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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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在瞬间变成无底的绝望,就像无数次在梦中以为能够抓住他了,却在下一刻惊醒,只有黑暗和孤寂环绕在身边。
"阁下?"
"抱歉......苏公子实在太像我的一位故人......冒犯了。"
"不敢,苏冉这些天有微恙在身,不便见客,倒是怠慢阁下了。"苏冉依然微笑着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失礼的是苏冉。--见过宁安王爷。"
燮一惊。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苏冉似乎看出他的惊异,微微笑了笑:"那日王爷来淮阳,知府大人好大排场去迎,整个淮阳府无人不知有大人物出行呢。"
"那......你怎知是本......是我。"
苏冉再一笑:"但凡有一人得知,即可遍传天下,只是多少会有添油加醋罢了。幸好淮阳不大,传到苏冉这里时,还不致失实。"
凌正燮还他一个苦笑:"要是我说身份累人,只怕会惹苏公子笑话吧。凌正燮数次来烦扰公子,不过那日在江上听闻公子箫声,的确是惊为天人,仰慕以极才频频前来,给公子添麻烦了。"
"王爷何出此言。"苏冉垂眉依旧微笑着,"苏冉不过一介卑微乐师,全是仰仗着王爷此等贵人聊以生活。王爷这般自谦,倒叫苏冉如何自处?"
凌正燮听出他话语中貌似恭敬的疏离,想起第一次来时正有人在门口纠缠。他是把自己和那些人划为同类了吧。也难怪,他不愿见人,自己却无礼地闯进来......
"刚才是我冒犯了,实属一时冲动,苏公子切勿怪我。"
说完又后悔了,苏冉要再还个软钉子回来,又如何是好?
苏冉却没再让他难堪,只轻轻地叹了声:"王爷无须道歉,有些故人......是难以忘记的。"
凌正燮心一动,正想说什么,服侍苏冉的那名少女来报,说是官府差人来找。
官府?凌正燮和苏冉对视了一眼,又无言地撇开视线。
"阁下有事,苏冉不便打搅。若是阁下愿再来,静聆阁随时恭候大驾。紫苏,送客吧。"
凌正燮有生以来第一次埋怨公事来得不是时候,却又是无可奈何。身在高位,从小就被教育该担的责任,该尽的本分是一点不能推脱的。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随着紫苏出去,在门口,又似想起什么转身回来,对着苏冉说:"明日戌时,我在城南醉月水榭等你。"
苏冉淡淡地还了礼,垂下的长睫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多谢阁下相邀,苏冉一定准时赴约。"

"出了什么事?"回到淮阳府衙,凌正燮又恢复成了严厉的宁安王爷,一脸肃穆地过问知府与叶阑。刚才确实是扫了他的兴,言语中多少有点不快。虽说来江南是为公事,自己也的确不是因私废公的人,但若是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叫他回来,再开通的人也难免生气。
知府强压下心里的不安,上前报告着:"是这样,在前些日子被杀的王员外家中找到一本旧帐簿,里面有好些名字和两年中‘白衣魅影'案子里死者相符,下官们斗胆。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些线索。"
"是吗?"燮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叶捕头,你看呢?"
"知府大人说得有理,这本帐簿中有很多地方语焉不详,进出款项十分异常,而且除了被杀的王员外,没有其他人经手过。"
"本王听说王员外被杀的当晚正娶进第七房侧室,应该不是个十分勤勉的人吧。"
"自然不是,他四个儿子已成年,手下又有十数个管家帐房,早不太过问生意上的事了。"
"叶捕头心中有底了?"
叶阑习惯般低下头:"请王爷再给叶阑两日,让叶阑理出些许头绪来。"

醉月水榭是淮阳最负盛名的一家酒楼。江水引入楼中,顺着楼势绕成九曲十八弯的回廊,层层叠叠间愈见精巧。稍开阔的中心,种满一池青莲,暮春初夏之际,正是颤悠悠地含苞欲放。淡淡的芬芳卷着廊下半垂的薄纱,混了空中的酒香,飘飘渺渺的,当真是醉月更醉人。
凌正燮要的是楼里景致最好的一处,举目间,半是莲池半是江月。那人还未来,一桌精细的小菜静静地候着。燮斜靠在朱漆柱子上闲闲地把玩着杯子,月光下,白玉的杯子泛着柔润的光,像极了那个温润的人。燮忽地有种奇怪的心情,想期盼,却又怕着期盼之后有失望。他说过他会准时赴约。本该信他。可当年,也有一个人说过他会回来,却是让自己苦等八年,依旧不见。
倏然啊,你还要我等你多久?
戌时刚过,那人顶着一身月光来了。依然是白衣飘摇,墨发披肩,轻盈优雅的步子,嘴角含着一丝温和的笑,目光却是冷澈而清明的。
燮心头一喜,赶紧站起来:"苏公子,你来了。"
对方略略地还了礼:"苏冉来赴王爷的约。"

月明,风清,美酒,佳人。
如此的夜晚,再加一曲音色绝伦的箫,简直是人生在世的一大乐趣。
江南的风是暖的,空气是柔的,就连北方的酒到了江南,也能变柔和许多。
浅浅半盏竹叶青,飞红了苏冉原本苍白的脸颊,好像牛乳里揉碎了几瓣桃花,淡淡的粉薄薄地渲染开来,隐隐竟凭添了三分妩媚。苏冉低敛着眉目,整个心思都注在唇边的那支箫上,白皙的手指缓缓移动,咿咿呀呀的宫商之音凌空而出。那神态动作,又一次与记忆相叠。凌正燮不知不觉看得痴了。
真的,很美。
凌正燮不是没见过美人。苏冉的容貌,仔细计较起来不过中上之姿。只是京师浮华之地,珠翠环绕的艳,矫揉造作的态,看多了只叫人觉得庸俗,更何况那些明里暗里的纷争纠葛,不但男人有份,女子亦不能幸免。因此,以凌正燮宁安郡王的地位,掌着刑吏二部的职务,又是簪缨世家,皇亲国戚的身份,年过弱冠,府中竟无一妻一妾。任着满京官员多方钻营,也没法说服他娶走谁家女儿。
而眼前一袭简单普通不过的素白衣衫,却深深吸引了他的视线。清水芙蓉,自然天成,与身后那片莲池,头顶那轮月华仿佛融为一体。人映着景,景衬着人,若是能裁下,便是一幅优美的画,一幅绝世的画。

一曲终,苏冉挑起睫,从从容容对上凌正燮的眼,没有一丝掩饰,幽暗的瞳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微微笑了:"苏冉真的很像王爷的故人?"
燮惊觉自己刚才的失神,一瞬间红了脸,轻轻点点头。这表情若是被其他人看到,眼珠定会跳出眼眶。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啊?燮像个孩子似的歪着头仔细地回想,竭力挑出合适的词句。"嗯,他......清秀、温和、优雅,老是微微笑着,吹一手好箫。但是,他的眼睛,没你这么......这么......深,他的眼睛很清澈,透明得好像能望到底。"
苏冉弯了弯好看的嘴角:"王爷差了,一分年纪一分世故,孩子长大,是必定要变的。王爷的那位故人到了今日,恐怕也不如王爷记忆中那样单纯了吧。"
"是吗?"凌正燮不觉苏冉这话中微微的刺耳,只淡淡苦笑一下,"或许吧,只是我无法再去证实了。他......不在人世了也说不定......"这么多年了,依旧不愿相信当时的噩耗,总是反复对自己说着,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他明明答应过,会回来再为我吹一曲......他,明明答应过......"不想再管什么矜持和坚强,燮把脸埋进臂弯,哽咽着,"明明......答应我的......"
苏冉望着他,无言地叹了一声,举起箫抵到唇边。清空雅静,万物无声,天地间,仿佛只有那支箫,低低地,静静地吹着。
如果,时光能倒流,该多好。凌正燮沉沉地想。只是,不可能了。

苏冉回到静聆阁已是午夜,紫苏早已睡下了。他轻轻上楼,掌上灯,却对暗处的角落说着:"既来了,坐着等我便是,躲在那地方干什么?"
人影从角落走出来,毫不客气地坐下:"傍晚时来看你,却不在。紫苏那丫头说你身体又差了几分,我不放心,就再来一次了。"
"紫苏总有操不完的心。"苏冉也坐了下来,"我没事,不过是前些天多吹了些风。"
"也等来了你要等的人吧?"
"是。"
"难道没被他感动?"
"感动了。"苏冉苦笑了一下,"差点就心软了。"
对方看好戏似地望着他:"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干脆放弃吧。"
"怎么可能?"苏冉站起来拢了拢头发,眼神霎时间变得冰寒,"只差一步而已,我不会在这时候放弃的。"
"我知道。"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你可是决不会失手的‘白衣魅影'啊。"
苏冉瞟了他一眼,翻身跃出了窗子,在夜色中转瞬即逝。
"哎呀......明天那位王爷又得忙碌一阵了呀。"
十分慵懒的声音,用十分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着。

3

淮阳府一大清早果然是忙得不可开交,昨夜子时,又有一人被杀。
"一剑封喉,伤口即细且深。果然还是‘白衣魅影'所为。"
凌正燮皱着眉,不耐烦地用手指叩着桌面。来淮阳不到十日,竟是接连两起杀人案,分明是在挑衅!
"有什么进展吗?"心里也并不指望会有起色。若那"白衣魅影"是个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人,根本犯不着他宁安王爷出这趟远差。
"王爷。"叶阑上前一步,"属下刚想起一件事,虽不确定,但或许有些帮助。"
"说吧。"
"王爷您看这伤口,抹去血迹后几乎看不去伤痕。"
"那又怎样?"
"要造成这样的伤口,两个条件缺一不可:一是高手,二是利器。‘白衣魅影'是高手无疑。而天下有名的利器却无几件--王爷可听说过‘寒霜落雪'?"
"天下名剑,三年前不见于江湖......怎么?你怀疑‘白衣魅影'和铸剑师烨有牵连?"
"难说,烨早已绝迹江湖,生死不明。‘寒霜落雪'也只是江湖中的一个传说而已。"
"寒霜落雪"吗?燮沉吟着。传说中天下第一的两支剑,真的是那名鬼魅般的杀手的身边物吗?
"王爷,要查吗?"
"不急......这事过于蹊跷。本王总觉得那人把我们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似乎从未把官府放在眼中,明知我们正在全力追查......"
叶阑点点头:"此人的轻功剑法,显然是专为刺杀培养的,但论及作派,却不似拿钱消灾的杀手,倒像在复仇。"
燮一惊:"复仇?"
"杀手只为钱卖命,最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决计不会穿着白衣在夜间招摇,官府追查时,也定会销声匿迹,不会与官府正面相拼。"
"还有......"叶阑迟疑了一下,"属下怀疑,‘白衣魅影'是个女人。"
"女人?"
"是,昨夜被害人房间里有种香味,像是女子的熏香。"
"叶捕头知道是什么味道吗?"
"一种很特别的......莲花清香。"

凌正燮走出府衙,心里莫名地乱,昨夜苏冉淡然的微笑和飞红的脸颊又清楚地浮现在眼前。不知觉间,已走到静聆阁附近。
正好碰上紫苏出门送客。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边走边对紫苏说:"他没大碍。醒后让他喝药就好。真是的,明知自己身体不好还不知多顾惜些。还有......"眼光似不经意地瞟了凌正燮一眼,"最近叫他多休息,别让那些无聊的俗人总来烦他。"
凌正燮一时气结。那青年一身粗布蓝衣遮掩不住眼中的高傲,嘴角那弯弧度分明就是轻蔑的嘲笑。身为郡王,从小被捧着宠着,如今又是权势中天,哪个见他不是必恭必敬,就算不是曲意迎奉,至少也是以礼相待,何曾被人归为"俗人"?想怒。又碍着苏冉紫苏的面子。只得悻悻愤愤地目送他离去。
紫苏这边早就脸红了。颍的脾气如此,看到见不惯的人定会冷嘲热讽,平日里也就算了。可眼前这位凌公子看起来明明不是与那些纨绔子弟一般的人,而且,公子看上去也不讨厌他的。
"公子......凌公子。"紫苏低低地叫凌正燮,"颍大夫一向如此,请你不要见怪。"
"没事没事。"凌正燮嘴上安抚着紫苏,心里早已咬牙切齿地对那个离去的人说着,颍吗?我记下了!忽又想起一事,忙问:"他是大夫?你家公子怎么了?"
"公子今早忽然发了烧。"
发烧?燮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是因为昨夜留他太久,受了风寒所致?心下顿生愧疚。"紫苏姑娘,请让在下去看看他。"
这倒让紫苏犯了难。公子还未醒来,可凌公子一脸诚恳和担心,又不忍拒绝。迟疑了半晌,终于点点头。末了却不忘添上一句:"公子一向眠浅,还请凌公子莫要吵醒他。"

凌正燮第一次进了苏冉的卧房,一如想象中那般素雅洁净,似有若无的青莲暗香幽幽弥漫着,处处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也隐隐的,有种冷冷的疏离。
床上人儿尤自睡着,脸颊上红晕如霞,额头却是苍白如蜡。浅浅的呼吸和轻颤的睫毛显示着他并未沉眠。
凌正燮坐到床边,盯着那张太过熟悉的清秀脸庞,猛的想起幼时倏然生病,自己也是这么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他。
可惜,往事不重来,苏冉也不是倏然。
苏冉在梦中轻轻嘤咛一声,不舒服似地动了动,一只纤长又苍白的手滑出薄被,垂下床沿。
睡得这般不稳,是发烧的缘故还是做了什么梦呢?燮皱皱眉,想帮他把手放回被中。只不想,刚刚触到他,苏冉忽地睁开眼,深不见底的眸子闪过一丝光,随即又平静下来,嘴边习惯地挂上温和的笑容。
"王爷。"
"叫我凌正燮吧。" 凌正燮苦笑着,还是吵醒他了,"你家的丫头都只叫我公子,王爷王爷的,太生分了。"
"紫苏不懂事,王爷莫怪。礼数该是如此,苏冉自当遵守。"
隔壁紫苏听到响动,赶紧过来看。见苏冉醒了,不由嗔怪地看了凌正燮一眼,似是责备他的毛手毛脚。
"紫苏,扶我起来。"
"我来就好。" 凌正燮伸手想扶,却被苏冉淡淡地挡开。"不劳王爷。这是紫苏该做的,让她做吧。"
燮只得站起来退到一边,看紫苏扶苏冉坐靠在床头。
"紫苏,颍一定又开了些乱七八糟的药叫你煎给我喝吧?"
"嗯。"紫苏点点头,"颍大哥帮紫苏煎好了,正在吊子里温着呢,待会儿就去端。公子,你可别总说他开药乱七八糟。说起来,哪次不是他清晨半夜的跑来。换了别的大夫,怕是早就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两个喜欢结伴数落我。"苏冉的笑容更深了些,"去吧,端来我喝就是。"
紫苏抿嘴一笑,转身出去。

一旁的凌正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个傲慢得讨人厌的叫做颍的家伙,竟然跟苏冉的关系比自己不知亲密了多少倍,真真可气。新仇旧恨算到一起,叫颍的,总有一天本王要好好收拾你。
苏冉抬眼看到凌正燮的表情,已是把缘由猜到一二。绝对是颍的坏脾气忽然上来,又是好一阵冷嘲热讽让素来尊贵的宁安王爷下不了台。无可奈何地暗地里摇摇头,今后要这两个人和睦相处是不可能的了,还得费些心让他们离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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