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本只疑心螣蛇死而不僵,惑了我等,未知竟是如此。我忧心如焚,思量许久,却须携刀往一星桥请法阵,良与笙好生持护,姊定当夺寸争分,速速归来。盈。
昭昭年小,看不大懂,华妍低低告她道:“那蛇咬着自己尾巴吃了,便能长生不死。师父就将它头砍了下来,将身子做了刀,让它吃不得。谁知它长的是两个头,逃走藏了,养到如今,又回来了。现两个头争着咬身子,自己先打架,被咱们除了一个,还剩一个,不知哪儿躲着。大姐去搬救兵了。”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大姐,你却不知如今正是兄弟阋墙,与那螣蛇一般。
狄良双手微微发抖,向唐笙望去。唐笙对着案上灯火出神,狄良又望向褚霖,褚霖却是一样黑黑的脸,长眉入鬓,容色憔悴疲惫,神情却看不出丝毫异状。
还剩一个,不知哪儿躲着。
就在这屋里。
狄良心里一团乱麻,更兼小武刚才那一句话。
玉玲颤声道:“三哥,怎么办?”
狄良不及答,唐笙先道:“随我去楼上,将师娘压箱子的法器取了,我教你们用,这几日留人守夜,不得都睡,以防万一。”
狄良只是看着唐笙,唐笙与他目光一触,便即会意,对着玉玲道:“玉玲……去换身衣裳罢。”眼神却微微向下。
唐笙和其他兄弟不同,几个姑娘平日里都与他要好,私话说惯了。玉玲也心领神会,嘴里应了,却只在小武床头坐了,低头拭泪。
唐笙看着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对着褚霖道,“阿霖,搬了铺盖,一会去我们屋里睡罢。”
褚霖只得应了。华妍道:“你们快去,我先陪玉玲换衣裳。”说着便拉着玉玲的手,哄她出去了。
唐笙便道:“三哥,那你先看一会儿。”狄良忙点头,唐笙便带着那两个走了,只留他在屋内。
狄良见人皆走了,忙俯身去唤小武。
小武睁眼,咳嗽了两声,艰难吞咽道:“三哥,我见着师父了。”
狄良急道:“师父在哪里?”
小武摇了摇头,声音极低,狄良俯耳到他嘴边,只听他道:“师父说,一时回不来,莫告诉别人,只告当家的孩儿……”
狄良猛地睁大了眼。
小武看着他,胸口起伏不定。
第十二章
狄良往窗外望去。
唐笙在院里,往树上系了红绸,又拿着一束小小的金色袖箭,一支一支钉在地上。
北冠南爪,如意双环,东西赤翼,璎珞中央。
迦楼罗阵,形如金翅鸟,护法灵山,日吞龙蛇五百。
师娘传他的法儿,专克蛇障。
久而久之,腹满不食,诸龙吐毒,上下翻飞者七,自焚金刚轮山。
不可轻用,否则毒气反扑,阵主自伤。
沈容早逝,多半就是卫珠庭当年斩蛇,动了迦楼罗阵。
昨夜回了屋,唐笙说起。狄良大惊,你不要命了?
唐笙道,未必用得上,要真用上了,也比一锅端了的好。
狄良怒道,不行!
唐笙安安静静坐在床头,没事人一般,他险些又抡枕头砸了过去。
褚霖劝道,三哥莫上火,眼下先想法儿,兴许没到那地步,一个头……真就比两个厉害?
狄良看着褚霖,硬是将一口气压了下去。
唐笙摇头,卞庄子刺虎,等大老虎咬死了小的,再捡个便宜。眼下却是大的等我们刺死了小的,它来捡个便宜。
褚霖道,它也伤损不小,没了身子,耗了这些年,一口气还能挣得几时。
唐笙道,正是蹦跶不了几时了,才急着回来咬身子。
狄良吐纳一口,强自克制,唐笙真是,沉得住气。
唐笙道,睡罢,妍姐说她先守着,两个丫头害怕,都搬在隔壁。
狄良无话,这几日睡惯了,便脱了衣裳,往他床上爬。
唐笙推他道,人高马大,也不嫌挤,阿霖和我睡。
狄良一看,褚霖刚才抱来的衾枕都丢在他床上,还不及发作,褚霖道,不然我和三哥睡去,你有伤,别磕碰了。
唐笙道,他躺会儿就去换妍姐,莫去挤他,当心踹你下地,男人就剩你两个全须全尾了,省省罢。
褚霖倒被他说得笑起来,兀自去铺床。
狄良往自己床上一坐,双手交握看着唐笙。
唐笙仍是不动声色,冲他几不可见地摆了摆头。
唐笙进了屋,径直去摘弓。
手还没抬起来,被狄良一把抓了,推在墙上,道,“将阵拆了,送信给大姐。”
他力气甚大,唐笙背后撞得生疼,看看四下无人,门窗皆关了,却只低声道:“这里怎办?”
狄良将他手一甩,袖了刀道:“告诉他们,先将阿霖制了。”
唐笙扯住他:“无凭无据,皆是猜,万一他身上是别的?”
狄良道:“不管是甚么,先押了。再耗下去,先养好了,谁都活不了。”
唐笙见他昨夜大半宿不曾睡,疲乏焦躁,眼里透着血丝,便缓声道:“就算真是,现在阿霖身上,同一口气儿。我们若先发制人,它死活不出来,那便要了阿霖的命;豁了出来,要咬身子,只怕刀也不大管用了,硬碰硬……你不记……二哥?”
狄良心念忽而一动:“等等!”
唐笙道:“怎么?”
狄良用力甩头,缓缓地道:“我们不愿硬碰,他难道愿意……”
唐笙一怔,方明白过来,笑道:“怎……变聪明了。”
狄良揉揉他头,没说话。
唐笙道:“我……”
狄良打个手势,示意他不用说。
师父交代了,我来。
天阴欲雨。正月淋,到清明。
玉玲走到檐下,伸手空中试了试,掌心落了点水汽。摇了摇头,回头扶着小武,慢慢在廊下坐了。蛊虽解了,筋骨却尚未复苏,十余日内,怕都行走不便,使不得力,拿不起重物。
华妍和褚霖皆捎了信回家,让打听江湖上使这东西的来历。
华妍大哥却急火火来了,现——
堵在外院门口。
“就算是皇亲国戚,招了厉害对头,也要避避风头!”
华妍声音道:“我们家若招了甚么人,镖头先跑了,丢下大当家和伙计不管?”
“南山闹蛇,你师哥的事,江湖上早传了。爹娘在家急得甚么似的,你先回去看看罢!”
“现要急,当初就不该送我来!”
“盈姑娘都回家了……”
“有本事你也上一星桥给我说个厉害姑爷去,满意了我马上回家,马上!”
褚霖跟在狄良身后,才走到院里,华妍便高声道:“都不许出来!我家的事,一念楼管不着,一念楼的事,我家也管不着!”
素日就数她厉害,后半句便是说给外面听的,众人各自乖乖杵了,都不敢去劝。
邻人又隔着窗子往这边张望了,行人驻足。巫坛门口,亲兄妹吵嘴,世所罕见。
唐笙捂着胸口,走到玉玲身边,也抬手试了试是否下雨,拍她肩道:“幺妹呢?”
玉玲道:“房里。”
唐笙低声道:“身子不好?”
玉玲道:“没有。”
唐笙叹了口气:“小孩子心门儿窄,我去瞧瞧,别自个闷着瞎想。”
唐笙绕到西厢,叩了叩窗子,无人应,径直进去,竟马上匆匆出来,奔到院中:“三哥!”
狄良循声回头,唐笙上前,递了一张字条,狄良抖开一看,上头写道:回家看看我娘哥哥,看完便回。昭。
褚霖道:“后门走的?我去寻!”
唐笙拉住他道:“不用,”翻手一亮,“刀没带走。”
狄良道:“这丫头,想回,本也要送她回的,怎不先说声!”
褚霖道:“小孩子,出事了,想家也罢。”
狄良道:“回了也好。阿霖……寻人往她家捎个信,既回了,便安心避着。过了这阵再接她去。”
褚霖苦笑:“那也得等华大哥走了。”
门口兀自吵闹不休,三人相顾无言,狄良道:“阿笙先将刀封了。”
唐笙答应一声,往楼上去了。
楼上布了锁虚三阵,将尹子骏和褚霖已遭了啮的刀,小武的刀,都镇在此中。狄良嘱咐,余下几人,皆寻常兵刃与骨刀齐佩,不可离身。若蛇首复来,先相斗,万不得已,年长者相护,年幼的携刀入锁虚阵,也能抗得一时,待邱盈归来。
九柄刀,九节身子,不可叫一锅端了。
狄良看着邱盈的书信,那圈环形纹章赤红如火,似龙似蛇,尾尖送到了口边。
一条蛇身子上,为何长出了两个头,其心各异。
头将身子吃下去,是个甚么光景。
自己将自己吃了,就不会死了?
狄良打了个寒噤。
身后门开了,狄良也不回头,道:“弄好了?”
唐笙道:“好了。”
唐笙走到他身边,抬了抬眼,欲言又止。
向来少见他如此。狄良竟笑起来。
唐笙:“笑甚么?”
狄良:“你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唐笙:“心里虚得很。”
狄良:“你扛久了,累了。”
唐笙将额头抵着他肩,赌气般沉沉一触,随即立正,揉了揉眉心。刚要说话,被狄良扳了过去,扶着他肩道:“快完了。”
唐笙只觉额上一暖,脸上“哄”地烧起来,“你……”
话未出口,一转眼,玉玲站在门口,一脸如遇雷劈。
唐笙只觉得活了整二十年,竟是这种时候,头一次恨不得钻个地洞下去。
狄良却无事一般,松了手道:“怎么?”
玉玲道:“六姐也回家去了。”
三人坐在正厅桌前,桌上摆着华妍的刀。
唐笙先站起来,身子一晃,眼睑抖了抖。狄良道:“你累了,阿霖去罢。”
唐笙摆了摆手,示意不妨,却道:“会不会了?”
褚霖道:“会。”
狄良过去扶了唐笙。褚霖道:“三哥昨夜守了,今夜我守罢。”
狄良点头。
外面淅淅沥沥落着雨。案上的灯焰只剩得一星如豆。
门扇一开,一丝潮湿的风和着惨白天光一道溜了进来,一点淡黄一跳,转了蓝灰,无声无息灭了。
尹子骏与褚霖的刀交错悬于壁上,另外三柄,横陈在香案上。
褚霖从腰间摸出小刀,划破了指尖,向着壁上、案上,各书空了一枚盘肠纹。
第三处,是空的,在墙洞上。里面摆着一匹小纸马儿,还有那夜燃剩的九盏灯花。
褚霖挤了挤指尖的血,忽道:“三哥。”
狄良道:“虚空若锁,再来拿我。锁虚三阵连环,师娘从来只教阿笙,我也是第一次见。”
褚霖淡淡道:“白骨为空,这阵也没有枉担了虚名。”
狄良一时沉默,道:“三哥不会说话,不知道说甚么好。”
褚霖:“……”
褚霖道:“三哥几时知道的?”
狄良道:“刚刚。”
褚霖:“……”
褚霖道:“三哥不问我为何?”
狄良摇头道:“是你的事,原与别人无关,只怕你自己心里,也不很清楚。”
褚霖:“我清楚得很。世上的事,和一条蛇一样,有些人是身子,有些人是头。”
狄良:“头咬了身子,便不会死了?自己吃了自己,有甚么意思?”
褚霖:“身子将头砍了,不也是一样。”
狄良竟被他一下说中心事,顿了一顿,方缓缓道:“阿霖来了,有十年了罢。”
褚霖道:“正好十年。”
狄良:“我原以为,你们都比我强些。”
褚霖道:“师娘疼四哥,我离琉璃弓,就晚一步。”
狄良心里突地一跳:“你要那做甚么?”
褚霖不答,忽而左手虚画,一线舌尖血喷了印。三阵咻然破了,壁上双刀陡然向狄良扑来。狄良却没带刀,腰间双剑齐出,反手架开,得暇看时,褚霖已将案上三刀一揽,飞身出了窗子。
院内一圈袖箭齐齐闪起光来,红绸无风自动。金翅摄引,无不归者。
褚霖站在屋上,三柄出鞘的刀从瓦顶上一路滚落,钉在地上。刀身上各印四枚齿痕。
黑色的烟雾如一道血线拖在他身后。
狄良仗单剑翻出窗外,一步步向他走去。
雨打在他脸上。褚霖回过头来看他。他的模样在狄良眼中不断变换,走马灯一般。
是父亲,是母亲,是师父,是师娘,是唐笙,是他自己。
狄良没有丝毫犹豫。
他停下脚步,清楚地看见褚霖的脸已经起了变化,蛇牙慢慢地伸了出来。
雨还在下,天却要亮了。
“阿霖。”狄良唤了一声,往楼下看去,
明咒刀亮晶晶的六个光点,在阵尾支开了雨花网。
左右是玉玲和昭昭负盾持弩,单膝跪地。
剩下的三柄刀,齐齐立在迦楼罗阵内,心脏的位置。
狄良瞳孔陡张,硬碰硬,唐笙竟真的如此布置!
褚霖抬头,身后烟雾一甩。
狄良飞扑,抓他后颈,持剑反抹上去。
正如合围那夜一般,他才一触及,巨大的冲力便迎面压来。而这次并无两首相争,自相抵消,狄良也无刀在手,被直直弹开,撞在楼墙上,喉头一阵腥甜,却见褚霖又欲向下跃去。
狄良一心只念不可让他闯阵,脚下瓦片纷纷碎裂,飞身跃去抓他。只觉得身子一空,与烟雾裹在一处,齐齐跌落。
令箭一响,雨花网红光闪烁,凌空将二人兜住。玉玲和昭昭一左一右,将两头牵至镌了法印的廊柱上缚住。
狄良目不能视,恍惚之间,仿佛见了巨大的蛇口在面前张开,抽了剑,铿然一声,迎面架住。只觉蛇信嘶嘶,阵阵冷风自脸颊划过,满鼻腥气。耳里模模糊糊听到女子叫喊,似乎是华妍助阵不敌,也跌在了一旁。
他满脸水气,手臂酸麻,耳里嗡嗡作响,仍死死架住。忽然鼻间一阵异香,眼目暂明。
又是一阵丁东,如琴筝作响。
狄良只觉得力道突然一泄,随即如翻江倒海,天摇地动。他挣扎欲起,只晃得头晕眼花。蛇首弹到了一旁,却被网死死兜住,翻腾不休。现在他看得清楚,除了齐齐自身斩断,蛇颈侧面,亦有一处淌血伤口。另一头血气不足,被斩杀时现了骨相,所以他们不曾发觉,原是两首相连。
他身下又是一震,颠得烦恶欲呕,浑身脱力一般,只得倒回去仰面躺着。而半迷半醒间,红光一闪。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陡然睁大了眼。
一念楼的最高处,琉璃弓闪闪发光。唐笙拉满了弦,指着这边。
狄良扭头去看,那蛇首弹跃不休,他挣扎起来,竟摸着了剑。反手持着,飞身扑去,钉了个空。他再一扭身,只听有人大喊:“三哥!”
狄良嘶声道:“刀!”
白光破空而来,狄良劈手接了,翻身时,蛇首已迎面扑来。狄良仰面躺着,持刀一架,一声脆响,蛇牙啮骨。狄良震得双臂麻木,却握紧刀柄不放,大叫:“阿笙!”
这时蛇头直俯在他身上,唐笙开弓,说不好便连他一道,射个对穿。狄良却顾不得了:“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