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就算卫珠庭在,恐怕也说不清楚。
二哥,你若真能回来,没说完的话儿,今晚千万告诉我。
狄良领着弟妹顶礼三拜,香烛袅袅。
昭昭搀着唐笙,也缓缓拜了下去。
行完礼,不烧钱纸,只循例,将一架纸扎的小小花梯在鼎炉内烧化了。
见点点火星化了灰,狄良吐一口气,回身看时,个个神情疲惫,褚霖年幼又劳心,脸色尤其差,经此大变,这些天一念楼一根弦儿不曾松过。狄良道:“都累了罢。”
他本不大会说话,心事又重,一时竟哽住了,只得冲着香案,拱手道,“年头屡遭变故,老三虽不中用,也必要继承志向,不忘教诲。今夜是元夕,万民喜乐,惟愿师父师娘二哥在天安好,护佑子弟,保得三界无妄。”
头七照例不得守灵,须熄灯睡稳。听他道完,众人便于壁上摘了刀,预备各自回房。这时,案上烛焰忽然一阵猛跳,昭昭站在窗前,一声闷呼,本欲喊叫,回手自己捂住了嘴。
华妍上前,一把将她拉过护着,道:“怎么?”
昭昭指着窗外,华妍仗了刀,贴着板壁,往外斜斜一张,惊道:“外头有人。”
一念楼外院院墙的瓦檐之上,衣袂飘飘,似立着一人。
众人奔到窗前一望,那身影恍恍惚惚,竟直往院中来了。
精灵物化,无有敢直奔巫坛来的。难道真是……回来了?
再看之时,那身影颇高,身材细颀,襟发长长,如烟如雾。就算尹子骏真个回来了,也必不是这个样子。
狄良脸色大变,唐笙反应却快些,厉声道:“雨花网!”
小武和玉玲齐声应了,飞身到柜上摘下一物,并肩奔下了楼。
华妍道:“阿霖带了弩跟我去!”转头对狄良道,“你护好他两个!”
一时屋子又空了,狄良抽了刀跃上窗台,定睛往下看。
小武和玉玲奔到厅中,将手中法器展了,如一段极轻极软的红纱一般。华妍一声唿哨,与褚霖两弩齐发,一双令箭穿堂飞出,迎着那身影而去。
狄良眼见对方左摇右摆地避过了,那令箭却陡然一爆,箭头顶着的红纱顿时化作一片闪着金光的罗网,往回一收,直往那身影罩去。
唐笙忽道:“不对,不是邪障。”
狄良回头,见他取了灵前长弓在手,弓身仍然暗沉沉地,不见一丝光芒。
狄良忙往下急唤:“六姐等等!等……”
却见那网一来一去,罩了个空。那身影兀自在院中驻了步,竟是要退了。
狄良尚未明白过来,余光竟见唐笙操弓,自另一窗飞身跃出,弓步扎在了正厅的半片瓦顶上。
眼前一明,五莲燃灯箭火光流转,向着那身影径直而去。
唐笙身子突然剧烈一晃。
狄良回神之际,发现自己已然也跃到了外面,一手提溜着唐笙,另一手被碎瓦划得鲜血淋漓。一阵噼啪迸裂之声,两人一齐重重跌落——
被雨花网兜了个正着。
狄良喘息着爬起,见唐笙双目垂阖,胸前衣服又渗出血来。
院中回复如初,夜色沉沉,全然不见一丝儿痕迹。唯有唐笙那一支箭,钉在地上,青烟犹自未散。
狄良慌忙去看唐笙,见他虽无意识,但呼吸尚稳,神情也不见痛苦,竟像突然睡着了一般。
华妍带着弟妹赶上前,蹲下道:“走脱了,不知是甚么。”
狄良道:“弓儿不亮,不是邪障。”
华妍点头道:“不存妄念,故雨花网收不得他。阿笙这是?”
狄良道:“不知怎地,突然就跌倒了。”
华妍叹道:“逞强。”
狄良一手流血,华妍唤小子来帮忙。褚霖连日疲劳,着烟火呛了,咳嗽不止。小武过来拾了弓刀,助着将唐笙抬到屋内,又为他洗手包扎,解了唐笙衣服看时,伤口虽迸裂,方才的血倒已凝了。便只擦了擦,待换药。
狄良扶着唐笙,让他靠在怀里,胸前那两道伤痕,已历数日,断断续续,仍未完全结痂。幸而不甚深,不然左边那道划在心口——
狄良忽如电光火石,恍然大惊,心下狂跳,抬眼望向屋内众人,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小武持了药欲搭手,狄良道:“我来便好,你们先去看看火烛,再就歇了罢。”
又道:“告六姐无事,让昭昭莫害怕,刚才那场,不定是精鬼过路,寻错了门,并非作祟。今夜,莫叫二哥记挂。”
头七夜,家人早早熄灯卧定,便是故意不叫魂灵看见,免得多有挂念、不得超生的意思。小武褚霖对视一眼,便应了,匆匆料理完去了。
狄良替唐笙包扎完毕,扶他躺好,起身将自己弄脏的衣物也都脱了,湿手巾擦了一把脸,立在桌前,心里犹自惊疑不定。
他为何此时才发觉,是不是多心了,原属偶然?还有谁发觉了,为何不言?
狄良心里浑浑噩噩了数天,方才那一箭,竟似一下照亮了他一般,出了一身冷汗。
他将灯芯剪暗了些,回头时,却见唐笙直直坐了起来。
第九章
狄良正要开言,顿了一顿,旋身反手按了桌上刀,道:“甚么东西?”
唐笙抬了头看他,灯焰在眼里一闪一闪。
狄良紧握刀柄:“你是谁?”
唐笙笑道:“三哥。”
狄良道:“莫装了,你不是。”
唐笙将被子一掀,叉开腿坐在床头,叹道:“真是的,装男人也不像。”
狄良惊道:“是你?”
他抬头去望墙上长弓,仍是暗沉沉的,一星血光也无。
唐笙娇嗔道:“我与你们本是一家的……没别的意思,你别抽刀,那玩意儿厉害,我怕。”
狄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你来做甚么?”
唐笙幽幽一叹。狄良脊梁骨一阵发冷。
唐笙抬手,兰花指将额发一捋。一道霹雳打在狄良头上。
唐笙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狄良仰天,师父啊,为甚么妖怪都要写诗。
唐笙道:“我本就想来瞧他一眼。”
狄良道:“谁?”
唐笙道:“为报门前杨柳栽,我应来岁当归来。”
狄良嘴角抽搐:“好好说话。”
唐笙道:“你家门口,常坐着摆摊的那个。”
狄良大惊:“二哥!”
唐笙道:“莫怕,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你们家的人,血气旺,我不敢近。上次那女孩儿家,他偏又不进来。”
狄良道:“你还来做甚么?我二哥……已不在了。”
唐笙淡淡道:“我知道,就算他在,也不能怎么,来看一眼。没别的意思。”
狄良见他确无邪状,上次附了那陶家女孩儿,也并未胡作非为。精灵之属,对凡人生死大约见惯,虽不悲戚,口吻里亦带了些淡淡伤感。他想起尹子骏,自己心下有些凄然,道:“那你看过了,走罢,干甚么在他身上。”
唐笙看着自己双手,虚握了握,道:“男人身子,本来不好用。谁让你家的女人,个个瞧着都好厉害。”
狄良怒道:“问你为甚不走,谁问你这个了?”
唐笙往床头一靠,道:“哎哟,好凶,你平时对他,也这样凶?”
狄良无语。唐笙笑道:“难怪他有点怕你。”
狄良道:“你怎知他怕我?”
唐笙悠悠道:“我在他身上,他心里想些甚么,总能知道一点点,不大清楚。”
狄良道:“他为甚怕我?”
唐笙道:“他没爹娘,怕你不理他。”
狄良心一软,道:“谁不理他了?”
唐笙道:“还拿枕头打他。”
狄良炸毛:“这你都知道?”
唐笙道:“他心里还存着事,怕你担心,不敢说。”
狄良道:“甚么事?”
唐笙道:“不知道,你自己问他。”
狄良道:“你不走,我怎么问。”
唐笙略一沉吟,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一会儿便走。我来,是看那人的面,给你们报个信儿。”
“本想借个身子,进来走一圈,谁知道,你家那黑脸小子身上,有个厉害东西。”
狄良失声道:“阿霖?”赶紧往窗外一看,捂住了嘴。
唐笙继续道:“女人,我是不想惹了;你,还有那生得很俊的白脸小子,血气皆旺,只他与那黑脸小子差些,结果那小子身上先有东西了,我上不去。”
狄良如受重击,冷汗都出来了,道:“他身上有甚么?为何弓儿不亮?”
唐笙摇头道:“我不知道,好厉害,但像是吃了亏,血气弱得很。”
狄良心念电转,之前种种迅速串起,却模模糊糊的,隔雾看花一般,愕然道:“当真?”
唐笙撇嘴道:“信不信随你。都小心些,莫和……那人似的。”
狄良颤声道:“多……多谢你。”
唐笙伸了手臂,笑道:“那我就走了,来抱个。”
狄良悚然:“这……不好罢。”
唐笙转了转眼睛,伸手在胸前虚抹两下,叹道:“再给你行个方便。这小子委屈得很,你莫欺负他。”
狄良道:“自……自然。”
唐笙头一歪,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疼他,方才他摔了,你命也不要了拉着他。”又张了手臂道,“来抱个?”
狄良不由自主伸了手,却见唐笙身子一软,倒回了床上。
狄良慌忙去看。唐笙眼睑一抖,醒转了来,便要挣扎坐起。
狄良扶他慢慢起来。唐笙咳了两声,道:“混账!”
狄良本心乱如麻,却忍不住笑了,道:“你知道?”
“他在我身上,如何不知道?”唐笙抚着胸前,道,“要不挂彩,怎能让他上来了。”说话间,眼睛却不看狄良。
狄良道:“你心里还存着甚么事?”
唐笙不答,忽将衣裳解了,将胸口绷带直扯下来。狄良还不及拦,却见他当胸那两道伤转而淡红,已长合了。
两人面面相觑,便知是刚才所说,行的方便。
唐笙叹道:“不想二哥还有这一桩缘法。”又道,“难怪道柳树打鬼,打一寸儿矮一寸儿,有两下子。”
狄良道:“难怪道原和我们是一家。”
唐笙啐道:“谁和他是一家?”
狄良道:“莫怨他,还得谢他——你心里还存着甚么事?”
唐笙一顿,低声道:“我这伤是齐的,虽说上了阵乱打,没个准,可挨咬的是我,我有数,不是那颗脑袋。”
狄良道:“还有呢?”
唐笙道:“是大姐要我不可声张,一念楼里,有人没说实话。”
狄良心一紧,握了他手,道:“还有呢?”
唐笙道:“大姐订的亲,是一星桥乐正家,三代神弦,大姐悄悄将蛇头烧化的灰带回去了,请教那边——我们却都没猜到,东西在……在阿霖身上。”
狄良道:“眼下怎办?你的伤,褚娘子见过。”
唐笙道:“都装作不疑,先拖着。”
狄良喃喃道:“阿霖自己……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可冤枉了他。”
唐笙点头道:“琉璃弓不亮,那便是那一晚过后……元气大伤,耗了阿霖血气,先封住了。不可妄动,得查明了究竟是甚么,还有,二哥那晚,究竟见了甚么。”
狄良点头,拿起他手,往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
唐笙奇道:“干甚么?”
狄良道:“是我不好,害你白受了这几日委屈。”
唐笙笑道:“谁委屈了?逼着你个木头当行首,才是委屈了你,这些天,没少瞎想罢。”
狄良被他说中心事,见他伤口愈合,脸色也转好了些,衣裳却半晌没穿整齐,手掌冰凉,心里一阵歉疚。
唐笙道:“先睡,明日再商量。半夜三更,要查也没处查。”
狄良低低道:“要不要告诉小武?”
唐笙摇头道:“不差这两日,不可打草惊蛇。”
狄良“嗯”了一声,起来查了门窗,灭了灯,却爬上他床,将自己的刀也压在他枕下。
唐笙嘴上道:“又干甚么。”却老老实实地任他塞进了被子里。
狄良一手搭在他腰上,半搂着,另一手从颈侧穿过,让他枕着。
两人腹背相贴,唐笙本来寒冷,感到他身上暖意裹来,却轻轻地挣了挣,道:“莫这样。”
狄良不动,道:“睡觉。”
唐笙道:“你这样,我不好睡。”
狄良环着他的手松了松:“痛?”
唐笙:“不是。”
狄良环着他的手紧了紧:“热?”
唐笙:“……”
狄良:“?”
唐笙心一横,低声道:“我是断袖。”
狄良环着他的手又松了一松。
唐笙不动,等着他说话。
狄良环着他的手又紧了一紧:“断袖是甚么?”
唐笙投降:“睡觉,睡觉。”
第十章
狄良又上了南山。
他对弟妹道,出了恁般大事,回家走一遭,报个平安。只唐笙知道,要陪他来,他不许,让继续包着绷带装病。
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他沿着山涧走到上游,又走到下游。
涧水依旧潺潺,不见一丝儿痕迹。
那天夜里,他们心中的妄念就在这山上绕了一圈,带走了尹子骏,还跟着回了一念楼。而他们毫无觉察。
狄良也不知道自己找甚么,只觉得似乎再来一趟,就能想明白了。
他又爬到了那天那块大石上,望向对岸,自己藏身的地方。
这日是个阴天,林雾霭霭。
唐笙追来,看到他从石缝间跌落,自己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唐笙在对岸的外圈,螣蛇善水,不知几时渡到了他这边。
昭昭见了,玉玲却说没见,褚霖……在两人之间,默认不曾见,真假姑且不论——
既如此厉害,为何不先对付了小丫头,反倒轻易放过了,来招唐笙与他。
除非要声东击西,先造声势,可螣蛇自噬,又何必挑前拣后。
狄良回头,望向这一岸树下,那日尹子骏声音传来的位置。
蛇头先咬了唐笙,后拼死逃阵,撞了尹子骏。
就在那一刹那——
尹子骏莫非是看到,有东西上了褚霖的身?
就算如此,为何只有尹子骏看到?除了蛇头,还有甚么东西?
一阵冷风吹过,狄良头都痛了起来。他伸手去揉太阳穴,却从指缝间窥见了一个人影。
他一个激灵,甩手去抽刀,才按上刀柄,却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是你。”
其实他本生得不难看,碧玉妆成一树高,自然不能难看。
青鬓褐裳,就是有点……模糊,细细瘦瘦的,又故意站得远,看不大清楚。
狄良突然想到那日唐笙说的,可看清楚了,头上还剩几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