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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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请坐啊。"看样子,不出声提醒,他准得站着把颍骂个够。
凌正燮这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有些尴尬地坐下,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苏冉一笑:"百忙之中还劳动王爷来此探病,苏冉真是愧不敢当。"看凌正燮连连摆手,又是一笑,"可,王爷不是应该在为‘白衣魅影'的事忙着吗?"
凌正燮惊异地看向他,昨夜的事,他怎会得知?
"王爷不用奇怪,这事这人,淮阳府大街小巷都已传遍了。苏冉虽说深居简出,却还不致孤陋寡闻。今早颍来看我,把这事当解闷的说给我听了。想来这无灾丰年,能劳王爷出这趟差的,也不过就是‘白衣魅影'的事了。"
凌正燮叹了口气,"这人实在聪明,杀了十几个人,用了同样的手法,却没留下丝毫线索。本王这趟差,怕是要有辱君命了。"
苏冉低下头去微微一笑:"王爷聪明过人,定能一切如意。"
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两人沉默着,任由空气凝滞。
"在下......是否扰到苏公子了?刚才门口的那位大夫说,要你静养。"好半天,凌正燮才挤出这么句话。
"王爷多心了。说起来,苏冉该为颍大夫谢罪才是。颍大夫为人孤傲,一定得罪王爷了,苏冉虽是人卑言微,也贸然请王爷不要怪罪他。"
苏冉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微笑,轻轻说着。
几乎是半带着冰霜的语言让凌正燮呆住了,苦涩而自嘲般地笑笑,起身告辞。

苏冉叹口气,把端药来的紫苏支使出了门,从枕下摸出碧玉箫抵到唇边,低低吹了两句,又把箫移开。"归去来兮,你还有什么事吗?"
蓝衣青年从窗外跳进来,满脸不怀好意的笑着,"只想来看看,你能用什么方式赶他走罢了。没想到,那位天下闻名的宁安王爷也不过如此嘛。"
"颍,你早上说了多余的话吧?"
颍一副"他活该如此"的表情,不答。
"你的坏脾气,偶尔就不能收敛一点?"
"我看不惯他。"简单地说着仿佛理所当然的话,"苏冉啊,我还以为你看上的人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就是个徒有虚名的少爷啊。"
"我有求于他。当下也只有他做得到。"苏冉把视线投向窗外,"‘白衣魅影'可杀民,不可杀官。你也说过江湖有江湖的忌讳。除了势如中天的宁安王爷,我想不出其他更能胜任的人。"
颍冷冷一笑,一把捏住苏冉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面对自己。"我真是不明白,那种伪君子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人才。"
话音未落,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苏冉的眼也冷冷地对着:"我说了很多次。你和他之间的那些过节我不管,但你不要在我面前说他什么坏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过?"
颍哼了一声,放开手,"你倒是愿意为他狡辩,我是不知有人找到他后会不会愿意原谅他。"
"你不是也在找吗?你们三个,到底想纠缠到何年何月?"
"你呢?不承认过去就真的能忘得了吗?"
沉默。颍敛去脸上的笑容,苏冉低着头,彼此触动了心里深藏的伤口,不愿说出口地默默痛着。
"阿冉你告诉我,你真的恨他吗?"
"不要问我,颍,不要问,如果我知道答案--不论哪种--那我什么都做不了。不要再问我这个了,好吗?"
颍点点头,又无言地摇摇头。"我先走了,你身子不好,自己注意些。"
"嗯。"
目送他越窗而出,苏冉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边,不知何时,细密的雨丝又开始飘。
不承认就能忘记吗?
我恨他吗?
我不知道,但我别无选择。
一曲箫声划过,凄婉而苍凉。

4

夜永时分,满城寂静,打更声零零落落地在巷陌中响起。
退职淮阳的昔大理丞周治府外,铁器的寒光在夜晚也是隐隐地闪着。已是夏初,温暖的空气中却暗藏着一丝阴森,今夜无月无星,漆黑的天幕沉重得让人心慌。
"王爷,这已是第七日了......"
"本王知道。"凌正燮低低地回答。半个月前从静聆阁回来,他就和叶阑把自己埋到那堆留在现场的帐簿中,几日不眠,终于从那些看似无干的名字中找到了些端倪:被杀的那十几个人,竟然都与八年前的那桩案子有关!巧合么?
凌正燮不知道。他只知,这个周治,是淮阳最后一个与此相关者,错过这次,"白衣魅影"又将销声匿迹。敌明我暗,凌正燮也只能采用最古老的"守株待兔",天天等候于此。
这个无风自凉的夜晚,凌正燮有种预感,"他"一定会出现。

周治已经担惊受怕了许多年,自听说"白衣魅影"以来,更是日夜不能安睡。有些事原以为已经埋没于世间,不想一时重提,竟比当年多了三分胆寒。
不知情的家人早被他借故送去它处,本来不大的一座府院,少了许多人气,沉沉的如空宅一般。明知门外有宁安王爷守着,却没法放一点点心。宁安王爷认理不认人,若是被他知道前因后果,照样是杀头的罪,还连累高堂妻儿。这样想着,反而觉得因果报应,被那"白衣魅影"杀掉倒好些。
长吁短嗟中间,房间角落里不知何时来了人,一身白衣,面容恰到好处地藏在阴暗里,清冷的声音鬼魅般地响起:"大人,近来可好?"
周治吓了一跳,用尽全部意志制住发抖的身体,"你......是什么人?"
来人轻笑,笑声中夹杂着一丝嘲讽。"大人想来已知在下来意,心里也早就有数吧?"周治不答。来人又说:"八年前礼部言尚书死于大理寺狱中,死因到底是什么?"
"是......是自尽。"
"哦?言尚书一生清正,怎会愿意带着污名离开?当时一切尚未定论,他为何要做出这种坐实罪名之事?周大人,是您亲手给他送去毒酒的,您可以告诉在下原因么?"
周治一惊,几乎跌坐在地。
"在下还想请问大人,那毒并非寻常毒药,大人从何得来?又为何要送给言大人?"
"我......我不知......我不知......"周治慌乱地摇头,当年为了全家性命而做此事,如今仍旧没有逃脱威胁,他不能不顾家人,"我不知!来人啊!有刺客!!"惊恐地尖叫,顺手抓过身边的烛台扔过来。来人轻巧避过,烛火熄灭的一瞬间,周治看清了来人的脸。
"你是......"
话没说完,寒光掠过,后面的句子再也没有说出的机会。

惊叫声响起的同时,凌正燮率人冲进了周府。
白影跃上院中大树,正欲离去。凌正燮比划了个手势,十几支箭齐齐向白影飞去,一波射过,二波又来,破空之声在午夜格外清楚。
空中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折断的箭纷纷落下。
白衣人且挡且退,迅速消失在街巷间。
凌正燮恨恨地咬牙,埋伏了七日,终究没能抓住他。
淮阳府捕快们立即去检查现场,周治已死,院子里一片狼籍。"王爷,树干上有血迹!"
凌正燮眼睛一亮,还有转机吗?"封锁城门,搜查全城!"
"是!"
"王爷,这是什么?"一个捕快在断箭堆里发现了什么,赶紧奉到凌正燮面前。燮漫不经心地接过一看,转眼间变了脸色。
那是一块小小的系着红绦的白玉。他见过,他记得,那是系在苏冉箫上的玉。
心下乱成一团,纠结着分不清端倪,却又立刻转成清醒。"跟本王去静聆阁!"

不顾形象地踢开静聆阁的门,举目却看见紫苏坐在廊下动弹不得,手脚被紧紧绑着,嘴里也塞着帕子,泪水流了满面。心里一收,赶紧跑过去。拿下帕子,紫苏一下子叫出来:"凌公子,公子他......公子他......您快去救救他啊......"
救?难道?
不及细想,燮冲上阁子苏冉的房间。
满地碎瓷,白纱乱飞,点点滴滴的红洒落其间。
"叶阑!"凌正燮大声唤着总捕快,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即刻搜索全城!务必找到苏冉!"
"属下立刻着人。不过王爷,为什么‘白衣魅影'要带走苏乐师?王爷没有想过苏乐师就是‘白衣魅影'么?"
"你说什么!"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不是吗?王爷,苏乐师来淮阳的时间与连环凶案在淮阳发生的时间相符,从没人见过苏乐师穿白色以外的衣服,还有这房间里的香,跟当日属下闻到的一模一样。退一步说,就算苏乐师不是杀手,也与杀手关系密切。"
凌正燮冷冷地瞪着他,没有说话。
叶阑勾起嘴角:"这只是属下猜测,一切也要找到人了才能作出定论。"
说完一弯腰,领着手下下楼去了。
凌正燮看着不复整洁的房间,新鲜血液的味道压住了本来的清香,让他心里一阵乱。
他对苏冉有奇怪的执着,即使明知苏冉不是他想念的那个人。
"凌公子......"紫苏怯怯地站在门口,腮上还挂着泪珠。
"不要担心。"凌正燮望着女孩子勉强笑笑,"我们不会让他受伤的。"
"是吗?"窗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宁安王爷,果然是通天之才呢,在下佩服。"
凌正燮和紫苏同时一惊,窗边忽然地出现两个人,都是一身白衣,只是有一个的左肩上染上了斑斑血迹,脸上戴着苍白的面具看不到任何表情。
"公子!"
"宁安王爷,您找得真快,对那玉的印象这么深吗?还要多谢王爷,淮阳府的捕快们不算精锐,也给在下添了不少麻烦,王爷把他们支开,再好不过。"
苏冉被他制在手里挣扎不了,想说什么,嘴却被捂得死死的。
惊了一霎,接着是锥心的痛。
"放开他。"声音是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抖,"他跟本王没关系。"
"没关系?呵呵,王爷,苏公子跟您关系匪浅吧?否则您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放开他!"
"呵呵,可以。不过王爷,您的手下伤了在下,在下想向王爷要点补偿。"
"你要什么?......本王都答应。"
"在下想要......"手中剑直直切进苏冉的肩膀,血如涌泉般淌出,将半边白衣染得鲜红。苏冉被捂住的唇发出细细的呜咽,原本就苍白的脸微微的扭曲。"王爷您伤心。"
"住手!!"
"公子!!"
"心痛了?王爷,您不该插手江湖的事。""白衣魅影"冷冷地说,把手中苏冉一推,翻身跃过窗外。苏冉纤弱的身子如断线的风筝般地跌进凌正燮的怀里。
"来人!......"
"不要......"苏冉挣起最后一点力气抓住燮的手,"不要追......"
凌正燮一怔,没想到苏冉竟说出这样的话,不自觉地呆住了。待反应过来,苏冉的手指软软垂下,人已经没了意识。
又是一阵惊痛。
"来人!快来人!快叫大夫来啊!!"

大夫来了,却是颍。也顾不得先前的仇。凌正燮捂着苏冉的伤口,只盼着颍果真医术高超,妙手回春。
剪开血肉模糊的衣物,显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连身为医师的颍也看得皱眉。
麻利地止血清创,尽量轻柔着怕痛醒了昏迷中的人。饶是小心到极致,苏冉还是深颦起眉,冰冷的手指痉挛着紧紧抓住凌正燮,冷汗滑下额头,沾湿了一大片枕巾和发丝。
心一直抽痛。那么柔弱纤细的一个人,还真有人下得了手?
"白衣魅影"!你够狠,这招够狠!总有一天我会报这个仇!
处理好伤口,颍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凌正燮,"王爷,伤口处理好了。我要去洗个手熬个药,您有什么意见吗?"
"多谢你。"
"多谢您才是,若不是您这么无能,我不用半夜被人扯下床,阿冉也不用受这份苦。"
"你!"
"竟然还让人跑了,不愧是有通天之才的宁安王爷呢。"
"噌"地一声,如水长剑指向颍的脖子。
"哎呀?您也会恼羞成怒么?"
"上衣,脱下来。" 凌正燮冷冷命令。
颍还了个冷冷的笑:"怎么?王爷杀在下,还要学狱卒一般拿走衣服好变卖几个小钱。"
"你!"凌正燮咬咬牙,"本王只想看看你的左肩,有没有新伤。"
"王爷果然能干。"颍拍拍手,干脆利落地脱下上衣,"看得仔细一些啊王爷,切勿再让在下这个杀人凶手,落网了。"
肩头有伤,但已经愈合已久,早是几年前留下的。
燮无言地放下剑。颍挑眉一笑,理好衣服,高傲地走了出去。

屋里只有苏冉浅浅的呼吸声。凌正燮挑开他额前一绺被汗水浸湿的发,指间触到的皮肤烫得如火烧一般,心痛得也如火烧般。
"苏冉......,对不起......"
苏冉轻轻哼了一声,睁开了眼,迷糊中分不清眼前人,梦呓般地叫着:"......父亲......烨大哥......颍......紫苏......"
似要把平生所识之人叫遍。
"......燮......"
凌正燮全身僵硬住了。燮,好久远的呼唤,当年倏然一直这么唤他。
"你......是......倏然......"
"燮......燮......燮......"不住地叫着,转瞬却失控般地哭起来,"我好怕......好怕......别丢下我......别......"
昏沉中用尽全力伸出手,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想抓住点什么。触到凌正燮的手,便紧紧握住,贪恋地摄取那一点温暖。
"倏然......倏然!"堆积八年的相思喷薄而出,不能自己地颤,不能自己地痛。那时明明在眼前,你为何不说你是倏然,你为何还要瞒我?不是今日之事,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燮一下子捞起苏冉柔弱的身体,紧紧抱住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这么久?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倏然......倏然......"
一遍一遍地叫他,不管他是否回答。用全力抱住他,不想放手,害怕这又是一个梦,梦醒时,又只是空虚环绕在周围。

"你快点放开他!!"
颍扔下手里的药冲过来,一把扯开凌正燮。"白痴,你把他伤口弄裂开了!"
包扎好的伤口渗出血,苏冉脸色一片灰青,又晕了过去。
"紫苏,端热水来!!"颍高声喊着,一边狠狠瞪着凌正燮,"你给我滚出去!"
"我......"刚想辩解,一枚银针直刺眉心,还差一分时堪堪止住。颍冷漠得如冰的眼光比针更锐利。
"我说,滚、出、去。"
端水进来的紫苏见事不对,赶紧示意凌正燮照颍说的做。颍平时虽说笑得无害,生气时却是无人敢惹,真惹了他,不是死就可以解决问题的。"凌公子,请您先出去吧。"
凌正燮只觉一身冷汗,又明白错在自己,咬了下唇,转身走出房间。

太大的惊喜,太大的冲击,全身力气似乎就这么一下子被抽干了,脚很软,再也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燮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把头埋进臂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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