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喜的官差还在堂上等着,请小叔更衣……天下士子千千万万,有考了十多年还一无所得的,能取中便是大喜。今后种种也要看个人造化和为官的功绩,状元如何,榜眼如何都是没有定数的……这会儿你大哥高兴,我已经跟他提了你和玉姑娘的事,他也没恼。你再去好好跟他说一说,兴许就成了……」
柳氏再说什么,崔铭旭都听不见了,二十多年的心愿付诸东流,脑中、心中都是空白,还盘算什么违抗圣旨娶玉飘飘?可笑。
他答应过齐嘉,打马游街时要带他一起,琼林饮宴时,偷偷替他留一杯御酒。傻子,御酒他又不是没被赏过。傻子就很认真地说:「那是给状元喝的,不一样。」真是个傻子。
房外有人通报:「三少爷,齐大人来贺喜了。」
怕什么来什么,为什么崔铭旭狼狈的时候,第一个蹦出来的一定要是那个齐嘉?活似报丧的霉星。
「不见!」
用尽全力吼出去,崔铭旭瞪大眼睛看着桌上的砚台。那个傻子……若不是莫名其妙吻了他,若不是莫名其妙要躲他,若不是莫名其妙想起了他……考场中的不如意都是因为他!
怨气丛生。
第七章
「今次的进士里有崔家的那位小公子?」
「对,有他。二甲第六名。」
「哟,不是说的花好稻好,号称是第二个顾太傅么?当年的顾太傅可是一甲头名状元啊!」
「呵呵,这种事……高门大院的,又是崔家的人,巴结的人还能少么?才华这东西,说着说着不就有了么?」
「哦……崔小公子,可是前阵子在妓院里和人争风吃醋,因为闹得太大被带进京府里,后来又被崔铭堂大人赶出家门的那位崔小公子?哎哟,这样的人品……啧啧……盛名之下呀……」
新科进士们都围成一圈说笑,你我是同乡,他俩是同门,愚弟久仰贤兄大名,贤弟文章堪称一绝,愚兄心向往之……亲亲热热地好似真的成了一家子。
昔日从不放在眼里的小卒子都考上了榜眼探花,满面红光好不得意,过去搭话分明等于是抽自己一巴掌。崔铭旭心情抑郁,索性站得远远的,不愿与他们为伍。不巧听到柱子后众臣的交谈声,刺耳又刺心。可是金殿大堂之上可不是他崔家的书房里,那些人个个都是他的前辈,个个都要低头施礼尊一声「大人」,哪里有他发作,耍脾气的地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心中气血翻滚怒意横生却又无可奈何。
撇开头不愿再听那些议论,崔铭旭把视线移向了大殿的另一边,眼角一不留神瞥到一个跟他一样孤零零的人影,旁人都三三两两地说着话,他却独自站在话题之外,大半个身子都没在了柱子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张白白的脸,脸上嵌了一双墨黑的眸子,正直直地瞅着他。齐嘉。
见了他,崔铭旭更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这傻子害他会试时分了心。看他科举失利还不罢休,成天冤魂似的缠着他:「崔兄,恭喜你……」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有什么好恭喜的?他是二甲第六,书院里那个饿了只能啃口冷馒头的穷小子是二甲第五,一脚重重地踩在他的头顶上。新科状元打马游街,他就只能在人堆里伸长脖子看两眼,马上只此一人,马下民众万千,他不过是万千之一而已,和落榜有什么差别?
现在红袍紫带,站在人群里谈笑风生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崔铭旭,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半边脸不能见人的丑八怪。崔家小公子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冷落过轻视过?都是因为这个叫齐嘉的傻子,自己瑟缩到一边任人侧目指点还不算,非要拉上他一起好做个垫背。
崔铭旭恼羞成怒,狠狠瞪了齐嘉一眼,看到他脸上一惊,头一缩,整个人都躲进了阴影里。怯懦、胆小、没出息,这傻子有哪一点是好的。多少次了,说了他不在家,他还一次又一次地找上门,是看不到他的狼狈样子不罢休是怎样?方才散朝时,他又想跑过来搭话,若不是他旋身一转躲了过去,谁知道他又想说出什么话来?这朝堂里个个等着看他崔铭旭的笑话,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个小傻子认识他,指不定又能让他们说出什么来。
扭过头不再看齐嘉,心里却片刻不能安宁,崔铭旭只觉胸口涨得厉害,好似要一把火把这京城烧得干干净净了,才能喘过这口气。临走时再瞟一眼,一片阴影里再找不见齐嘉的影子。
新科状元叫徐承望,年纪比崔铭旭大了两三岁,偌大一块红疤盖住了半边脸,少小丧父,被寡母一手养大,听说官差捧了喜报去报喜时,他还跟他娘一起在街上吆喝着卖豆腐。就这么个人,街上随手一指就能抓出一把,有什么稀罕的?偏偏就点了他做榜首,还要娶郡主为妻,当今圣上来主婚,呵。
喇叭唢呐吹得震天响,新建的状元府里挤满了人,一个个还没进门就高喊:「徐状元大喜呀!徐老夫人大喜呀!」高兴得好似是他娶媳妇似的。装什么呢?人家从前在路边卖豆腐的时候,谁认识谁呀?
崔铭旭意兴阑珊地隔着人群,看着里面那对新人三拜天地又送入洞房。
「崔兄,你也来了啊?」袖子被扯住,崔铭旭不用低头也知道会是谁。做傻子还真好,只看想看的,只听想听的,白天挨了欺负晚上睡一觉就忘个精光。
不耐烦地挥开袖子,崔铭旭一言不发。若不是身边拥挤寸步难行,他早已转身离开。
齐嘉却好似察觉不到他的不满,一径滔滔不绝地说着:「前两天我二叔做生意路过京城,又带了些东西来,崔兄,什么时候来看看吧。你高中之后,我还没送贺礼呢。我前两天听翰林院的周大人说,这次会试的题比历年难,能取中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几位大人为了排定座次争了好些时候。能上榜就是有真才实学,且是才学品性都高人一等的……」
又伸出手来在人群中指指点点,为他说明朝中的人事:「那是周大人,周大人家的小姐和张大人家的千金这次都入了宫备选皇后,两位大人暗地里没少较劲。那边穿紫衣的是史阁老,朝中很多大人都和他相熟。坐他身边的是李阁老,若是和史阁老交好,就要小心李阁老这边的人……」
崔铭旭阴沉着脸,只觉得有他在身边,这些天在心里一直盘旋不去的闷气蹿得更高。想对着他吼一句少来烦我,抿紧的嘴怎么也张不开。
「哟,崔小公子。」有人转过脸来招呼,看到站在他身边的齐嘉,「小齐大人也在。二位相熟?」
「我们……」齐嘉正要答话,崔铭旭抢先一步答道:
「不认识。」
齐嘉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对,不、不熟。」
来人有些奇怪:「听说两位从前是一个书院的。」又不是和他是同窗,他管这么细干什么?
「是、是吗?在下没见过崔……崔小公子。」崔铭旭看不到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声音很低。来人已经回过了身,如他所愿,齐嘉不再说话,可是好像又有些不对劲,连他的呼吸都察觉不到,仿佛他已经慢慢地慢慢地在他身边枯萎然后消散一般。窜升的怒气被一股不知名的慌乱取代,崔铭旭两眼盯着正堂里,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转过脸看一眼的冲动。
新人礼毕,人群纷纷向堂内涌去,崔铭旭随着人群走出几步再回过头,齐嘉还站在原地,正抬起脸对着他笑:「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么时候?」
这样的笑容,不愿意笑却拼命挤出来的一般,不似在笑,更像是在哭泣,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从里头甚至能看到自己愕然的面孔。
崔铭旭站住了脚,两眼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笑得难看的脸:「很快。」
宁怀璟说:「那位春风嬷嬷是恨不得她那一身肉都能熔成白花花的银子,小心你如花美眷没娶到手,万贯家财倒都搭了去。」
崔铭旭出神地看着自己的书桌:「晚樵怎么没来?」
「他去西域采办东西去了。」宁怀璟道,「人大了,总要出息一些,可不能再胡闹了。」
这话不像是平素浪荡无羁的公子哥说的,说罢,他自己也笑了:「客秋会试没考上,他家里也正筹划着给他谋份差事。至于我……也就这么着了,反正我爹也不指望我能干出些什么好事来。」
崔铭旭的脸上也跟着露出了几分惆怅之色,许久,看着桌上的砚台道:「有样东西想送到晚樵家的织锦堂里给估个价。」
宁怀璟大惊:「你穷到这份上了?」
「也不是。」崔铭旭吐着气,缓缓说道,「娶飘飘是我自己的事,总不能让我大哥出钱。」
「那你也……」
「也不是真的没钱,就是、就是……」无数个词汇在脑海里旋转,想伸长了手努力去抓一个,却半个也抓不着。崔铭旭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砚台,话说了一半,剩下一半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舍得?」宁怀璟的表情变得凝重,一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也向了那方闪着沉光的砚台,「这事你要想仔细了。」
「舍得。」
两个字说出口,仿佛全身力气都一息间散尽。他想为玉飘飘赎身,然后娶她。想了三年的梦想,日也思,夜也想,整整三年,连他大哥都不能阻拦,还有什么理由要放弃?这本就是崔铭旭要走的康庄大道,平坦、顺遂、安安稳稳。来年生下一房子息,崔家祖宗面前也就交待过去了。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如今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要后退?
桌上的砚台始终静默无声,它说不了话没有表情,就好像那个站在他身边却忽然间连气息都察觉不到的人。看到它,就想起齐嘉,心中百味杂陈,苦涩夹杂着惶恐,仿佛万丈悬崖就在脚底,看久了,就真的会一头栽下去。所以不想再看见。
这样的话说不出口,崔铭旭嗫嚅着看向宁怀璟,却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悲悯。
「你让送的人怎么想?」
他从来不知道宁怀璟的话除了玩笑和假正经也能伤人,一言正中他心底最不愿面对之处,鲜血淋漓。
「砚是好砚,石料是顶尖的,雕工也好,荷塘月色,啧啧……难得匠心独具。」织锦堂的掌柜把砚台捧在眼前详细察看。
崔铭旭坐在一边木然地看着他脸上的欣喜表情。当然是好砚,手感滑腻,温润带一点微凉。砚池边雕一朵婷婷待放的莲蕾,杆茎挺直,用刀流畅优美。砚池雕做了一张大荷叶,脉络清晰,用指腹摩挲似乎能感受到那种叶片徐徐舒展的畅快。这方砚放在他书桌上良久,闭上眼都能描摹出它的形态,指尖相贴,细腻的触感还在指上萦绕,无处不可他的心、顺他的意,天造地设一般为他一人而做。
他看着那个白胡子老头的一双枯藤也似的手将他的心爱之物翻倒敲扣,脸上时而冷漠时而精明,一直不得舒张的心也仿佛如这砚台般七上八下,不能安稳。
宁怀璟说:「你让送的人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那傻子必然是失落难过却又会强装作无事,在他面前露出两颗虎牙:「哦,找不着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崔兄你别急。」笑得比哭还让他觉得难看。
眼酸了,气短了,心慌了。
那个傻子在官场里跌跌撞撞,散朝后一个人站在阴影里发呆。他不想的,他爹想,所以他就点头。一世前途搭上自己的性命换来老父的一次笑脸和这方砚台。
老管家说:「老爷教子严厉,少爷从小没少挨罚。得赏还是头一次,也只有这一次。请公子小心照料啊。」那双眼睛看得他脸涨得通红,头都抬不起来。
让齐嘉知道后,叫他怎么想?
傻子不会拒绝,傻子不会哭诉,傻子不会怒气冲冲一巴掌掴得他眼花耳鸣趴倒在地。傻子面对欺负时,只会敛下一双闪闪的眼睛把身子缩进阴影里。傻子仰着脸问他:「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么时候?」目如点漆,衬得半开的唇血也似的红,一张瘦得露出下巴尖的脸雪也似的白。
齐嘉对崔铭旭的希望微小如在风中摇摆将熄的火苗,微小到没有。
心脏被揪紧,胸膛下五内翻腾。脸上一热,脑中「嗡」的一响。
疯了。
「唔……这里……」老头还在蹙着眉把砚台翻来覆去地看着。
手中的砚忽然被一把抢过,老头诧异地瞪起眼睛:「崔公子?」
抓过放在一边的锦帕将它胡乱包好,崔铭旭风一般奔了出去:「本公子不卖了!」
这砚舍不舍得卖?
舍不得。
「齐嘉、齐嘉、出来!」凌云冠的珠绦凌乱地混杂在发间,被汗打湿的发丝湿答答地落到了额前。掌心的热意穿透了锦帕,手中的砚台好似他一颗快跳出喉间的心。崔铭旭在齐府门前大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扉。
朱红色的大门「咿呀」打开,从里头露出老管家睡意未消的脸:「我家少爷奉召进宫还未回来。」
随后,大门又被关上,铜制的门环扣着门扉,发出「咚咚「的闷响。
兜头一桶冰凉雪水泼下。
月上中天,藏蓝深沈的夜幕下挂着一弯浅浅的澄黄,好似无情者嘴角边寡淡的笑。
夜色渐浓,有风自无人的小巷中「嗖嗖」地穿堂而过,掀开了长衫的下摆,皮肤上惊起一身轻寒。街上的路人渐少,太晚了,再不赶着回家,家中的河东狮就得栓上门再不让人进房了。
崔铭旭一路慢慢地走着,从城南寂寂无声的小巷到灯火通明的夜市街,一路不见有齐嘉的轿子从身边经过,脚步拖成了一个长长的「一」字。这么晚了,还在宫里……皇帝召他去干什么呢?初时剧烈蹦跳的心胸被夜风抚平,猜疑藤蔓般缠上了渐长渐高的失落。他又不是朝中掌控半边江山的重臣,这么晚了还留在宫里做什么?齐嘉能做得了什么?左思右想猜不透,于是手里的砚台就越发的沉重。
前方出了什么事,尖叫声和哭喊声刺破了广袤无际的天空,成串挂在屋角上的茜纱宫灯亮得似乎要烧起来。
「飘飘啊,我的飘飘……」一声长啼入耳刺得不知神游到何方的崔铭旭冷不防一个机灵,手腕紧接着一阵痛楚,涂着鲜红蔻丹的长指甲好似要从他的腕子上扒下一块肉。
「崔小公子啊……」女人抓着他的手腕好似溺水人终于抓到了一根稻草,崔铭旭看到她脸上的白粉雪花般飞落,露出眼角边细细的皱纹,「飘飘,我的飘飘!居然、居然跟人跑了!」
春夏之际总是多雨,空中「轰隆」一声就是乌云急走,撞出一道惊雷。崔铭旭托着砚台的手往下一沈,长长的指甲就再抵近一分,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飘飘她……」
「跑了!我前两天还跟她说,飘飘你年纪大了,嬷嬷给你找个好人家。谁知道,她这边笑嘻嘻地奉承着我,一转眼就跑了!」春风嬷嬷的泪落得更急,冲得脸上东一道红西一条白,「哎哟哟,为了调教她,我花了多少银子哎!诗书、画画、弹琴、下棋、唱曲还有这一身又一身的衣裳、首饰……香粉也得花银子买啊!银子!这没良心的小贱人啊!说得好听,给自个儿赎身,她才留下几个铜板?这些年她吃下去的那些都不够!我的银子啊……」
说到银子她哭得更伤心,好似不是玉飘飘跑了,而是玉飘飘活生生从她身上剜走了一块肉,坏了她打了多年的如意算盘:「崔小公子,你来晚一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