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百工之人系列之二【巫·一念楼】
温柔木讷师兄*聪明伶俐师弟
排雷:装神弄鬼,慢热,配角多,佛道巫蛊法器法术等不可考,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内容标签:三教九流 灵异神怪 青梅竹马 近水楼台
主角:狄良,唐笙 ┃ 配角:卫珠庭,沈容,邱盈,尹子骏,华妍,褚霖,陈玉玲,商小武,李昭昭 ┃ 其它:一棵哀怨
第一章
狄良环抱着刀,已在门外站了半个时辰。
佣人仆妇,丫头小厮,对面廊下三两作堆,指指点点,塌眉皱腮。几个丫头装作无心,拿手绢捂着嘴咬耳朵,偷偷飞他一两眼。
狄良轻咳一声,抱着刀,动也没动。
又过了一刻钟,镂花格子门一开,廊下坐着的全都站了起来。
狄良道:“妍姐,怎样?”
出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圆脸大眼,素襦绛裙,系一条红花顶巾,也袖着刀。正是腊月里,额上却挂着些许汗,脸带红晕,道:“不成,换你去。”
狄良吃惊道:“怎么?”
华妍怒道:“他不与我说话,嫌我是女人!”
狄良道:“她难道不是女人?”
华妍揪了他后领就往屋里推:“他要喜欢女人,何必找上个女人?”
九天神雷咵嚓一声,对面众人登时外焦里嫩。一个嬷嬷反应快些,大呼:“哎哎!姑娘的闺房,这位坛保进不得呀!”
华妍一眼瞪回去,道:“想要姑娘便等着!这会儿里头那个可不是你家姑娘!”
对面不敢做声了,华妍一手把垂死挣扎的狄良扔进屋里,“砰”地关上了门。
华妍在前面慢慢地走,拿着一幅纸儿,边读边笑。
狄良在后面慢慢地跟,单手拎着包袱,僵着脸,道:“妍姐,你看得懂么?”
“哈哈哈哈……”华妍甩手将纸条抛回给他,把脸一抹,故意道,“看不懂,回家去问大姐姐。哈哈哈哈……”
狄良将纸折了,收进怀里,苦笑道:“这样稀罕事,第一次遇见。”
华妍笑道:“进去半日,还与你诉了什么衷肠,讲来听听?”
狄良道:“姐,莫取笑了……”
话未说完,一物咻然破空,迎面飞来。狄良劈手一接,是个干柳条儿编的小篓,里面兜着几颗石子。
华妍抬眼一望,朝着道旁一株大柏树笑道:“小唐下来!今儿没事了!”
“哗”地一声,一人从树上倒挂下来,扭身勾着树枝一荡,单膝落地,将背后缚着的箭囊一扶,笑嘻嘻地道:“我也要听。”
华妍道:“耳朵好尖,你叫二哥来,一块儿听。”
狄良老实,知道不过是打趣,也笑着摇了摇头。
唐笙点点头,摘了身上长弓,摸出一支短箭,朝东边天上开了。那弓遍体朱红流黯,非木非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那箭却打着旋子,连声唿哨,是支响箭。
唐笙复又背了弓,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和柏叶,道:“今儿省事,是个什么?”。他戴着皮护指,麻葛包头,一身短褐,扎着宽腰封,干净利落,如个小猎户一般。狄良和华妍却皆是素袄红罗,巾履光鲜。
“被你算到了,就是,”华妍伸手拎了狄良的手,将方才他接中的那物摆了摆,“这个。”
唐笙故意一挑眉:“石头?”
华妍道:“外面包的。”
唐笙呵着手道:“大冷天的,毛都冻断了。还要出来作怪,你们可看清楚了,头上剩几片叶子?”
两人都被他逗乐了。华妍道:“天冷,心热,还留了首情诗与你三哥。”
唐笙大奇:“哎哎哎?”
狄良未料到又绕回到自己身上,只得道:“回头给你们说。”
唐笙道:“情诗在哪里?先拿我看看。”伸手去掏他怀里。狄良作势要打他,两人闹成一团。
华妍却在旁笑着唤道:“尹哥。”
说话间又来一人,二十七八年纪,身材颇高大,也着褐衣,平眉鹤目,气色和善,道:“这么高兴?可都还顺?”
唐笙放了手,狄良一巴掌本要拍到他头上,硬生生收住了,道:“是个柳树。”
尹子骏道:“柳树?为何寻上了陶家那女孩儿?”
华妍道:“他家女孩儿醒来说,是月中看太常寺打野胡,见了个俊俏郎君……”
狄良奇道:“她还说了这个?”
华妍白他一眼:“这种事,和爹娘自是说不出口,更不要说给你们男人听。”又道,“谁知竟不是要勾搭她,是附了她的身子,想等上元节,再去寻些……男人。”
尹子骏也奇道:“还有这种事?”
唐笙道:“怎么盘出来的?三哥使美男计?”
狄良刚才收住的一巴掌“啪”地拍在他头上。
华妍掩口笑道:“我进去时,哪里像个女孩儿,叉着腿坐在那里,架子好大。认出了刀,虽是怕,却死活不睬我,道女人懂些什么。我恼了,就……就着老三进去和他计较。”
唐笙道:“果然还是美男计,三哥你说的什么?”
狄良不理他,对尹子骏道:“自然是先礼后兵,先道人家姑娘是老实人,既没有害人的心,我们也不为难他,何苦图一时快活,坏了人家的名声。”
唐笙装模作样闭目道:“阿弥陀佛。”说话间却偷睁了一只眼,挑眉看他。
尹子骏道:“若听得进去,是不用为难他。难怪今日消停。”
狄良道:“一开始也不听,淌眼抹泪地念叨,我半天才听懂,想等上元节,去寻甚么人。我攥着刀,就不敢松手。好容易说完了,又找笔留了字,才走。”
唐笙道:“对了,情诗情诗!”
狄良被他闹得没法,怀里掏了那纸,道:“在这里了。”
吴王山上无人处,几度临风学舞腰。
如线如丝正牵恨,王孙归路一何遥。
唐笙咂舌道:“字儿不错,还是个读过书的。”
尹子骏看了,只觉若不论男女,倒也司空见惯,叹道:“看着也苦,让他走了就是了。你们和陶家如何说的?”
华妍道:“只说是打野胡那天撞了东西,眼下走了,人也醒转了。没多说。”
尹子骏点头,又问:“给了多少?”
狄良道:“一锭差不多五两,还有一吊钱,一坛酒,道给外头的。”
唐笙笑道:“倒懂规矩,是常撞东西罢。”
坛保入宅,外头往往布置法阵合围,怕万一是邪祟,走脱了拦不住。是故这日狄良和华妍进了陶家,唐笙和尹子骏一东一西,在外守着。
尹子骏本来和善,看他神色,如长兄宠幼弟一般,道:“今日不错,也都累了,天还亮些,赶紧回去歇着罢。”
唐笙道:“我们都平常,就三哥使计,劳累了。”
狄良:“……”
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四人却是在向城外走,影子一个拖一个摊在地上。
尹子骏领先,华妍落后半步,和他低声说着什么。狄良和唐笙在后面并肩慢慢地走,两人年纪相若,狄良高大沉稳些,却不如唐笙英气。而唐笙若不开口,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人,只是个俊秀少年,古灵精怪肚子里藏好了,一丝风儿不露。
单看神气,四人便如寻常人家兄妹姐弟一般,而除却衣裳,还有一样不寻常——
四人腰间都仗一柄横刀,不足三尺,一样的形制,云纹柄首月牙挡,乌木鞘颇磨损了些,隐隐透着一层暗沉沉的光。
二门廊下本倚着个长身少年,见四人入得外院来,一骨碌翻下,道:“哥哥辛苦了。”
这是个精乖的,说着便去接狄良手中那包袱。众人一路穿堂,各自摘刀除箭。才进正厅里,尹子骏先觉出不对,道:“阿霖,盈姐呢?”
褚霖应道:“今早你们出门不久,西城地保来说,西市骑楼角儿上见了东西,大姐姐带着小武和玉玲去了。让我告二哥,不是个事,不用担心。”
尹子骏点头道:“好,那你们歇着,我去点香。”
后头又转出个小姑娘,梳双髻,系着围裙,道:“哥哥回来了?”
唐笙吸吸鼻子:“好香,昭昭做的什么?”
昭昭年纪最小,不爱说话,只是瞅着他笑,道:“我去端菜。”
狄良挂了刀,道:“丫头坐,我来。”
他虽然年纪大些,但素来老实,手脚勤快,也没人让他。堂屋虽不小,却摆了一张长桌,一时又站了六个人,挤挤挨挨的。
他边往厨下绕,边脱了袄儿,顺手向唐笙一丢。唐笙看也不看,一抬肘便接住。
尹子骏衣裳也未换,径直上了楼。
他们几人住的这房子也怪,城外的两进院子,颇敞亮,姑娘住西厢,小子住东厢。东西廊屋,一厨一库。尹子骏却单住厅后正房,而这正房之上,又多出了一层,单瓦檐,不厦两头造,于这城外乍一见,还小有些气派。周围农家,都呼作“楼”。
一念楼,楼称一念,辖尔三千,专司祛邪除障。着黑的是行首,着红的是坛保,皆兄弟姐妹相呼,不辨是家传是师从。九柄横刀,穿街走巷,不信那神谈鬼话的,只道是江湖行脚;宁可信其有的,总不免多看几眼。
尹子骏不急推门,先轻叩了两记,才侧身进去。屋里是寻常卧房布置,顶箱柜,架子床,衾枕被褥一应俱全。另一边却是香案,白铜五供,两尊灵位。
尹子骏在墙洞中寻了线香火折,燃了三炷,拱了三拜,往鼎炉中安了,才道:“师父,今朝往南城陶家去了,老三老六入宅,我与老四合围。是个痴情东西,附了他家女孩儿,见不曾害人,便只着老三劝走了。走时留了字,自道是个柳树。只愿日后不生枝节。师父师娘护佑,三界无妄,六道相安。”
此时已是残阳满窗,照得半案金黄。一室静如沉水,楼下隐隐传来弟妹笑语。灵前线香袅袅相逐,尹子骏立着看了半晌,待那细细的香灰落了一截儿下来,方才退步出去,掩门下楼。
那两尊牌位,一书“先师卫公珠庭”,一书“先正沈氏”。先师那一尊的神主,“主”字上头那一点,却还是空的。
唐笙推了东厢门进去,道:“出锅了没有?”
话还在嘴边,他便无比熟练地抬手一挡,一条毛巾迎面摔来,接了个正着。
狄良从屏风后绕出,打着赤膊,用手巾擦着头发,道:“大姐回来了?”
唐笙却不答,道:“你披件衣裳,心热,天冷。”
狄良知他嘴贫,只不理,路过他身边,故意用湿手巾去揉他脑袋。
唐笙面无表情:“大爷您随意,反正我马上也洗。”
狄良去架上取衣裳穿,系着纽儿道:“你坐着,我换了水你洗。”
唐笙回身,从背后推着他肩膀道:“不敢劳动三哥,快去瞧瞧罢。西市骑楼无事,小年夜道上不知什么人打架,洒了些血点子。他们只烧了烧艾就完了。正好地保给了节礼,大姐就带他两个搬年货去了,又到城外人家走动,才耽到这会儿回来。”
狄良却站着不动,反手又揉揉他头,拿了桶去换水。
唐笙脱了外衣外裤,坐在床边,晃着腿看他进进出出。
狄良将浴桶换满了新水,道:“你洗罢。”
唐笙道:“大姐叫你快去瞧瞧,过两日回家,不捎东西?别让几个小的把好的抢完了。”
狄良道:“我早几日捎了信,今年不回了。”
唐笙一顿,道:“那你也和大姐说去。”
狄良推他往边上去些,挨着他坐下,却是闷头无话。
唐笙看他光景,心里明白,默默盘算,手上却只反推他一把,道:“快去,快去,想甚心事,想那柳树精?”
话音未落,眼前一晃,被狄良一把按倒在床,“啪”地一声,脸上挨了极轻的一耳光。
狄良似想说些什么,一咬嘴唇,翻身坐起,不理他。
唐笙本想闹闹他,看他动气,便半身躺在那里,拿膝盖踹他,道:“干甚么发脾气,爱回不回,和大姐说一声,她还管你这个不成?你不好意思,我去说。”
狄良道:“你去说?怎么说?”
唐笙捂脸假哭道:“三哥方才打我,呜呜呜……”
狄良被他闹得哭笑不得,道:“我去,我去,快洗罢四少爷,水凉了。”
唐笙仍是躺着,沉默一会,又踹他一下:“怎不去,坐着做甚?”
狄良道:“你怎不洗,躺着做甚?”
唐笙:“等你去了洗。”
狄良:“等你洗了去。”
唐笙:“你做甚要等我洗,我脱衣裳好看?”
狄良:“……”
唐笙笑得打滚。狄良彻底落败,将头发一挽,摔门出去。
第二章
唐笙长长吐了口气,一团白雾弥散开来。力沉丹田,拉开了弓,靶心在眼前晃了晃,合二为一。
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
唐笙放松了背,右肩缓缓收紧,四指正要松弦。东厢的窗子“吱呀”一开。
何以射?何以听?循声而发。
唐笙耳根一动,轮指连珠,三声脆响,三箭横贯靶上,居中的一箭,将方才窗内掷出的一物钉住。
狄良趴在东厢窗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唐笙瞥他一眼,走到靶前。是个纸团,拔了箭,揉平一看。
“你大爷的狄老三!”
东厢窗子“啪”地一合。
弓往靶上一挂,箭囊往地下一丢,唐笙揎拳掳袖要往屋里冲。
“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尹子骏不知什么时候从正房出来了,站在月台上,笑吟吟道。
唐笙赶紧将煞气收了一收,奔上前道:“二哥早。”
尹子骏道:“阿良丢的什么?”
唐笙把手中纸头一抖。
尹子骏嘴角抽搐,拼命忍笑。
射侯者,射为诸侯也。射中则得为诸侯,射不中则不得为诸侯。
纸上隔夜枯墨涩笔,大刀阔斧地勾了一头猪,一只猴儿。
尹子骏把哈哈哈哈嚼碎了,漱了漱口,咽下去,才道:“小时候的玩笑,亏他记得清。”又揉揉他头,比着自己胸口以下道,“你头一回站在这里背《射义》给师娘听,才这般高。”
唐笙摸摸脑袋,刮刮自己脸颊:“不害臊,二哥那时就这么高了?”
尹子骏笑道:“是是,那会儿还不如你眼下。”往东厢看了一眼,道,“阿良还没起?你不去掀他被窝?”
唐笙道:“他不来掀我,就要念佛了,我哪里敢掀他?”
尹子骏道:“二哥给你撑腰,去!”
唐笙笑道:“攒着,明儿年初一,掀个双喜临门,两头掀!”
尹子骏忍不住大笑起来,道:“不急,昨儿扫岁,累坏了罢。今日无事,中午将供摆上就是,晚间哥仨喝几盅。”
唐笙脆生生应了,回头去收拾箭靶,将手中那张画儿看了一眼,作势要揉,手下却一迟疑,眼珠儿转了转,两把抹平,折了揣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