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说不严重─────」难得地,俊树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才要发难便被妇人赶紧出声阻止。
「好了好了好了!医生说我烧有些退了,只要再休息个两天就能出院,只要你别在我耳边碎碎念我肯定好的快!还是说你翅膀硬了,老娘说东也不是东了?」软的不行,妇人索性斜眉竖目,吹胡子瞪眼睛地,顺便搬出为人母的威严恐吓儿子一番。虽然那「威严的表情」在她柔美的脸上做出来只有种滑稽感,不过对於向来体贴母亲的俊树来说,这招可是很受用的。
真是的,这孩子跟他父亲一个样,就爱穷操心……可反观另一个,却是个令人担心的孩子。
想起另一个孩子,她瞳眸一黯,刚刚提起的精神又痿了下去。「欸……儿子啊,阿曜他,没有回来吗?」
「妈……」
「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孩子,那边的生活再好,他也不会不想回来,不要我这个老太婆的。」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容易悲观又胡思乱想,水夏夫人想著想著,还真当起那麽一回事,难过地哽咽。
「但是你说,是不是我这个养母哪里做的不够称职,才让那孩子搬了出去,再也没回来?是不是因为我没能给他一个健全的家庭,他嫌弃我了?我好想他啊……儿子啊,转眼间快十年了,我也过了五十……我真不知道我还有几个十年能等到他一面?呜……」
「喂,她哭了耶……你还不快去!」
「别推啦……我……喂!」
一阵小小的嘈囃声後,一名男子踉跄地颠进病房,显然是被人用力推进来的。
「……」霎时,病房内一阵沉默。
水夏夫人用力地瞪大了含泪的双目,似乎想确认是不是幻觉一般用力地眨了几下。
黑崎曜在病床旁约三步的距离站稳了以後,面对水夏夫人的视线,只是偏过脸,沉默不语,似乎还没想到该说些什麽。
看著这样的他,俊树轻叹了一声,抓起黑崎曜垂在身侧的手,来到水夏夫人的床边。「妈……其实,我已经把他带来了。」语落,不忘在抓著黑崎曜的手上施加一些力道,提醒他说些什麽。
皱眉思考了一下,黑崎曜咬著下唇,慢慢地说道:「事情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嫌弃您……我很感激您……我只是─────-」再也无法说下去,黑崎曜弯下身,向水夏夫人深深一鞠躬,把所有的悔恨和歉疚化成一句。
「─────对不起……」
「好了,不要说了,我都明白……我……呜呜……」见那双纤瘦的手臂尽力地伸长,黑崎曜微微俯身,让水夏夫人拥紧他……虽然她只能环住他的颈子,泪,潸然而下。水夏夫人欲言又止,颤抖的唇瓣,只吐的出几许呜咽。
原谅她啊,阿曜……即使已经过了十年……她还是说不出口。
黑崎曜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用一只臂膀轻轻回拥水夏夫人,因为他另一只手还被俊树紧握著。
他并不清楚水夏夫人所说的『明白』是怎样的明白……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晓不晓得他心里的矛盾挣扎。他只感觉得到他的养母这些年真的憔悴消瘦了不少。
是因为他吗?他逃避的态度被当成了一种拒绝,才会让养母那样的伤心哭泣。
哭了好一阵,水夏夫人才抬起头来,接过俊树递上的面纸,擦擦涕泪。「来,让我好好的看看……阿曜你真的长大了,整个人变的好成熟,我好高兴……你终於来看我这个老人家。这几年在外面很辛苦吧?有没有被人欺负?吃的好吗?」
略凉的柔荑抚上黑崎曜的脸颊,面对她眼眶含泪地不停追问,黑崎曜只能一直摇头,连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哭了好一阵,水夏夫人才终於抬起头,揩揩眼泪再吸吸鼻子,道:「对不起啊曜,我真的太久没见到你了,才会这麽失态……让那个孩子也进来吧。」
闻言,俊树和黑崎曜望向始终没动静的门边,「装啥!我妈都叫你进来了你就给我进来。」直到俊树不满地开口後,门边才缅腆地踏进了一道人影。
「唉呀,好漂亮的孩子,你是……?」水夏夫人轻肘了一下出言不逊的儿子,对眼前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混血儿美少年露出善意的微笑。
听到水夏夫人的询问,潋水立刻挺直了纤瘦的身子,用最标准的姿势说道:「是的,岳母大人,我叫潋水,是曜的─────」
「学生!」黑崎曜和俊树异口同声地打断潋水那听起来颇有震撼力的自我介绍,学生那两个字还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见两人额际浮现的青筋,潋水保持著甜美乖巧的无辜微笑,没再说话。
「你过来一下。」看著那山雨欲来的笑容,黑崎曜当机立断地把潋水拉走。
「……岳母大人?」水夏夫人张大美目,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听错了些什麽。
「妈,您别介意,阿曜这个学生脑袋有点秀逗,别看他这模样,其实他有点怪怪的,看他死皮赖脸地跟来就知道了。」俊树连忙低头对母亲解释道,还说的煞有其事。
「啊,是这样吗?」水夏夫人轻掩嘴,可惜了这麽美丽的长相啊……可是刚刚她看他的眼睛,明亮有神到不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啊。
「也罢,既然他跟来了,那就让他一道住个几天下来吧。」没关系,这孩子的模样还是很讨喜,放在身边看著她也开心。再说,既然是阿曜的学生,肯定不会是坏孩子的。
呵呵……阿曜居然当了老师,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他的学生打照面呢。
「妈……」俊树颇不赞同地皱起眉。
「妈什麽!难道你想叫阿曜的学生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北海道找地方住?」
「他可以自己搭电车回家啊。」
「你这孩子,现在都这麽晚了,人家还未成年呐,居然叫他单独搭电车回家,而且你不是说这孩子……唉,这要是出了什麽问题,我们怎麽跟阿曜交待呢?我说给住就给住,听好,你可不许对客人不礼貌。」
「……」一番话堵的俊树哑口无言。臭小鬼,果然不该让他跟来的。
另一头的黑崎曜,拉著潋水快速地闪到较为僻静的角落,然後冷著脸把对方狠狠压上墙。「你!到底想怎样?」
潋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瞟了眼病房的方向。「好漂亮的人,她就是你的养母啊?」
「这不关你的事吧,别在她面前胡言乱语,不然就给我回去。」真该死,居然顾左右而言他。黑崎曜咬牙,压著潋水的力道又重了些。
「……」潋水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盯著近在咫尺,那张气的发红的英俊脸庞。
「潋水?」怎麽搞的?
「停!等等,不可以。」终於,大梦初醒的潋水偏过头,推开黑崎曜。
「啥?」黑崎曜一脸莫名其妙。
打死他都想不到潋水接下来会红著脸说这麽一句话。「那个……我已经很久没玩了,如果你靠我这麽近,我怕我会有冲动……不过这里毕竟是医院嘛,虽然床是很有很多……」
「你到底在想啥啊!!」连忙甩开潋水,黑崎曜满脸不可置信,这家伙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邪恶的思想啊?
潋水没说话,只是维持著原来的姿态站在墙边。
「你……我真搞不懂你!」看著潋水红潮未退的脸蛋,黑崎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烦躁地以指爬梳自己的黑发。
「你到底想怎样?不是玩够了吗?不是早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了吗?不是过的很快乐吗?为什麽不待在她的身边?」
「曜……」
「别叫我。你明明说这一切都跟我无关,明明说过祝我幸福,为什麽突然变了?为什麽现在还要回来?明明就有了这麽可爱的女友了。」
「曜……你现在是在吃醋吗?」潋水碧绿色的大眼闪著点点期待的光芒,像只可怜的小狗,盯著黑崎曜看。
「……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经过五秒钟的静默後,黑崎曜以有始以来最阴沉的脸色道。
「我不要!」闻言,潋水大喊一声,不依不饶地扑进黑崎曜怀里,抓的死紧。「我不要一个人,拜托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求求你!我发誓我会乖乖的不给你添麻烦,求求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你……!」
「唉呀,怎麽回事呀?」
「好像是个少年哪,瞧他哭的,好可怜……」
「还说有人要丢下他呢,唉哟,是谁这麽狠心呐……」
死活甩不开身上八爪章鱼的纠缠,潋水意寓不明的叫嚷又开始聚集了一堆议论纷纷的围观群众,明知道对方是假哭,但黑崎曜不得不承认他是拿这情况一点办法也没有。
「放开我!」黑崎曜急的脸红脖子粗,潋水那厢还死抓著。
「不要,除非你答应让我留下,求求你~~~」
「───────咳咳,够了吧你们。」
「俊树!」喔,救星,太好了。
俊树冷眼瞥了瞥还赖在阿曜怀里瞪著自己的潋水,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我妈已经答应要让这小鬼留宿了,两位不必再为这件事吵吵闹闹的。」
「什麽!」
「万岁!」潋水欢呼一声,当下就放开了黑崎曜,转往水夏夫人的病房奔去。好耶好耶~果然未来的岳母大人还是挺自己女婿的,他这就好好去给她巴结一番!
「……」病房外的两人,相对两忘言。
看来他们不要想能有个平静的返乡之旅了。
潋曜17
好不容易盼得一家团圆(?),水夏夫人当晚就出了院,拗不过她的坚持却又担心她的身体,黑崎曜和俊树只得无奈地对望了一眼,跟著回到了水夏家。当然,还有潋水。
潋水是很称职的女婿(??),老在水夏夫人身边兜转,逗得她呵呵直笑,直夸潋水比自己的儿子还懂得讨她欢心。这景况又是让两人一阵汗颜,就怕潋水一个有意或无心,就说出了什麽惊天动地的宣言或八挂啥的。
隔天,俊树就先行回了一趟公寓。经过这件事後,他决定和公司好好商量他的延调日期,也许能够提前结束调职或者请别人派任……毕竟他那固执的老妈,既不肯同他搬迁,又不喜欢被请来的陌生人照顾起居。
「我想这一去大概要个两三天吧。阿曜,你就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吧。我和那小鬼都是独占欲强的人,谁也没办法忍受现在僵持的关系……希望我回来时,能有一个答案。」离去前,俊树苦笑著对黑崎曜低声如是说道。
答案……还能有什麽答案?
他们是独占欲强的人,他黑崎曜就不是了?他也很想有一段专属於自己的感情,专属自己的人啊。
可偏偏,他想拥有的人,不是他的。而他能拥有的人,他却……
一点都搞不清楚潋水在想什麽,真的不懂了。
一开始那样穷追猛打,在他好不容易才慢慢接受那种奇怪的关系後,却又突然丢下他。现在,好不容易他以为自己总算要步上正轨,他却又折回来打乱自己所有步调!
搞不懂了啦!
「该死,结果你到底喜不喜欢─────」
「喜不喜欢什麽?」
喝!!黑崎曜吓了一大跳,踉跄了好一大步,就这麽难看地跌趴在地上。
「啊,抱歉……我不知道你没注意到我。不过,你刚刚说什麽喜不喜欢的?」水夏夫人轻轻掩嘴,上前想扶稳黑崎曜,他却先一步跳了起来,笑著打哈哈道。
「呃,没什麽啦,我是说不晓得潋水喜不喜欢吃芋头……晚上我想加一道芋头炖肉。」
「啊……是吗。」见黑崎曜有意闪避她的碰触和视线,水夏夫人表情黯了黯,随即又勉强地撑开笑颜。「你真的很在乎那孩子呢,放心吧,潋水一定会喜欢的,他吃什麽都不挑,何况阿曜你煮什麽都很好吃。」
「嗯……」黑崎曜看见水夏夫人的尴尬,其实自己心里是很内庂的,他并不是有意要让她露出那样受伤的表情,可是现在他又不可能告诉她自己刚刚的表现是因为他一时慌张害羞……
连水夏夫人都觉得他很在乎他吗?有吗?他不觉得自己有表现的这麽明显啊。
「那我出去买芋头和酱油吧,家里的没有了。」他连忙说道。
「啊,阿曜,等一下。」
黑崎曜停住脚步,不解地回望。
「阿曜,你有没有看见潋水呢?那孩子中午的时候接到一通电话,说是有朋友来找他,勿勿忙忙的就出门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水夏夫人轻轻蹙眉,担心的神情溢於言表。
「虽然我想他也是个高中生了,应该不会遇到太危险的事……但是天色要晚了,气象说晚上会下雪,那孩子连条围巾都没就出去了,我怕他冷。你要是遇见他,把他带回来吧。」她说著,递出一条米白色的围巾,还细心地用纸袋包好。
看著那条静静叠在纸袋里的米白色围巾,那日的回忆不其然地撞进脑袋,黑崎曜的心口突地揪紧发疼。他连忙深呼吸,顺顺气息,要自己不要多想,抬手接过了那纸袋子。
「好,那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一手提著酱油和芋头,以及装著围巾的纸袋,另一只手撑著伞,抵挡从天际缓缓飘落的雪花,黑崎曜心下懊恼著。
还真的下雪了,快天黑了,潋水那小子人生地不熟的到底上哪蹓躂去了?
有朋友来找他……会是谁呢?巖?泷也?还是……
黑崎曜发现,其实他对潋水的了解真的不如自己以为的那麽多,这个发现让他小小地心闷了一下。
嗯,不管了,既然是朋友来,应该会在车站碰头吧?就从那开始找吧。
不晓得是黑崎曜推理能力过人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的就让他在车站附近的公园路灯下里找到了潋水的身影。
本来想迎上去的,但当他看清楚他身边站著的是什麽人时,他的脚步突然定住了。
娇小纤细的背影,是理奈,那个和潋水交往中的女孩。
黑崎曜知道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连忙躲了起来。虽然他实在不明白为啥得躲,不过还是屏著气息躲在树後,看著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算他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
「所以,你特地大老远的跑到北海道来,就为了拉我在闹区逛一整天?」潋水一番苦笑,脱下身上厚重的大外套,让身形单薄的女孩至少有个可以避雪的屏障。
「这只是刚好而已,谁叫你前两天爽了我的约,突然就传封简讯说要来北海道。」理奈嘟起粉嫩的唇瓣说道,表情俏皮。
「抱歉……」
「不要说抱歉。」突地,理奈打断了潋水,声音低沉了数分,表情也不再轻快自然。
「我应该要来的……我等不了。我没办法等你回去再谈,因为这跟你有关……这样的等待太令我痛苦。」灵动的大眼,积蓄了几分水气。「而且,是我提的约,我该以身作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