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执念都是一叶障目,而那些怨恨不过来自于那个人差点在他清醒之前打破这个梦境,他固执,逃避,不愿意承认,把这些情绪都转为怨恨,这样便能继续长梦不醒。
渐渐他便不再执着,包括爱同恨,只是对于种种情感生出倦怠,恰逢那时父亲辞世,百草庄的一切都由他掌管,他也就将这些情绪都尘封起来,一心放在了其他的事情上。
对于往事,他不愿回想,仿佛也就忘了,心境渐渐变得平静,人也变得比以前沉稳,说得好听是心如止水,其实他也明白,更像是一潭死水。
不动情便不会痛,他也因为曾那么深刻的执念过,所以仿佛累得没有力气再动情。
他一直以为柳钟意也同他一样,会渐渐忘记,更何况,他一直觉得那人还小,以后,自然会遇到更合适的人,何苦同他这个心如死水的人消磨。
却没想到,那日在石室之中,柳钟意会舍身相救。
他仍记得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那人猛地将他按到墙上,温热的身躯紧紧相贴,他清晰的听到暗器刺入血肉的声音,也感觉到他的血流到自己的手臂上,灼热得仿佛能烧起来。
那一刻静如死水的心中蓦然起了涟漪,他似乎是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用生命爱护,是什么滋味。
只是那时的情况根本容不得他想那么多,带着柳钟意九死一生的回到岸上,发现他呼吸停止,虽然自己以一个医师的身份最快速的施救,但心里却揪紧几乎窒息。
柳钟意为他几乎丢了性命,让他一回想起这些年来的一切便觉得心绪难安,更为他觉得不值。如若情爱真的能够随理智选择,他恨不能一开始便是一心牵在他身上的。
这样,便没有后来的这些……
这样,他就能一直护着那个人,不会让他这些年一个人如此无助。
只可惜,这一切永远没可能重来。
他便想着对他好一些,至少,回到从年那个样子。
可是连着这几日下来,他发现这个想法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注目于柳钟意时,便越来越发现他真的长大了,绝不再是自己记忆里那个温软的少年。不会再有什么自然而亲密的举动,不会偶尔对着他撒娇,更不像以前那样只要自己将目光望向他,便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原本在记忆里并不多么深刻的印象忽然因为这样强烈的对比而变得无比清晰,像是刻意要让他感到愧疚一般。
现在的柳钟意冷淡而沉默,不会像原来一般乖巧听话,甚至常常说出些毫不留情反驳他的话,也极有主见,一旦有了什么决定,连他也改变不了。就像是昨晚执意让他去追隐山派诸人,而自己孤身回到问剑门一般。
但是,若是再细心一点,便也会发现那人常常口是心非,不愿意将自己一些柔软的心思暴露出来,别扭得有点可爱。
于是,便不自觉的开始纵容,听他说些口不对心的冷漠言语也不觉生气,反倒会莫名的心情变好。
不过今早听他那么笃定的说他们如今只是盟友时,忽然便对自己原本的判断有那么点不相信起来。
更无法忽略的是,自己心中那一刻涌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复杂,似乎是失望,似乎还有点难受。
他回了房之后觉得倦了,便也不愿多想,却未曾料到会梦见那些以前的事情,梦醒了,再去回想,便突然有点明白了。
那些情绪不过是因为他自以为是的觉得柳钟意仍旧喜欢他,却得到否定的答案。
还记得来问剑门的路上他就问过那个人,还喜欢么。那时候柳钟意也回答过,不喜欢,可他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所以,现在的自己,对柳钟意已与那时不同了么?
竟然会期待他仍旧爱着自己,除非是……自己已经对他动了心。
只是他现在已经不敢认定那人当真依旧怀着这样的心思了,柳钟意总是当着他的面用各种方式否认,拒绝。
温衍如是想着,不由得苦笑起来。
在情之一字上,他似乎总是做错。当年爱上柳钟情,得不到回应也不肯放弃,反倒冷待了真正喜欢自己的人。待到他终于不再沉溺于往事,好不容易能够对另一人动情时,却发现已经错过太久,大概已经将对方的感情都消磨殆尽了。
其实感情谈不上对错,那么,错的大概只是时间。
他现在不能确定柳钟意的心思,因为那人的性子,也不能直白的去问,但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心,便该用自己的方式一直对他好,就算是偿还这五年所欠下的也一样。
纵然其实得不到回应,或是不可能再等他回心转意也一样。
反正,也不值得。
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值得那个人喜欢,觉得,他该同更好的人在一起。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也不可能倒流。
其实他也仅仅是动了心而已,现在就割舍,也没有多么疼痛,可他却不愿回到从前去了,宁可放纵自己就那么慢慢的沦陷下去。
就当是报应好了,温衍一时间有那么几分自暴自弃的想法。
纵然最后并不能与那人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有点遗憾,自己最终也不能实现那个从一开始便有所执着的,两情相悦的愿望。
入夜时分又下起绵绵细雨来,柳钟意坐在窗边安静的听着,那只蓝色的小鸟儿就站在他手腕上,啄食他手心里的几颗花生米。
因为颜色实在太过显眼的缘故,这几日小蓝都被藏起来,在外面的时候是被放在笼子里用布盖着,在客栈便被关在柳钟意房里,好不容易柳钟意得了闲,闷得慌的小家伙便一直赖着他,十分亲密的模样。
听到门响的时候,柳钟意便把花生米放在了窗棂上,引开小蓝的注意,然后过去开门。
“什么事?”
温衍在门外道:“过来吃饭吧。”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基本都是在温衍房里吃饭的,毕竟柳钟意看不见,店小二来送饭菜到他房里也会有所不便。
柳钟意应下,便关门随他去了。
吃饭的时候温衍就如平时一样将一些菜夹到他碗里,柳钟意习惯性的吃了一点,突然想起来什么,道:“我自己来吧。”
温衍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怎么了?”
“我自己可以。”柳钟意说着试探着用筷子去碰放在桌上的盘子,夹了一根类似豆角的,往自己碗里放去。
“钟意,”温衍阻止:“你夹到辣椒了。”
柳钟意皱了皱眉,抿着唇不说话。
“等你眼睛好了,自然也轮不到我照顾,”温衍放柔了声音道:“别逞强了,乖。”说着他从柳钟意碗里将那根豆角夹了出来——
当然是豆角而不是什么辣椒。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柳钟意突然便开始拒绝他的照顾,莫非是觉察了什么所以这般抗拒?
他却不想让那人就这么将自己推开,所以随口说了句谎哄他。
温衍淡定的将那根豆角放在自己碗里,然后又给他夹了一些其他的小菜,转开了话题:“我们接下来去云川么?”
柳钟意思索片刻:“问剑门这边,不知道……”
“这个你放心,”温衍道:“若只是昨晚那些人,有袁前辈在,应该不会有事,而且,我看那个领头的人衣上绣的并不是那个标志,可见他就算是鸣沙教的人也并非地位太高的。”
柳钟意颔首:“那我们明天便走。”
温衍稍停了一下,才道:“那枚玉佩原本主人的身份,你有想过吗?”
柳钟意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皱起眉低声道:“现任鸣沙教主。”略微叹了口气,接着道:“当然只是猜测,我也希望不是。”
“嗯。”
柳钟意沉默一阵,道:“我总觉得十分不安,哥哥若是一切安好,便不可能一直不给我任何消息。”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心中最深的隐忧,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也害怕一旦说出来便成了真。
温衍轻声安抚道:“待到了云川,自然会有个结果,你如今一直担心也无济于事。”
“我知道。”
“所以,你先好好养伤,别想那么多了,现在先吃饭吧。”
“嗯。”
温衍看着他低头慢慢继续吃饭的样子,心中渐觉一片温柔如水,也合着淡淡的心疼。
无论如何,至少现在,自己是陪着他的。
第13章:白门寥落意多违
第二日温衍同柳钟意便启程往云川而去。因为路途太过遥远,温衍倒是真的买来一辆马车,这样一来,偶尔因赶路错过城镇无处落脚时,两人也可以在车里休息。
一开始提到马车其实只是玩笑之语,柳钟意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当真,不过思及自己现在的状况,也知道他的考量,便没有多说什么。
云川地处偏僻,离问剑门有近半月的路程,二人用了十多日,终于临近云川地界。
沿途群山连绵,这日夜里不凑巧未到可以投宿的城镇,温衍心知越是靠近云川柳钟意便越是心急,虽然那人并未流露出多少心思,但时时见他微蹙着眉便也清楚了。
连夜行了一段路,柳钟意忽然掀起车帘,温衍侧头看他,“怎么了?”
柳钟意道:“前方有人。”看不见的这段时日他听觉较原来更加敏锐了些,闭目凝神听了片刻,皱眉:“似乎有打斗声。”
温衍一面继续驾着马车前进,一面道:“此处荒郊野岭,且还未至云川地界,多半是些劫道的山贼,毕竟敢走云川这条商路的一般身上银钱都不会少。”
“嗯。”
两人又前行一段,果然那刀剑交击之声便大了起来,远远的也看见一些车马,再近些便见几十人拿着各式兵器在一处打斗,其中一些以布蒙面,为首的那个腰上围着一块虎皮。
温衍看得清楚,对那个皱着眉头侧耳聆听的人道:“果然是些劫商队的山贼,你就待在马车里,我过去看看。”
“嗯,你小心些。”柳钟意也听得那些打斗之人大多脚步沉重,显然没什么内家功夫,便也稍稍放了心。
“自然。”温衍应着,勒住马,将马车停在那商队后头。
柳钟意放下车帘,坐在马车中静静听那边的响动。
小蓝见他回来,啾啾叫了两声,蹦跶着过来啄他的手指。
“别闹。”柳钟意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制止它的不安分,好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
过了不多久,外面的打斗声便小了下来,渐渐消失,随即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伴着交谈的声音往这边来。那脚步声一轻一重,轻的那个很熟悉,显然是温衍,重的那个听起来似乎毫无内力。
只听一个有几分世故圆滑的声音道:“若不是大侠出手相助,我们商队必然有所损伤,救命之恩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大侠这是到何处去?”
随即便听温衍用稍微压得低沉了的嗓音回道:“言重了,在下非是什么武林人士,此行前往云川,是为我家少主人寻些药材治病。”
“哦?我等也是去往云川,不如便结伴同行可好?”
“这须问过我家少爷。”
“不知你家少主人生的是什么病?”
“前段时日伤了眼睛,寻大夫诊治,说是要几味珍贵药材,且耽误不得,这才不得不赶去云川。”
……
那说话声渐渐近了,柳钟意听着,忽而发觉温衍这编故事的本领当真不错,连他听着都快要信了。
这时那脚步声停在了马车外,只听温衍道:“少爷。”
柳钟意稍微抬手,小蓝自觉的跳到一边,他掀起车帘,一步踏了出去,立刻感觉到一只手扶住了自己。
那指尖的温润触感莫名的让他心头一跳,然本着做戏自然要做得真的想法,也没有推辞,顺着他的搀扶如同一个标准的富家子弟一般缓步下了车。
温衍就如一个侍从一般在一旁十分尽责的提醒道:“这位是前边商队的领队,刘老板。”
柳钟意颔首,淡然道:“刘老板,恕在下看不见,失礼了。”
他十足精致俊秀的面容配合着这虽然客气却仍自然优雅的话,让人毫不怀疑他是一个一直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
那刘老板一揖,寒暄几句,言语之间透露出意欲结伴同行的想法,柳钟意便应下了。
又聊了几句,那人便回去休整商队了,温衍这才开口道:“我们对云川也不熟悉,方才我与那人聊了几句,他们这商队是第二次去云川了,一路同行倒也不错。”
“嗯,这般我们也可隐藏身份,”柳钟意低声道:“你不是说过,前面似乎是进入云川地界前最后一个镇子。”
温衍很快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你担心……有鬼楼的人?”
“只是猜测而已,”柳钟意微微皱了眉:“我觉得鬼楼与这事似乎有些牵连,而那个小镇是去往云川的必经之路。若是我们绕路,便得在崇山峻岭之间徒步行走了。”
“那我们便小心些,”温衍似是想起什么,笑了笑,扶住他的手腕,道:“少爷,上车罢。”
“你——”柳钟意欲言又止的侧过脸。
“嗯?”温衍似乎心情十分好的轻笑了一声。
柳钟意微微抿唇,敛去了神色,淡淡道:“无事。”
抵达毗邻云川的那座小镇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众人寻了间看起来比较宽敞舒适的客栈过夜。
温衍将马车与商队的运货车马停在一处,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晚饭时两人为了不显得特殊便在一楼同商队那些人一起吃。因已经一起赶了一天的路,彼此之间也稍微熟识了些,吃饭时也就没什么顾忌的闲聊开来。
商队的人知道柳钟意的眼睛看不见,见温衍给他添菜,也并不觉得如何异样。
柳钟意一向少言,处在这般热闹之中仍旧神色淡淡,温衍也拿他没辙,一副尽职尽责的侍从模样,偶尔应着那些人的谈话。商队的人以为那富家少爷因为眼疾而心中烦忧,沉默寡言,也十分体谅,都在谈些四处行商的趣事。
其实柳钟意一直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打量他们,那是一种类似于猎物被盯上时的敏锐直觉,越是看不见,那种直觉就越强烈。所以他只能一直假作是个因病而愁容满面的富家子弟,饭菜也未吃多少,甚至装作看不见时不能控制手上的精准度,把筷子戳到茶杯里或是险些碰翻碗碟。
温衍似乎十分理解他的意思,半句也未曾过问,只是在他做出这些举动时温和而恭谨的提醒,或是稍稍贴着他的手背,帮他找准方向,仿佛早就习惯了一般。
一顿饭吃的还算热闹,待众人吃饱喝足离席之时,柳钟意又有了那种被盯上打量的感觉,便故意将脚步踏得略重了些,作出全无武功的模样,要转身走时不小心磕碰到椅子,便顺势装作足下不稳,往地上跌去。
然而身体尚未接触到地面,便被一双手稳稳托住,温衍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胳膊,用略微压得低沉的嗓音柔声道:“少爷,当心些。”
柳钟意的前额贴着他的肩头,几乎是靠在他身上的姿势。这些日子以来温衍身上的药香味因为许久未曾入过药房已然淡了许多,但靠得如此之近时他仍能闻到那微末的气息,仿佛是自那人皮肤血脉中渗出一般,淡淡的香气,淡淡的苦味。
柳钟意借着衣袖的遮挡用力掐了下小臂,靠着温衍搀扶的力道慢慢直起身,而后赌气般猛地踹了下那凳子,攥着那人的手语气软弱带着几分颤抖的道:“我的眼睛,真的能治好么?”
温衍见他微微抬起头,俊秀白皙的脸上眼睛泛红,带着一点湿润,虽知他是在演戏,心里却仍是忍不住揪了一下,轻声道:“少爷放心,按照那大夫所言,只要我们在云川找到那种药材,定然是能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