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窗外,地面的雨雪已经融化继而消散于空气中,天色晴朗让人怀疑昨夜的坏天气不过是幻觉。前往医院的路上,她问过自己,能否为了王颢聪变成砂函这样坚强,答案是不行的。放手吧,前面有更好的等着自己。现今茶姌没空为自己哀伤,她只是担心,担心曹远那样强硬又谨慎的男人不会答应王颢聪的要求。
这个男人比口香糖更难缠,这是曹远看到王颢聪时的第一印象。茶姌只是一个远房的表妹,和他在宴会上打过几次照面,交情并不算深。他清楚这个女孩子是一个单纯普通的建筑设计师,所以对她的唐突请求有点疑惑。茶姌在电话里只是匆忙地交待,她的拍档惹上了这里的一个组织,希望他帮忙保护他,除此之外并未透露太多。
此刻坐在曹远面前的王颢聪外表称不上气质高雅衣着整洁,青色的须根不大明显地点缀着下巴,头发胡乱飞扬,衬衫因维持某个姿势太久而出现皱褶。但曹远并未看轻这个看上去有点落魄的男人,王颢聪的眼睛不同于那些被社会打磨过的人,没有浑浊澄澈如水。然而那并不是天真无知的双眼,深邃的黑透出霸者的威严和自信,极具震慑力。曹远喜欢这样的眼神,看向别人不仅不卑不亢,甚至能轻易让稍微软弱的人瞬间被征服。只可惜,这样的人太多就不好办,尤其是作为对手出现的话。曹远的眼镜反光遮盖了他饱含欣赏的目光,他双手交叠置于桌上,以一个生意人而非组织头领的语气开始了与王颢聪的对话。
“王先生,你希望我怎样帮助你?”
“彻底打垮一个黑道组织,连根拔起,把第一交椅交给我,其余的人你爱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
“好大的胃口,我十分欣赏你的决心。但你要清楚,这样不仅花费金钱也伴随一定的危险。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公司的小经理而已。”
“我想曹先生也有听说过我和茶姌的公司。虽然我们的规模并不算大,但正在发展当中,而且最近正打算在各地开设分部。因为我回国的时间不算长,根基还留在国外。只要曹先生愿意,我可以帮助你发展跨国生意。”
王颢聪镇定地表达自己的诚意,他的意思是他可以帮曹远的地下生意延伸到国外。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和牺牲,王颢聪不觉得心疼。见到面前这个男人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个男人精打细算绝不做亏本生意,如果他不能给出比对方提供的援助利益高出几倍的好处,就别妄想这个男人会把武力和权力借给他。同时他也有一种淡定的确信,只要是这个男人,在他的地头没有任何人可以敌过他,即使是陈飏。
曹远玩味地猜度王颢聪的真诚度,换了一个姿势把右腿翘到左腿上,皮笑肉不笑。
“那么请问,得罪王先生的是哪位兄弟呢?”言下之意这笔生意有商量的余地。
“陈飏。”王颢聪不知道自己说出这个名字时有没有因过度咬牙切齿而全身骨头作响。
“陈氏的分家么?”曹远眉头不明显地蹙起,似乎遇上难题一样沉默地考虑了几秒。王颢聪不知道这个人和曹远是不是有什么交情还是他也难以对付,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同时也开始思考如果曹远不答应他必须准备的其他退路。
“很抱歉,有些情况我没有搞清楚,恐怕帮不上王先生的忙了。茶姌身边的人是我派去监视那个大小姐有没有不良举动的,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你回去后他们会自动离开。”婉拒的意思摆在桌面,王颢聪听懂他打算以不收取这次的保镖费作为拒绝他诚意的回礼。眼前的人一旦得出结论怕是自己怎样退让也难有转机,王颢聪不愿在这里花费更多的时间,他马上站起来告辞。
“方便的话就在这座大厦的法国餐厅就餐怎么样?午餐时间已经过了,我会派人招待你,也算是我的小小心意,希望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合作。”
那就是你对我给的优渥条件还是很动心吧,即使这个请求不能答应,还是希望寻得别的获得这个好处的途径。王颢聪冷冷地笑了,仿若冰霜般凌厉,却没有拒绝,就当是给帮忙搭桥的茶姌面子。
12
走出办公室,他便马上联络自己在国外的秘书,让她联络最有名的脑科医生与当地和他有交情的那些黑道。他本想让砂函好好地生活在生他育他的城市,毕竟这个倔强的少年曾那么露骨地在他面前表现对远行的厌恶。但他不能冒这个险,茶姌推荐曹远有一定的理由,怕是别的组织不能保证他们的办事效率和诚意。脑内飞快地转过千万个方案,王颢聪没有注意自己已经被斯文靓丽的秘书小姐领入了一间装饰高雅优美的餐厅。
“王先生,请点单。王先生,王先生?”秘书小姐礼貌地把餐单递到他面前,好不容易才把王颢聪从烦乱的思绪中拉出。
“就点厨师推荐的好了,还有你喜欢……”未完的话自动消音,王颢聪的瞳孔忽地扩大,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四人包厢。那里坐着四个年纪相若的男人,左边最外侧的正是刚刚满脸精打细算天生略带凶狠表情的曹远,他旁边坐着一个相貌极美无可挑剔的美青年,青年给人的感觉温和却不失男子气概,拥有少年一样的干净。曹远对面坐着的男人头发剪得很短,体格健壮肤色黝黑,有点孩子气的五官却被玩笑不恭的神情映衬得极具男人味,让人有安全感。而正在男人隔壁开怀地笑着的不是谁,正是在遇上砂函之前不时一下一下地刺痛他心脏的男人——周天淳。四人明显是刚坐下不久,在菜肴送上前谈着什么事情打发时间。从那极其平静温和的气氛可以看出,这四人的交情应该不错。曹远甚至对坐在身边的美青年露出宠溺的眼神,不时用手轻轻刮对方高挺的鼻梁。谈得正开心时那个头发很短的男人自然的把手放到周天淳腰上,周天淳察觉后责怪地瞪了他一眼,发现对方依旧若无其事便由着他。
王颢聪从未这样了解自己的心意,像拨开重重的白雾,终于看清站在自己眼前那个一直模糊的身影到底是谁。那个短发男人必定就是周天淳爱也好恨也好怎么都无法放下的男人,自己曾无比嫉妒希望他消失的男人——夏飞。然而这时看着他们亲昵的场面,王颢聪心底的嫉妒愤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羡慕。一个主意在他脑里一闪而过,他的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也是时候向砂函证明他的感情,王颢聪从容地站起不管秘书小姐的讶异淡定地走向那个包厢。
“好久不见,天淳。”
“真的好久不见,都多少年了。你回国了?”周天淳听到声音抬头时,眼里写满惊异。是没料到这个男人会回国,更是没想到他还愿意出现在自己面前。另外三人因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而停下了交谈,同时不解地看向王颢聪。
“是啊,回来已经好几年。没想到会撞见你,世界总是充满偶然。”王颢聪没有半点在侍应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的打算,站着说话也不怕腰痛。
“他就是我在国外工作时很照顾我的人,王颢聪。”话音刚落,好像周天淳说的是什么惊人消息,气氛突然一僵,夏飞脸上甚至瞬间交错着嫉恨与防范,好不忙碌。
“天淳,方便借一步说话么?”王颢聪的神色极其严肃诚恳。周天淳没有半点介怀,马上站起身随王颢聪往他的桌子移步,不管不顾夏飞阻止的眼神。
“那么,你要说的是什么呢?”
秘书小姐已被王颢聪请离,周天淳说话的语气不改以往的刁蛮。
“你和曹远很熟是不?”
“嗯?”周天淳挑挑眉。
“我有事要他帮忙,你让他答应我。”王颢聪戒掉自己曾为这个人无限度提供的泛滥柔情,换上与刚刚截然不同的沉重口气,对夏飞一直投在这边的不满目光视若无睹。
“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要他帮我毁掉一个黑帮组织。”
“这……我不好说话。”周天淳露出为难的表情。
“天淳,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吧?几年前的那个夜里。”
“我明白了。那起码告诉我,为了什么?”
“我不过是想保护一个人。天淳,我经不起再这样失去。”王颢聪右手抓着左手手腕,手链在掌心印出一个痕迹。周天淳从这个男人的脸上了解到这已经不是当年眼中只有自己的少年,他已经长大,然后终于把自己放下为另一个人展开双臂。
“那个人呢?”他很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人,能让没心没肺的王颢聪揣在怀里去保护。
“在医院,昏迷不醒。”王颢聪垂下眼帘,嘴角轻微抽搐。
“我会跟他说说看,尽力。你等我消息。”周天淳仿佛可以体会这个男人的归心似箭,马上把他放行自己也返回那个已经开始抓狂的人的身边。王颢聪安然地笑了,他知道天淳从来不说没把握的话。
广大的会议室里只坐着两个人,分坐于椭圆会议桌的两侧,闲话家常一样轻松的气氛。曹远嚼了一口刚送上的热茶,这才向娃娃脸的青年提出自己的问题:
“陈飏是你的分家吧?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他的‘近况’。”
“能力很不错的人,有王者的霸气也有相应的智力,可惜,就是做事情疯起来像疯狗不计后果,所以长辈里半是对他有所嘉许半是极力反对让他接管家族第二交椅的位置。怎么,你对陈家的人有兴趣?”青年玩味地舔舔嘴唇,这个动作让他更具孩子气,可看不出他是喜是怒。
“我把话说清楚好了。就问你一句,能不能动他?”
“你现在倒是狂妄到连联盟家族的人也想动了?”
“万不得已。”曹远一向对自己的眼力颇为自负,却总是很难看清眼前的人的想法。
“真是一点都不可爱的弟弟,你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你的,不然轻晚上不让我进屋我可就凄惨啦。”陈晨装无辜,明明脸上的五官已经因忍笑而强烈地抽搐。
“你骗谁,我早让人查过了。你迟早是要铲除他的,那样目中无人的疯子,摆在那里像是定时炸弹,你就怕他坏了你的事,就算他不走错半步,也会因危及到你的位置而被驱除吧。”曹远一点情面都不给自己的姐夫,直接截穿他的满肚子坏水。
“人家只是正当防范而已,那兔崽子看上我很久了,怕是过一两年就要谋反把我拉下来。”陈晨说得极轻松,丝毫不把对方放在眼内。
“你早有计划,提前行动如何?这样我可助你一臂之力。”曹远的嘴角上扬,眼睛却没有笑意。
“过几天就会听到我们死对头的那个小组与兔崽子起冲突最后两败俱伤的消息,他可是光荣牺牲啊,我可得给他立个长生神牌呢。”
“姑且就把他的头留给我加菜,顶多事端那边就让我去制造,我请的人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演员,就差没整容成那些爱找我们麻烦的人的样子。”曹远的表情很冷,这是让多少人恐惧不已被戏称为“撒旦”的面孔。
“不愧是我的好弟弟,什么都做得滴水不漏。什么好处大得能让你浑这趟浑水?”
“警察都答应睁只眼闭只眼给我行方便,我干吗不干?”
“嗯?”
“周天淳这女王一开口,藤真当然会要我帮。既然夏飞都说不管了,我当然没办法拒绝。”谈及好不容易能和自己朝夕相对地过日子的爱人,曹远脸上的冰瞬间融化为温润的春风。
年关将近,四个男人不顾旁人怪异好奇的目光到超市扫年货,然后在夏飞和周天淳的小屋里弄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知道藤真手笨而且不擅长家务活,曹远在食物所剩无几后认命地主动收拾东西。夏飞身为一屋之主自然肩负起和曹远一起善后的艰巨任务,可怜的两个平时都爱压人的顽劣的男人,在这方面相应地吃了不少哑巴亏。趁这个空隙,藤真和周天淳溜到阳台边享受饭后水果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想不到那个人就是王颢聪,难怪我觉得那声音耳熟。”
“呵呵,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愿意再见到我的。你不知道,分别时,他那表情活像我是抛弃糟糠之妻那样的混蛋,恨不得把我拆吃下腹。”
“你的确很混蛋,给了他一个希望又使它泯灭。对了,你走前和他说了什么?”
“我跟他说,回国后有事情要帮忙可以找我。当时我猜,他是不可能会找我的,即使他那时没有说‘不’。”周天淳两手交叠置在栏杆上,随后把脸埋入臂弯中,只露出亮晶晶的一双眼。附近的民居陆续为迎接新年在大门处贴上了挥春横额,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桔子树那配合得恰到好处的黄与绿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水仙亦已清幽淡雅地怒放,行人无不成双结对好不温馨。周天淳不禁想,那个男人似乎自小就是上天的宠儿,无风无浪地消磨了那么多的岁月,他的劫难自遇见自己时开始,延续至今。如果神对他还有一丝的宠爱,那么就给他一个挽救的机会吧,在这个喜庆的日子。
13
茶姌双手叉腰气势十足地在全市最好的医院的走廊上疾速前进,近段时间经常进出医院的她早已摸清了医院的构造及分布。如果不是墙上再显眼不过的“请勿在走廊奔跑”的警告牌,心急如焚的她一定不顾仪态蹬着高跟鞋跑起来。推开那扇熟悉的门,迎面走出的年轻护士显然是被自己吓了一跳,眼睛瞪大好几秒才尴尬地退开。茶姌摸摸自己的脸猜想难道自己出门太匆忙妆没化好,没想到是她的表情太兴奋了才吓倒了护士小姐。
“例行检查做好了?今天情况……你!”茶姌嘴巴微微张成讶异的“O”字型,手指着穿着便服躺在病床上的砂函以及放在床隔壁的涨鼓鼓的旅行袋。王颢聪分外温柔地为砂函整理好衣服的领子后,转过脸对茶姌说:
“正好我去办一下手续,你帮我照看他一会。”
“什么手续?”
“出院手续。”王颢聪脸上的表情再正常不过。
“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么?他不是还没醒过来么?”茶姌进门时的愉悦表情被冲淡得不留痕迹。她走到砂函床边坐下,看到胶管里积的葡萄糖有点多,便帮砂函调慢点滴的速度。砂函胸前的黑石头项链像吸在皮肤上一样紧贴他的胸膛,茶姌想起那天王颢聪与曹远商谈回来后小心翼翼地把项链戴在砂函的脖子上,那神情庄严得如同婚礼上立下誓言给对方戴上寓意永恒的戒指。不过那项链的意义大概就和戒指一样吧,她想。
“后天就过年了,我不想让他呆在这个地方。院长说了,只要家里有足够的医疗设施,定期请医生上门检查情况就不会有问题。你也知道,他其他的伤痊愈得差不多,但脑里的血块急不得。”
茶姌没有再出言反驳,她只是默默地拉住准备离开的王颢聪的衣袖。叹一口气组织好语言,她说出更加坚定王颢聪行动的好消息:“曹远说你委托的事情已经办妥,他做事情一向滴水不漏。虽然陈飏还是行踪不明,但没什么好担心的。”
“凭什么说他行踪不明就让我放下警惕?”王颢聪危险地眯眯眼,他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不着痕迹地甩开了茶姌的手。
“他被某个人关起来了,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个人的话,不会让他有逃走的机会。我知道你恨他,但他不过是一个失去了爱人的可怜疯子。如今这个局面,对你他都好。”茶姌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按摩着砂函的手臂,虽然她知道在这之前隔壁的这个男人必定早已细心地做过这个工作。砂函住院后,事无巨细王颢聪都亲力亲为地包办,护士除了打点滴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干。
王颢聪明白茶姌话里的意思,看着砂函平静的睡颜,他知道如果砂函不再醒来,他这辈子都不会放过陈飏,更别提原谅。陈恭是在陈飏万分骄纵保护下成长的,如果没有陈飏事先帮她打点好一切,他的生活只能是一淌浑水。就连陈恭在杂志上连载漫画,也是陈飏在背后做好了关系疏通。陈飏对陈恭的感情不言而喻,只是他的弟弟直到死去也没有领悟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