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担些风险,怎能成事,”柳钟情微微垂目,手握住冰冷的刀柄,道:“若我出事,便请前辈对舍弟多加照拂了。”
柳钟情三人在客梅阁待到夜里,晚饭时让店小二随意上了几样菜。
袁青峰将近二十年来重见故人之子,话不由得便多了些,柳钟情视他如长辈,便也恭谨的一一应答,倒是出云落得清闲,被云川的小吃吸引了兴致,埋头打扫碗碟。
待吃完饭菜,店小二收拾了桌面,上了几样小点心,然他刚离开不久,房外又响起叩门声,柳钟情猜是约定那人来了,便自起身,将门打开。
门外是一灰袍男子,面容还算年轻,却双鬓生了白发。
柳钟情微微勾唇,“简先生。”
简墨言颔首,淡淡道:“别来无恙。”
柳钟情让他进了房里,看了一眼外面热闹的大堂,随即掩上了雅间的门。
简墨言打量他一阵,道:“看来你的武功已经恢复了。”
“是,多亏简先生教予我的功法。”
柳钟情道了句谢,为他简单介绍了袁青峰与出云,几人招呼过后,柳钟情方才向袁青峰道:“前辈,这便是我同你提的那位先生,他在鸣沙教中司医师之职,这些年来帮了我不少。”
袁青峰应道:“简先生,在下这里谢过了,然仍有一事冒昧相问。”
简墨言点点头:“请说。”
“听闻简先生与鸣沙教主有私怨,不知先生可否告知?”袁青峰抱了抱拳,沉声道:“只因此事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老夫必须要得到能相信简先生的理由。”
简墨言轻叹一声,道:“前辈言重了,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稍顿了顿,眉眼间流露出沉郁之色来,“这事其实与舍妹有关,柳公子也知道,舍妹从五年前昏迷至今,无法苏醒。”
袁青峰望向柳钟情,柳钟情微微点头,示意他所言非虚。
简墨言回想起当年之事,不由自主的抬手握住桌上的茶杯,面色有些苍白起来:“当年舍妹喜欢上了教中一人,那人做了错事,教主一怒之下动了杀念,舍妹上去哀求阻拦,被他一掌打伤……之后,教主对那人说,那便是给他的惩罚——永远失去最重要的人。”他微微闭目,握住杯子的手因太过用力而指节发白,“我亲眼目睹这一切,从那一刻起,我便无法再对教主尽忠,甚至……每当看到昏迷不醒的妹妹,都会想报仇。”
房中的人听了他的话都沉默下来,简墨言深吸了一口气,稍稍恢复了沉静,坦言道:“因为这件事,当年见到柳公子时,我甚至曾动了杀念,我想让教主也尝尝失去重要之人的滋味……只不过,最终没有动手,毕竟若我真的那么做,又与他有什么区别。”
他说完后稍稍一顿,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点破了谢橪与柳钟情之间的关系,不由得抬眼看向那人,却见柳钟情仍是面无表情,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一般。倒是袁青峰,到了此时自己原先那一点隐隐约约的猜测果然成了真,惊讶之余也心生感叹,然他看得甚开,这些事也无意去管,柳钟情既然决定报仇,他自不会阻拦。三人之中唯独出云反应得迟了些,好半响才转过弯来意识到刚刚简墨言的话意味着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看向柳钟情:“柳公子——”
柳钟情瞥了他一眼,毫不犹豫的一指点在他哑穴上。
“……”出云张了张口,想要自行解穴,却发觉柳钟情的点穴功夫特殊,并非他能解的,只得苦着一张脸闭了嘴。
柳钟情不去管他那一脸委屈的神色,淡定自若的向简墨言道:“谢橪现在是否已经离开了慕月崖?”
简墨言答道:“不错,他还带了不少人。”
“果然如我所料,”柳钟情冷笑一声,道:“如此我们不妨早些动手,是了,我走之前留下的那瓶‘往生’,你可用了?”
简墨言颔首:“嗯,已经交给中毒之人,下月的份量我也已炼制完成。”
袁青峰闻言道:“‘往生’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不知是何物?”
“那是百草庄的毒药,并不会快速致命,但可以用来控制人,若没有解药,则需一个月服用一颗原本的毒药维持,否则便会疼痛难忍,受尽折磨而死。”柳钟情解释道:“以前温庄主曾将制法告诉我,与简先生结盟后,我便将这毒药制法相告,简先生炼制毒药,寻机会控制了一部分鸣沙教的人。”
简墨言在鸣沙教司医职,想要对人下毒再简单不过,只要给人治病时多给一颗“往生”便可。而柳钟情原本每月去寻简墨言拿药,两个药瓶中只有一瓶是调养身体所用,而另一瓶则是毒药往生,他虽不能离开鸣沙教总坛,但在其中却是能自由行动的,在简墨言下毒之后每月继续供给那些中毒之人“往生”,于他而言并不算难事。
只是两人之力毕竟有限,也不可能掌控太多人,且若有一个中毒之人暴露,便很有可能万劫不复。故而下毒之前也要好生观察,绝不会选择对教中一片忠心赤诚之人。但是,正因为有这么一些棋子,要对付鸣沙教,也才算不是一句空谈。
袁青峰听完他的解释,不由得心中感概,他能想像柳钟情费了多少心思,担了多大风险,这五年,可谓时时走在悬崖边上,随时有一脚踏空的可能。恰如下棋,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却好在他不曾行差踏错。
心中暗叹一声,袁青峰没再多说,只道:“我们何时动手?”
“既然一切准备妥当,为免夜长梦多,明日便动手罢。”
“好。”
晚风徐徐,杨柳依依,小镇桥边流水轻缓,在夜色里自有一番安宁之景。
柳钟意跟温衍二人牵着马沿流水并行,这个时辰街上已没什么行人,两人寻到一个客栈,便系了马,打算住一夜再继续赶路。
在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后,便吩咐店小二备些简单小菜送入房内,待那人应着离开,柳钟意才摘下斗笠,放在桌上。他只做了一点简单的易容,并非全然遮盖住容貌,而是稍微改变了几个细微之处,然而如此看来,面相却有了一番变化——眼睛因遮掩了原本的形状而变得稍显凌厉,唇也薄了些,如此看起来便显得冷硬不少。
温衍对着那张面孔端详了一阵,忽而忆起去问剑门之前自己跟踪他时,他用黑巾遮住半张脸,露出的眉眼亦是这般冷冽,而不是前几日全然未曾易容时的模样,因那双桃花目实在太过惹眼,若是见过,他绝不会忘了。
“钟意。”
“嗯?”
柳钟意微微偏过头看他,目中流露出疑问的神色。
温衍问道:“你平日出门,是不是常常这般易容?”
柳钟意点点头,知他想的是什么,便答道:“若是接任务时,一般都会稍微做些改变,毕竟即使蒙了脸,若是碰上行家,仍是能看出许多特征来。”
温衍低声道:“我记得我从前问你为什么要在鬼楼做杀手时,你没有说实话,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柳钟意一怔,沉默片刻,道:“当时……想着早晚有一日是要离开百草庄,我总得有个生计。”
温衍静静注视着他,好一阵,才道:“若是不愿意说便不说罢,但是,不必对我说谎。”
柳钟意一时听不出那低柔的声音里是否有落寞失意,亦无法抬头,竟有些怕会看到他温柔如水的目光。
正当此时,店小二敲门将饭菜送了上来,稍稍缓和了一下有些凝滞的气氛。
之后柳钟意埋头吃饭,温衍便也没有再追问。
待两人吃过饭洗浴之后,已将近子时,温衍坐在榻上拿着一张写满药物名称的纸,凝眉细思。柳钟意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那枚玉指环,安静的坐到他身侧,也不打扰,闭目运功调息。
真气运行一周天后,柳钟意睁了眼,却见温衍已然收好了那些零碎东西,手中拿着一枚香囊把玩。
温衍知他运功完毕,便微微一笑,将那香囊递过去,道:“这个给你。”
“什么?”柳钟意接过来,并不觉得这是个简单的香囊,故而放在鼻端闻了闻,那味道极淡,且并不像香料,倒似是草木香气。
温衍半是调侃的答道:“定情之物。”
柳钟意知他是玩笑,但仍是心头一跳,口中却十分镇定的应道:“如此,多谢庄主,只是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来日再补上。”
“那我可记下了。”温衍听了这话便全当他说的是真的,弯了眉眼:“这香囊里面装的是颗药丸,那味道可辟毒物,你带在身上,毒虫蛇蝎都不能靠近,而且,它味道虽淡,却能解许多迷香。”
柳钟意握着那枚香囊,抬眼看他:“这东西想必十分难得。”
温衍道:“你只管收着便是,我上次去采药时,恰好见到炼制这药丸的材料,便一并采了,前几日在庄上制成了药丸放在这香囊里。”
柳钟意微微垂目,半晌,道:“庄主,你上次,是否是因为这个才受伤的?”
温衍一怔,颇有点无奈的笑了笑,这人实在太过聪明,猜得分毫不差。
制这药丸最重要的那味药草名为珠藤,五年生叶,八年开花,十年结珠。一株藤只结一颗珠,且结珠之时必是半夜。那珠子会生出淡淡萤光,在夜里十分美丽,而若到了日出时分,若不被摘下,便会落地化水,因而要采珠可谓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日他去青渠根生长之地时,恰见一颗珠藤花将要谢去,便知它夜里将结珠,故而在那处待到了子夜,却不巧在红线发作时遇上了野狼,所幸只是独狼,否则实在凶多吉少。
柳钟意观他神色,便知自己猜的不错,不由得握紧了那香囊,道:“我知道庄主不说是不愿我知道后内疚,不肯收下这它,不过,庄主放心,这香囊,我定会好好收着。只是,我希望庄主明白,我不愿说那件事的原因,并不是想瞒着你什么,而是,同你这般做法一样的心思。”略微顿了顿,他轻声接道:“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便不需再提了。”
温衍望着他好一阵,方道:“好,我明白了。”
他如此说,那原因为何,温衍便也能猜到几分,多半与自己和柳钟情有些关系,不过,既然柳钟意已然说的这般清楚,他也愿意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多问。
温衍微微凑近,轻轻吻了他的唇,柳钟意微阖了眼,十分配合甚至带一点主动意味的同他缠绵,直到再近半分兴许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这才停下来。
温衍低笑道:“很晚了,休息吧。”
“嗯。”柳钟意点点头,抬手拂灭了烛火。
二人同榻相依,呼吸可闻,不多时便沉入了睡梦之中。
第26章:离歌且莫翻新阕
月已西落,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候,悬崖上已经重新修好的铁索桥不知为何微微摇晃,发出一点摩擦而生的喑哑之声。
凉风吹过崖边的花林,一时落英缤纷,暗香浮沉。
鸣沙教守夜的一名侍卫倚着棵花树,正颇有些倦意,忽听风声一变,便觉一股冰凉的杀气令他头皮发麻。
他登时清醒,手警惕的按上剑柄,然而还未将剑拔出来,便觉得后心一痛,仿佛严冰刺穿身体,而低头一看,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已然透体而过,从胸前穿出。
未来得及出声,那柄刀便被抽了回去,倒下之后,神志还有片刻清醒,他只见一个蓝衫男子轻轻的踏过他身边,低头看了他一眼,那张脸冷若冰霜,却又如惑人的鬼魅一般精致无双。
他蓦地瞪大了眼——这张脸竟是他认得的,这人在教中五年,身为侍卫多多少少见过,知道他是教主的禁脔,甚至还偷偷谈论过。实际上在这慕月崖上,也不见得有多少人看得起这样一个连武功都没有的男宠,只是碍于教主的威严不曾在面上表示过,私底下说不敬的话甚至讥讽嘲笑也是有的。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这人手里,临死前看到这人冰雕雪砌的冷漠面容,才发现,他们原来错得多少离谱。
但已经没有力气去发出讯号提醒其他人了……
柳钟情并不知这人想的是些什么,也未曾停留,依照鸣沙教安排暗哨的路线将阻碍一一清除,而与此同时,悄悄通过铁索桥的袁青峰等人亦开始动手歼灭巡逻的侍卫。
天空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忽而,一道传信烟火冲天而起,发出尖利的声响,不知是哪个侍卫临死前放的。
柳钟情抬头看了一眼,并不在意的勾了唇角,按照原先的计划与袁青峰等人会合一处。
此次来的除了袁青峰和几名他的亲传弟子外,还有由秦绍瑞领着的二十多名问剑门精锐,当然,简墨言同出云也一并来了。简墨言未曾习武,便由人保护着,然他见着这流血的景象依旧面色不改,仿佛什么也未看到一般淡然缄默。
秦绍瑞见他来了,便开口道:“柳公子,门下弟子一时不察让那侍卫点燃了烟火,现下应当如何?”
“无妨,天色将明,此时我们闯入总坛亦会被了望楼上的人发现。悄悄潜入花林杀掉此地暗哨是因为此地布有机关,须数名守卫从不同地方同时发动,现今守卫已死,那机关也被我毁去一部分,已无法发动,待会打斗起来,便无需再担心。”
不多时,花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粗略估计,大约有几十人。
柳钟情不动声色,执刀站在前面,只见对方领头的是一个围着黑色披风的灰衣人,那披风上绣了金线,显然地位并不低。
上回问剑门一战,秦绍瑞便曾见过那绣着金线的披风,那上边绣的花纹沾染血迹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抬目仔细打量来人,只觉那身形也甚是熟悉,应当正是那夜带领鸣沙教众偷袭问剑门的人。
思及此处,他微微抿唇,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那灰衣人走至近前,隔着数步停了下来,目光凝在柳钟情脸上,面上露出一丝讶然:“是你?”
灰衣人身后诸人也认出了他,不由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砾岩,”柳钟情挑了眉梢,并指轻轻擦过刀锋,冷笑道:“没想到吧?”
砾岩冷眼看他,见他动作之间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便知他已然恢复了武功。他跟在谢橪身边甚久,亦见过柳钟情原来杀人的那副狠厉模样,这人没被夺去爪牙时有多危险,他清楚得很。
“柳钟情,教主待你不薄,何故做这等事?”
“不薄?”柳钟情忍不住大笑起来,提刀指了他,道:“不知右护法指的是废了我的武功还是幽闭囚禁,你说与我听,我便也这般待你们教主可好?”
“你——”砾岩皱了眉,目光扫向他身后的人,不由得又是一惊,“简先生,你为何……”
简墨言医术高明,人又十分平和,从来都是淡漠无争的模样,也颇有些口碑名望,而这人素来连教中事务都不如何过问,此时突然站在柳钟情那边,实在令他难以置信。
简墨言仍是面无表情,微微垂目,仿佛无意搭理。
柳钟情轻轻一笑,道:“右护法别急,让你吃惊的事,可不止这些。”
砾岩沉默着按上剑柄,似是提防他突然发难。
柳钟情却没有立即出手的意思,只是往他身后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冷声道:“怎么,还不动手?”
砾岩心下一凉,忍不住回头看去,身后教众之中一片轻微的骚动,众人都不由自主的看向身边之人,不知究竟谁才是柳钟情所指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