袖中取出一块木制令牌放在他手中,叮嘱道:“到了问剑门他们必定认不出你,这是百草庄信物,你带着。若是鸣沙教动手了,你不要逞强。”
柳钟意握住那块牌子,淡淡道:“你放心,我还不想死。”
温衍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上仍旧冷清得毫无表情,他再说不出什么来,只能用力一握他拿着令牌的手掌,起身离开了客栈。
第11章:怅望江头江水声
夜已深,浓云掩盖着明月,也不透出一丝星光。
柳钟意看不见,自然也不觉得无月之夜格外黑暗,只是起风时感觉到细微的雨丝夹在风里,落在手背上,透着微弱的凉意。
这里的春天似乎雨水丰沛,常常在夜里下得绵绵密密,住在客栈的时候便总能听到雨丝绵延在窗棂上的声音。
一个时辰前他将消息告诉了现今问剑门的门主,也就是易如口中的大师兄秦绍瑞,那人立即将门中弟子都集合到了原本的议事堂,将那些仍旧伤势未愈的弟子在堂中保护起来,而其他一些武功较为高强的则安排到了堂前中庭各个角落隐匿身形,一旦发现有人侵入,便依照商议好的简单阵法应对。
时间紧急,敌人随时都会过来,故而只能做这等最保守的安排,才不至于被杀个措手不及。
柳钟意此时静静的待在问剑门中庭前的一棵大树上,凝神听着周围的周围的声响。虽然此时问剑门表面上与平时没有区别,但实际上却暗藏杀机。他闭着眼,可以觉察到暗处潜藏着的那些人的气息,每个人都不敢松懈,精神紧绷。
柳钟意倒是对这景况十分熟悉,他这几年做杀手时也时常要潜伏在暗处,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待上十多个时辰,就只为了动手时的那几个刹那。长时间高强度的紧绷神经,一旦松懈就会格外疲惫,所以这种时候,最忌讳的是分神。
雨丝细细密密的落着,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这般落着春雨的夜,仿佛能听到树枝抽出嫩芽跟花骨朵悄然绽放的声音,淡淡的暗香也随之弥漫在微雨之中。
只是柳钟意却无心去欣赏这些,他听到远远的传来了一群人踏过青石板的脚步声,那声音并不大,明显是身怀武功之人发出。
随之而来的,是最令他敏感的杀意。
浓重的杀意。
温衍赶回来的时候夜里的雨已经下得大了,全不是绵密温柔的模样,而是带着初春的冷意,砸在露在衣衫外的皮肤上就仿佛冰珠一般。
淅淅沥沥的雨中,夹杂着刀兵之声,夜风一吹,便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果然来得迟了,只是尚有打斗声说明也不算太晚。
温衍没空去想,飞身上了院墙,踏着飞檐往打斗声传来的方向去了。袁青峰领着一众隐山派弟子也快速跟上,很快就聚集到了议事堂前的厮杀之地。
问剑门虽然得知消息有所准备,但是遭逢劫难尚未缓和过来,明显不敌对方准备充分早有预谋,门下弟子支撑得十分辛苦。
此时偌大的庭院之中血迹斑驳,被雨水冲刷着化为淡红,不停的向周围蔓延。
袁青峰领着隐山派弟子闯入的时候,那群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都十分诧异,不知他为何去而复返,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中计。然而既已经打了照面,也没有立即就此罢手离开的可能,三方人士就此混战在一处。
温衍立在院墙上匆匆往下扫了一眼,没看见柳钟意的身影,心下不由得不安起来,然一抬眼间,却见有人影在对面的房檐上。
隔着冰冷的雨幕,只见一人身着黑衣,一袭披风浸透雨水,却仍因周身所发的劲气烈烈飘飞,那披风上隐隐可见是绣了金线的。
那人立在屋脊上,气势凛然,而他对面,一人静静与他对峙着,身形笔直清拔,蒙着面,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冰冷的雨滴顺着剑身滑落,连成一道透明的珠串。
尽管如此,温衍仍是认出了那个执剑之人正是柳钟意,无论是自己亲手帮他整理过的那件淡青色衣衫,还是那笔直如剑一般的挺拔身姿,都能让他一眼便确定。
稍稍放心,温衍踏着院墙往那边去,近了些便见柳钟意原是执剑护着身后的一个人,那人倚着飞檐,似是受了颇重的伤。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凌空而起,从后面偷袭,一刀砍向被柳钟意护在身后的那人。柳钟意似是听见风声,转身之际手上挽了个剑花,挑开劈来的刀刃,一时之间水珠飞溅,内力相撞,激荡开一片薄薄的雨幕。
偷袭之人身形荡开之际甩出一枚暗器,正打向柳钟意胸腹,而此时立在屋脊上的另一个人也动了,身形快如鬼魅,一刀劈向柳钟意空门大开的后背。
“小心!”
柳钟意剑锋一横,挡下了那枚暗器,却没有时间去避开身后的刀锋,只能侧身减小触碰刀刃的范围,同时左手向后打出了三枚银针。
这本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当他听到那声提醒时已经迟了,想要收手,银针却已经离开指尖。
那一瞬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耳边放大,淅淅沥沥的雨水中他能听到衣袂翻飞的声响,利器划入皮肤的钝响,兵器交击的清脆响声,同时,他也闻到那个人身上熟悉的淡淡药香。
刀刃并没有落在身上,他却觉得雨丝冰冷,像是冰刀刮着一般。
血腥气在雨中弥漫开来,沾染着那淡淡的药香,闻起来令人头晕目眩。
“温——庄主……”柳钟意原本就一直是靠着声音在分辨刀刃袭来的方向,刚才那凌乱的风声中,他实在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肯定,一定有人受伤。
似乎是失明以来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看不到,柳钟意用力握着手中的长剑,指节泛白。
“我没事。”
柔和淡然的应答在雨声中响起,柳钟意皱着眉,还未说话便听到连着几声爆响。
温衍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那几声爆响是黑衣人扔下炸裂的铁丸所发,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那群蒙面人听了似是得了号令,一齐退走。
“有毒,屏息。”
温衍扬声提醒,白色的烟雾在雨中很快被打散溶解,袁青峰带着几名武功高强的隐山派弟子追了出去,庭中便只剩了受伤的问剑门弟子,和地上交叠着的不分敌我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