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飏站起来,一把捏住砂函尖尖的下巴,说话时并无怒容,但砂函还是感觉到冷气从牙缝不断喷到他的脸上。
“咱们就走着瞧,不过在收拾他之前,我还是得先好好教育一下你。虽然我很想慢慢把你身心折磨到崩溃,但现在还是觉得早点把你送到恭的身边好了。”
砂函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恐吓他,他不由得用力握紧了那块冰冷僵硬的石头。陈飏另一只手攀上砂函的脸,第一下轻轻地刮了一下,第二下却愣是拉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线。砂函暗暗下了决心,既然已经没有活路可以走,他怎么也不要任由这个男人摆布。他用尽全力提高膝盖往上一顶,正好击中没有防备的陈飏的要害。看着趁他弯身舒缓痛楚的空隙往一楼逃去,陈飏不慌反笑,那是疯子一样的狂笑。
“你还能去哪里?精心为你设置的游戏马上就要开始,砂函,恭那么爱你,我当然舍不得让别人杀死你,就让我亲自把你送到恭的身边。”话音未落,陈飏已经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追出。
守在大门旁边的保镖看到砂函离弦的箭一样从他们身边跑过,出于直觉他们马上准备抬腿去追,却被紧随砂函身后的人一声喝止:“不准跟来,这件事我会亲自处理!”陈飏的眸里闪过金光,如虎目一样让人无法抗拒的眼神。
砂函感觉到身后逐渐迫近的脚步声,甚至觉得那个人口里的热气已经喷到自己头顶上,双腿却不听使唤地越来越重,更别说加快速度。他以为陈飏平时出入都有专车代步,平时繁忙得连睡觉时间也不够,身体再是矫健强壮运动起来也会吃力。砂函并不知道,陈飏在念书时曾轻松拿下长跑和马拉松的冠军,他和文弱的弟弟完全相反,是先天的跑步健将。砂函早已在心里做过千百种关于结局的预想,不管是哪一种都与幸福背道而驰,但他不想就这样认输,所以才拼那么一点的机会。跑,用尽全身力气去跑,不要去想等在前方的是什么,不要想就算真的跑出陈飏的势力范围又可以怎样。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个顽强的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皮肤洒着红色液体跃到寒冷的空气中,一下下,都在声嘶力竭地说着:“想见他,想和他再说一次,我爱你。”手中紧握着的石块的温度与体温一起上升,那并未被磨平的边缘刮得柔嫩的掌心生痛,却促进砂函加大力度地捏着他。
奔跑的时间,不过几秒,却在意识里被拉长到如几世纪一般漫长。他不由得想起与王颢聪的第一次见面,他以为那是恭,那个没有让温柔半途而废的男人,从地府返回要把他带走。后来一次次,都让王颢聪撞见他最难看倒霉的样子。可就算他再不堪,做的事情如何遭人唾骂,王颢聪也并未真看轻过他,那个男人只是淡淡地替他挡下那些噩梦,不假作温柔,不故作善良。他帮他,不是因为他是谁,不是因为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等砂函注意到时,自己的心底已经住入了这么一个人,不问批准,怎样赶也赶不走。
不是为了王颢聪,是为了自己,起码在有限的时间内,砂函想尝试一次去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哪怕那个人不爱自己。这是报应吧,有时候他无法阻止自己这样猜想。与恭住一起时利用他对自己的爱百般任性胡闹,与王颢聪在一起,就该轮到他来做付出的那一个。
好不容易穿过修正别致的花园,眼看下一步就能冲到街上,砂函却被一记重踢踹倒在地。疼痛来不及扩散,几下重踢不等他缓过来就直击他的胸口,砂函觉得自己全身马上就要被拆散。陈飏也不打算歇几秒让呼吸平顺一点,他卖力地踹,快感自脚尖与血液一起涌到心脏,让他眼角有些湿润。他满足地看着血丝自砂函的嘴角缓缓流下,制造出诡异的美。他一把骑在砂函身上,用力地掐砂函的脖子。砂函因胸膛被踢而咳嗽,脖子被掐让他因呼吸不畅顺而脸色发紫。他勉强睁开眼瞪着骑在自己身上的陈飏,那眼神不属于弱者,带有深深的怜悯与嘲弄。陈飏被那样的眼神看得一震,就是这几秒的犹豫,砂函挣脱了他的束缚,一下把他推倒在地。
赶在陈飏站起来之前,砂函截下正好经过的出租车,不等司机反应就把他揪出驾驶座,踩下油门没命地继续狂奔。陈飏见势马上从靠在花园旁边的停车场里取出自己的黑色爱车,咬紧不放地追。“谁要你可怜了!那眼神任何人都可以有,就你不可以!”陈飏怒火中烧地咬唇,血丝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他的下唇上。
不知不觉空中落下冬日罕见的大雨,砂函被追赶着不知不觉往以崎岖出名的山路上开去,大雨让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隐约中觉得那雨并不是纯粹的,混合着轻飘飘的白色的晶体,降落在挡风玻璃上,来不及融化便被雨刮扫去。砂函知道这不是自己看雨雪看出神的悠闲时刻,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那辆自己被迫乘坐过的黑色轿车在离自己不远的后方紧追不舍。砂函很少驾车,什么没考车牌,当初是陈恭像玩游戏一样教他的。这样的他怎可能是陈飏的对手,不消多少时间,陈飏便把车驶到砂函隔壁,紧靠着山壁,硬是把砂函挤到隔壁反方向的车道上,似乎只要再往外靠半分砂函的车就要坠落山崖。他顾不得外面下着寒冷刺骨的雨雪,按下车窗红着眼对砂函直嚷叫,脸和头发马上就被打湿,嘴里塞满了雨雪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你给我停下来!听到没!停下来!”陈飏甚至快速转动着方向盘让车身撞击砂函的车。砂函并不看他,专注于眼前蜿蜒的山路,对他的警告听若不闻。天性聪颖的砂函甚至也能学着陈飏的做法试图把陈飏的车往山壁方向撞去,好让他找到空隙把陈飏重新挤到后面。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思考,满脑满心都是一腔与环境不相符的温热,他不禁腾空一只手扶着自己握方向盘的手,无意识地想寻找那个自己熟悉的温暖。
忽地,砂函讶然地发现陈飏像察觉什么似的减慢了车速,给砂函挪出了返回原车道的空位。砂函以为有诈,只是疑惑地看着后视镜。一道在黑暗中分外刺眼的光线直直地冲到他面前,笼罩着他的车,砂函几乎以为那是电影里人死亡之后天使前来迎接的盛景。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那是一辆车速极快的大货车,离砂函不过几米之遥,眼看快要撞上。直觉告诉砂函要把车子往原车道上靠,手却不听使唤地往反方向转动方向盘,他知道自己将要坠落,以一种他未想象过的方式死去。
刺耳的刹车声从自己跌落的上空穿越层层空气而来,砂函不知道那是大货车还是陈飏的爱车发出的,也不在乎。他想,或者这是自己心底所渴望的。他太累了,就算活着回去,等待他的也只有陈飏无止尽的折磨。就算王颢聪醒後慌忙来寻他又能怎样?姑且不论王颢聪这个干白道正经生意的怎么斗得过陈飏,就算行,他也不想回他身边。他以为自己可以不介意的,开局之前他就知道谁先介怀替代品这个位置,谁就得出局。结果他变得越来越贪心,甚至希望自己真能如茶姌所说那样击败那个人独占王颢聪的心脏。既然自己心脏每一下跳动,流窜全身的血液每前进一点距离都在叫嚣着爱他,那么,砂函就无法制止自己不要求那个人回报同等程度的爱。
就这样结束好了,放过陈飏,放过他,也放过王颢聪。
意识消失之前,他看到的,也只是那个人没有任何掩饰的纯粹的睡颜。
如果真有来世,砂函期望自己可以不用这么苦,苦得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感到疲倦。
11
王颢聪醒来时天色明亮,摇晃中淡化了线条的视野里,电子钟刚好显示12点。他忘记自己梦到了什么,只是觉得脸有微微的刺痛感,伸手一摸,原来眼角到下巴拉出了一条已经开始干涸的泪痕。梦到什么无法清晰地想起,王颢聪只能辨别出出现在梦里的,是那个身板单薄总是体温很低的少年。
他烦躁难耐,胸口底下的心脏像催促着什么似的暴躁地跳动着。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硬是打碎了满屋沉重的安静。王颢聪不知为何,竟把手机错看成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心底如雾气般升腾而起的恐惧,刹那便把他吞噬无痕。犹豫了几秒,眼看电话马上就要挂断,他按下了接听键。
毓伊提着装了便利店买的午饭的塑料袋,拖着步子在医院的走廊上慢慢跺着。清晨时分终于把看守了两个小时没合过眼操劳了整夜的父亲劝到附近的旅店休息,刚返回病房他就看到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神色狰狞地堵在病房门口。男人投在他身上的是责备的视线,毓伊觉得自己像被火燃烧一样难受。接到医院通知他哥哥正在急救的电话时,毓伊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哥哥的打算从来都瞒不过他,他知道砂函的顽固,便任由他去。只是真正面对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布满冷汗。
从手术室被推出的砂函,全身都包裹着白色的绷带,只能从轮廓勉强去辨别那是自己的哥哥。毓伊和父亲紧靠着彼此去支撑自己,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悲伤去听医生的报告。
“病人的手术很成功,但还没有过危险期。即使撑了下来,也可能一辈子不会醒,他的头在跌落山崖时受到剧烈碰撞,脑部有一定损伤。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一刻,他发现父亲的头上多了很多白头发,整个人一下苍老了不少。毓伊也不是没有思量过是否该通知那个哥哥爱着的人,砂函最后的决定毅然表示了他与对方分开的决心。但现在他不知道陈飏什么时候会再来把哥哥带走,变着法子折磨他,他没有那样的力量去对抗,只能指望眼前的这个男人能代他保护砂函。
如果他愿意,如果他爱他。不行的话,毓伊也就死心不作纠缠。这是他们的命,砂函认了,他也认了。
那男人从玻璃窗外看了看躺在病床上靠仪器维持呼吸的砂函,紧抿着唇角。他没有马上推门而进,反倒往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走去。回来时他对毓伊冷静地交代之后的安排,活脱脱他才是砂函的血亲:“等情况再稳定一点我就把他送往这里最好的医院,医生检查过后再决定要不要送往国外给这方面的专家治疗。所有的费用由我全部承担,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给一笔钱让你和你父亲去创业。”
“你决定照顾他一辈子?哪怕他一辈子都不醒来?”
“是的。”
“为什么?”毓伊对王颢聪没有任何摇摆不定的肯定回答充满意外与怀疑。
“我爱他,只是他并不相信。”
毓伊毫不避忌地直视王颢聪的双眸,发现里面尽是自己看不透的深情与坚决。他知道这个男人可以托付,只要他在身边,不会再有人能伤害砂函一分一毫。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砂函被送院依然然紧紧握着的石头,塞到男人手里,然后深深鞠躬。
“我的哥哥就拜托你了。还有,请提防名为陈飏的男人,他不会放过砂函的,只要他没死。”
王颢聪看着石头的眼里尽是灰色的忧伤,没有多说什么,同样向毓伊鞠躬。
毓伊轻轻地把饭盒放到病床隔壁的柜子上,本想拉张椅子过来坐下和王颢聪一起陪着尚未恢复意识的砂函,察觉到男人双手叠在砂函缠着纱布的手上时,知道自己不宜久留去打扰这两个人难得的单独相处。他看到王颢聪手腕上的手链时微微震动一下,想起砂函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由得想要解开这两个人之间的误会,代替可能永远不能再开口的哥哥去解释:
“砂函并没有把你看作恭的替身。那手链虽是恭送给他的,他却当是盛满爱意的吉祥物,只打算送给自己爱的人。”
王颢聪没有因此而移开一直放在砂函身上的视线,他只是淡淡地回一句:“我知道,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他再睁开眼。”
毓伊不忍心再看着这样的情景,痛心地转身离开房间。他希望,他们发现自己的感情并不太迟,这辈子还有时间留给他们好好相爱。
王颢聪把那双比以往更冷的手小心翼翼地拉到嘴边,包裹在自己的双手中,用嘴往那狭小的空间吹着热气。如果不是怕弄疼砂函,他一定会帮他把手揉暖。被绷带包裹安静地睡着的不是谁,正是他的爱人。砂函一度离开,现在回来了,即使是以这样的方式。王颢聪很想看清楚少年被掩盖的总是透着冷漠的五官,知道无法如愿后只能闭上双眼去想象。再度睁开眼时,他恋恋不舍地移开其中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茶姌,我知道你认识黑道的人,帮我牵线。先让他派几个可靠的保镖过来XXX医院OOO号病房,报酬我不会少他半分。”
“……”茶姌隐约猜到什么,短暂的沉默后再度开口。
“我不要!你不是说过你不与黑道的搭桥么?这些人一旦惹上了,永远都不能和他们断掉关系。”
“你什么都别管,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行。”王颢聪的声音透露出主人的冷酷,带点残虐的气味。
“我不干,我不要我们的公司不明不白就被抹黑。”茶姌的声音不自然地颤抖。
“对不起,茶姌,你懂我的意思的,你一直很聪明。”王颢聪有点后悔自己之前一直太宠这个像妹妹一样的女孩子,明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意还是假装不知,结果浪费了女孩子大段美好的时光。
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从话筒另一边传来,不等王颢聪说什么便挂断。再度听到茶姌的声音时,已经是几分钟后。女孩子的语气恢复以往的任性高傲,让人难以想象这个声音之前还在难过地扭曲着。
“他答应派保镖过来,这段时间内你要亲自到他的公司和他谈。我只能帮你这么多,答应不答应要看你的表现。地址是……”
“他的名字是?”
“曹远。这个城市最有势力的组织的头领,如果他帮不了你,你就逃到国外吧。”
“谢谢你。”
“我会跟保镖一起过来的,我在你也比较放心吧。”停顿一会,茶姌才压低声音尽量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补充:“是我输了。我没他那么坚韧,就算是我,也觉得心疼他。”
王颢聪并不想离开砂函半步,可以的话,吃饭睡觉洗澡他都想让砂函待在自己的视线里,害怕一个不留神,砂函又不辞而别。不是他多心,这个少年有太多这样的前科。但现在没有那样的空暇让他这样做,他要赶在陈飏之前做些准备,把这个男人永远从砂函的生命里驱逐出去。他是冷酷的,危害到砂函生命的人,他不想留他在世上。一想及这个男人曾恣意玩弄过砂函的身体,残忍地虐待他的心,甚至把砂函逼到绝路,他便恨不得马上废了这个男人用尽各种手段把他折磨而死。怎么狠毒,都嫌不够。
茶姌和几个打扮普通的上班族来到医院时,王颢聪看到她漂亮的眼睛有点红,像受了委屈的兔子。他正想开口说什么,茶姌却抢先一步把他推到门外:
“你快去快回,我还要追连续剧。你不在的时候,别说是动他后面了,谁敢动砂函一根毛,姑奶奶我第一个让他这辈子不举绝子绝孙,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后悔来到这个世界的滋味!”茶姌说得咬牙切齿豪气十足。王颢聪也就放心了,茶姌向来说到做到,比某些男人还要守承诺。
习惯性地伸手去抹茶姌的头,女孩子却动作敏捷地闪开,她背对着他挥挥手示意他快点离开。王颢聪用全身的知觉去感受那个安顺地睡着的人,暗暗地跟他说:
“等我回来,你要睁开眼对我微笑。”
茶姌确定男人脚步声越来越远后才难耐地转头,眼神复杂地目送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转弯角。她并没有坐到病床隔壁的椅子上,只是在床边给自己找了一小块位置,两脚悬空地坐上去,代替王颢聪拉着砂函的手,另一只手温柔地为砂函拨开额前的发。
“你赢了我的赌,我承认你了。所以快点醒来吧,我不想再看到他那样痛苦的表情。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未在我面前摆出这种绝望刻入骨髓里似的皱成抹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