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钟意尽量将声音放得软糯,带着点鼻音,喃喃问:“你不骗我?”
“属下哪敢骗你,就算当真无法医治,属下愿将自己这双眼换给你。”温衍被那声音戳到心里,恍惚的又想起那人五年以前种种,心中一抽一抽的,细微的疼痛绵延不绝。
周围商队的人见了这一出,虽有点吃惊那冷淡的富家少爷突然闹起脾气,但看那俊秀青年露出这种软弱无助的神态,都不由得有点怜悯,便也在旁边劝慰几句。
柳钟意这才慢慢收敛了情绪,由着温衍一手扶着他上楼。
那种犹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此时终于消失了。
回到房中后,柳钟意微微松了一口气,面上也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温衍拉起他的衣袖,柳钟意那一下掐得太用力,此时已经微微肿起泛着青色,皮肤下渐渐凝起淤血:“你下手也太狠了点。”
“又不是掐你,”柳钟意不甚在意:“过几天就好了。”
说着便要将手臂从他掌中抽出来,温衍却没放手,“我帮你上点药。”
“我哪有那么娇贵。”柳钟意皱眉,然而话音未落,便觉那温润的手指沾着微凉的药膏抹在了他小臂那块微微发热的青肿上。
“好了。”温衍小心的上完药,这才放开他。
柳钟意微微抿唇,过了片刻,轻声道:“你看到那人模样了么?”
温衍知道他指的是方才吃饭时那道打量视线的来源,便也放低了声音,答道:“就一个人,带着斗笠,打扮很像普通的山野之人,表面上没带武器。我怕他觉察,也没有刻意往他打量。”
“斗笠?”柳钟意闻言似是一惊,眉头拧起来,“那人身量如何?”
“看起来很高,也十分清瘦。”温衍少见他露出这明显的惊讶之色,“怎么了?”
柳钟意不由得咬了下唇,道:“很可能是……鬼楼楼主。”
“萧祁?”温衍也有点吃惊。
柳钟意点点头,忽然仿佛有点庆幸的道:“他时常那副打扮,若不是恰好我看不见,恐怕也未必能骗过他。”
“我看你演得倒是很真,”温衍微微摇头,“或是,你不敢骗他?”
柳钟意低叹道:“我对他,确是存着敬畏之心,毕竟从小在他身边,武功也是他教的,很难不被他看破。”
“最后他似乎并没有再怀疑我们,你现在不必太担心。”温衍安抚了一句,随即道:“我看你今晚也没吃什么东西,过来。”
“嗯?”柳钟意不解的挑眉,却仍是跟着他脚步声走了过去,到客房内那张桌前坐下,耳边听到一点细碎的水声,随即是窸窸窣窣拆包裹的声音,“干什么?”
话音未落,便听那人含着几分轻笑的声音道:“尝尝这个。”
随即便嗅到一点淡淡的甜腻香气,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抵在唇上。
柳钟意虽有些疑惑,却仍是被那香气吸引,任由他把那块糕点塞到嘴里,甜而绵软的味道,带着栗子的香气,入口即化。
“好吃么?还要不要?”
“嗯。”
温衍不由得微笑,又拈起一块送到他嘴边,指尖掠过那柔软的唇,温热的触感十分明晰,他心头一跳,微微怔愣起来。
柳钟意全没觉察,问道:“这是什么?”
温衍听到他说话时才觉察自己走了神,收回有点僵硬的手指,道:“栗子糕。”
柳钟意疑惑:“你怎么突然买这些?”
“你不是喜欢么?”
“……”
温衍见他皱着眉头不说话,眼神微黯,补充道:“咳,上次去路过市镇买干粮的时候顺带买的。”
“哦,”柳钟意点点头,“我自己来吧。”
“嗯。”温衍握着他的手放进桌上盛着清水的铜盆里,轻轻揉搓一下,然后又拿了帕子帮他擦干净,这才引着他拿起一块栗子糕。
柳钟意对这般亲密的动作有些抗拒,但因为看不见,总是失了拒绝的时机,每每到最后都只得由着他去了。
这一路上也好几次隐晦的提起这个问题,但温衍总是轻描淡写的略过去,他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些细微的改变,他不是没有察觉,却也只能假作不知罢了。
夜里柳钟意刚一睡下,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那人显然并未掩饰什么,倒似是故意放得重了要让他听到一般。
柳钟意便也故意没有收敛气息,只听窗纸发出一点脆响,过了片刻,便闻到淡淡的一阵香气——
迷香!
柳钟意很快反应过来,略一思索,没有闭气抵抗,任由自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多时,门便被轻轻推开,一道人影闪进屋中,轻声走到榻前,见床上那人侧躺着,面朝里边,当真已经昏睡过去,不由得迟疑了一下,随即拉开被子,解了他的里衣,扯开那轻薄的衣裳,只见他后背白皙的肌肤一片光洁,不见半点伤疤。
这时只听门又响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沉声道:“谁?”
床边那人身形一动,快如鬼魅,瞬间移到窗边,翻了出去。
温衍挑亮了烛火,只见榻上的人睡得好好的,呼吸沉重,只是衣衫被拉到腰间,露出后背来。
空气里还有淡淡的迷香残留,温衍皱眉,拿出一个小瓶拔了盖子在柳钟意鼻端晃了晃,那人便渐渐醒转过来,似乎有点迷茫的眨了眨眼。
“怎么回事?”
“无妨,”柳钟意低头拉起身上的衣服,淡淡道:“我是故意中那迷药,现在看来果然是他。他是想看我背后原本留下的伤疤来确定我到底是不是骗他。”
温衍松了口气,道:“方才我进了看到那景象,还以为是采花贼……”
柳钟意皱起眉头,抬眼看他:“我是个男人,你想的都是些什么?”
温衍但笑不语,抬手帮他把敞开的衣襟也拉好,省得看见那么诱人的景象。
“对了,”柳钟意盯着他的笑容,片刻,道:“我能看见了,你笑什么?”
“啊?……”温衍一怔,对上他略带疑惑的眼神,顿时不知该回答什么,低咳一声,转开了话题:“现在这么一来,萧祁应该相信了吧?”
“应该是,”柳钟意见他不愿答,便也不再追究,“想不到你消掉那个伤疤竟然还有这用处。”
“的确算是歪打正着了,”温衍看着他那双重新灵动起来的眼,心中也算放下一桩大事,道:“早些休息罢,明日我们便要进入云川地界了。”
“好。”
第14章:红楼隔雨相望冷
夜雨淅沥,微凉的风中湖畔柳树垂下的万千丝绦舞得柔软缠绵。
这景象十分熟悉。
温衍微微伸手,却接不住一点雨丝。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身,只见一个蓝衫青年执着一柄素色的纸伞,缓步而来。那人眉眼秀致,却带着一种拂不去的冷冽,明明是凤目薄唇的一副好容貌,却偏生都被那冷厉的气质压了下去,让人第一眼便觉得这人是冷,而不是美。
不多时,那人走到他身侧,纸伞微移,顺手替他挡去些雨丝。
“钟情。”他对那人笑笑,无比温柔的模样。
蓝衫青年神色不变,淡然开口:“温庄主有心事?”
“也算不得心事,”他低声道:“只是忽然很想你。”
柳钟情勾起唇角,却全没笑意,冷声道:“你知道的,这些情话对我来说没有用。”
温衍不由得轻笑出声:“嗯,所以这才是我的心事。”
柳钟情看了他一眼,凤目中依旧冷冷清清,那神色轻如烟岚。
“我想知道,你心里那人是谁。”温衍低叹一声,声音依旧轻柔得很。
“不过是个喜欢的人罢了,在我心里也全然不重要。”柳钟情冷然道:“就算他死了,我也不见得会掉一滴眼泪。”
温衍皱眉,不解的看他。
柳钟情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只是嘲讽的一笑。
“那你心中……”
“我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小意。”柳钟情放轻了声音,身上的冷意似乎淡了一些,“若我哪天死了,便请你替我照顾他。”
温衍恍然间记起来,也只有提到钟意时,柳钟情身上那无形的冰雪才能化去些许,露出一点温暖的内里来。
纸伞全然挡不住细密的雨丝,半身衣衫渐渐湿透,刺骨的冷意仿佛并不是来自于冷雨,而是源自心底。
温衍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没亮,但他却再也睡不着,便起身洗漱,整理包裹。
待到天色渐明时辰差不多了,他敲了柳钟意的房门,听到那人在里面应了一声,便推门进去,只见柳钟意微微低着头,正在系腰带。
温衍习惯性走过去想要帮他,柳钟意却抬起头,十分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而后道:“你昨夜没休息好?”
温衍这才想起来他的眼睛好了,并不需要自己帮忙,便答道:“没有,只是梦见些往事。”
“哦。”柳钟意并没有多问,径自收拾。昨晚中了迷香醒来之后他便能看到些光亮,而后一切事物渐渐清晰,只是感觉没有以前看得分明,然而今早起来时视物能力已然恢复得同以前差不多了,他也算彻底放下心来。
这十多日来温衍大约是体谅他看不见,每天早上都会过来帮他穿衣束发,他虽然不知道那人现在来找自己有什么事,但稍微想了想,多半是在旁人面前做个样子,便也不过问。
收拾妥当后,差不多也到了与商队约定的时辰,柳钟意仍是装作看不见的模样,与温衍一道下楼同那些人吃早点。
这次全然没有被盯梢的感觉,风平浪静。
用过早点之后众人结算了银钱,便启程入了云川地界。
云川气候湿热,植物十分茂盛,一路上目之所及多是一片翠色,然而山间常生瘴气,且毒物虫蛇诸多,看似风景优美,实则遍布危机。
温衍在问剑门时便同袁青峰打听过关于鸣沙教的具体位置,那人也是当年从碧陵派得到的消息,说鸣沙教总坛是在名为慕月崖的山峰之上。
尽管如此,具体位置却是不知的,温衍便借着要去慕月崖寻找药材之由向商队里的人打听。那些人来之前是做了充足准备的,且也不是第一次到云川,便大致将方向告诉了他。
同行两日之后,温衍同柳钟意便因方向不同辞别了商队诸人,按照他们所说的往慕月崖去了。
云川虽然风土人情与中州颇为不同,但并不妨碍交流,两人行的多是山路,马车有些不便,于是就在一座城里卖了马车重新买了马。
三日后,两人到了慕月崖旁依山傍水的一个小城。
这座小城名为青凝,因水土丰饶,地势平坦,也算得上热闹。
城外一面是连绵的山峰,也许是因为气候的原因,此时山间云雾缭绕,人在山下几乎只能看到半山腰处。群山之中有一座异常陡峭,似是一柄长剑直冲云霄,而旁边一座稍缓一些,气势没有这般凌人,就如同是与那座山做伴一般。
两人进城之后寻了个客栈休息,并同那客栈的伙计打听消息,自称是慕名而来的游客,想要去山上逛逛。
店里的伙计告诉他们外面最高最陡峭的便是慕月崖,若是寻常不懂武功的人,要攀上那山崖可谓十分艰难,基本到半山腰便是极限了,再往上有一段几乎垂直的山道,若是不借助工具普通人根本上不去,虽然再往上山势又平坦了些许,却也没什么人愿意冒险;而慕月崖旁边那座山名为伴星岭,地势相较起来并不如何陡峭,东北面犹为平缓,许多青凝城的人都会上山去采药打猎,然伴星岭的西南面多有瘴气,且人在其中十分容易迷路,所以一般人都不往那边去。
言罢,他又说起了城外那条河,说是沿河继续往东南不多远便是韶洲地界,夹岸可见繁花成林,十分美丽,若是去慕月崖伴星岭不能尽兴,不妨乘船顺流而下,别有一番意趣。
温衍谢过,如同真是初来此地的游客一般嘱他上了些云川的特色小菜。
不多时,菜便上了桌,有炸小鱼,野山菌肉丝等既新鲜又爽口的菜式,还有一大碗芝麻汤圆。
那汤圆与平常吃的不同,外表并不是滑嫩的白面,而是一层嵌在面皮里似乎稍微炸了一下的白芝麻,看上去脆生生的。
温衍注意到柳钟意看到这道菜的时候眼眸微微一亮,那神色就像是小动物看到喜欢的食物仿佛下一秒便会扑上去一般,看起来实在有趣得很。他不由得想笑,然而当着这人莫名其妙的笑出来被问住又不能说实话,于是只能忍着。
这时候便不由得有点怀念起柳钟意看不到那段日子,只要他不笑出声,那人便觉察不了。
而且那个时候,如果忽视柳钟意一直都是表情冷淡这一点的话,大多数时候那人简直算得上是乖得很了。
也正是因为他看不到,自己才能十分安心坦荡的对他好,对自己说这是应该的,而且就算是稍微过度了一点,那人也不会发现,只会把这种类似于宠溺的行为当作不得已的照顾而已。
温衍本也没有觉得自己能对他那么亲近,虽然发现了自己的情感,却也仅仅是动了心,仿佛硬要割舍起来,也难不到哪里去。
一开始是想着,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心绪被他牵动,且他受伤失明又是因为自己,那么这段时间自然该尽量的照顾他,对他好。于是便拿出有求必应的心思来,想要事事顺着他。
然而柳钟意一径的沉默,从不主动提什么要求,说的都是正事,有什么意见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各种考量,其他的一概不提。
越是如此,他反倒不由得愈加关心他,因为既然柳钟意不愿说,他就只能自己去看,从细微的神色变化判断他的心思。
这一点其实在饭桌上犹为明显,柳钟意吃到不喜欢的菜就会皱眉,虽然很不情愿,但仍是囫囵咽下去;若是有什么喜欢吃的,虽然表情变化不太大,却仍能看出他是喜欢的样子。这种时候偶尔逗他,偏偏给他夹些其他的菜,便能诱得他自己开口说要吃什么。
“庄主。”
“……嗯?”
温衍这才觉察自己走神了,只见柳钟意微微皱眉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温衍拿起筷子,心下默默叹气——
自从柳钟意眼睛好了之后,便只能将那些心思都收敛起来,不让他发现。
他原本以为那些温柔情绪不过是出于怜惜,待要收回时,却发现似乎已经并不是那么回事了。
纵然那个人已然恢复了,变得如同以前一般不需要任何照顾,变得冷淡强势,自己却仍是忍不住想对他好,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保持怎样的距离,却仍是不自觉回想那些日子里偶尔靠得近时那点滴的隐秘温情。
这感觉太难把握,连他也快要看不懂自己的心。
若说这份感情最初源于柳钟意舍身相救时那一霎那的心神震撼,源于自己对那人失明却毫无怨怼而产生的怜惜,那么在自己决心去对他好的时候,感情却在相处中慢慢变化,大半个月之中,决心变成习惯,怜惜也逐渐转变成纯粹的欣赏喜欢,似乎由不得自己控制。
既然控制不了,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得之为幸,不得为命。
他从开始便已经失去强求的资格。
吃过饭后不过是午时过了少许,两人决定在明日上山之前先在附近查看一番,便将包裹放在客栈,轻装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