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咬着嘴唇笑,露出一对白白的虎牙。
话题随着炉火的升腾一起漫无边际地展开,齐嘉说,崔铭旭听。
他说,皇帝待他很好,丞相待他也很好,辰王爷爱跟他开玩笑,那位方载道大人虽然总是板着脸,但是其实他是最心软的一个。总之,所有人都对他很好。
傻子,那是因为他傻得连旁人嘲弄他,他都听不出来。崔铭旭放下酒盅说:「别说别人,说说你自己。」
齐嘉学着他的样子,一仰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于是炉火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我又没什么好说的。」
一点一滴还是从嘴里不自觉地漏了出来。他母亲早逝,那会儿他才刚懂事。
崔铭旭说:「我们都一样。」
齐嘉笑了笑,眼睛盯着空空的杯子瞧:「我爹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生意就交给了我的几个叔叔。」
父亲一心指望着他成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他刻苦读书,虽然他也不是读书的料。考上科举似乎是没有希望的,官场也绝不适合他,可当父亲提出要给他捐个官时,他还是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只要父亲满意高兴就好,能做个官,全家人脸面上都能有光,多好。至于自己,只能努力地小心些再小心些,不敢有丝毫怠慢,不敢有半点放纵,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胆颤,仿佛误入虎穴的一只羔羊。
他穿上官服没多久,父亲含笑而逝,叔叔们把生意都迁回了家乡,于是京城里就只剩下了他和老管家。叔叔们偶尔才上京一次,他也很少回家乡,那里和他其实也没什么牵绊。二叔生的是个儿子,书念得挺好,至少比他好。三叔有个女儿,据说已经嫁人。
「是个很美的姑娘。」齐嘉说,眼睛扫到崔铭旭脸上,又补了一句,「不过比不上玉姑娘。」
「呵……」崔铭旭静静地听,帮他把裹着他的被子围得更紧些。
齐嘉看着近在咫尺的崔铭旭,问:「你和玉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我连我大嫂都没告诉过。」闲谈的兴致被挑了起来,崔铭旭靠着椅背,细细回想,「两年前认识的。」
那时候他刚被他大哥押进书院,他大哥前脚刚从正门跨出去,他就攀上了后院的墙头。一跃而下时,恰一乘软轿路过,身旁有人赞一声:「那是天下第一美人玉飘飘。」
他凝神去看,偏巧一缕轻风入帘拢,里头的美人,云鬓微斜,眉目如画,额头一点桃花烙。
惊鸿一瞥,至此念念不忘。至今还记得,那时,她穿的是一身妃色的裙装。
小傻子好像听得入了神,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崔铭旭忍不住伸过手去捏他红彤彤的脸:「喂,又傻了?」
齐嘉忽然「哎呀」一声,把手就往火炉里伸。
「你干什么?」崔铭旭吃了一惊,赶紧去拦他。
齐嘉急道:「糊了,快烤糊了。我都快忘了。」
崔铭旭伸头一看,炭火上黑乎乎地摆着几个东西,凑近一闻,还有些甜丝丝的香味:「什么东西?」
「芋头。」齐嘉答道,「烤熟了可好吃了。」一边眼馋地看着火炉里,快速地捻起一只扔到小几上。
「啊?」崔铭旭一愣,怎么也想不到他大半夜的还能想到来寻他一起吃这个。
看齐嘉吃得挺香,便也缓缓地把手伸了过去,指尖刚触到,就「嘶──」地一声又缩了回来。小傻子快速地垂下眼,崔铭旭还是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怎么也不能让齐嘉笑话他,一咬牙又去抓,烫得两手都红了,放下又拿起,反复几次才算捧到手里。这东西吃着还真的挺香。甜香的味道在空气里慢慢蔓延开。
斯夜太过平和,窗外时不时有爆竹炸开,风刮过,送来全城的笑声。任它呼啸打转,屋里炉火正旺,酒是暖的,人是暖的,呼出的气也是暖的。高傲自负的崔铭旭头一次滔滔不绝地说这么多话,说他父亲,说他大哥,说他侄子,所有的话都不曾对第二个人提起:「我一直想送飘飘样东西,以前送的那些都不好,不衬她。要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花哨,做工一定要好,精致,有灵性……」
齐嘉含含糊糊地点头,崔铭旭说着说着回过神,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站起身想要推醒他:「不会喝酒还喝这么多。」
目光落到他身上便再也移不开。齐嘉闭着眼,周身上下粽子似地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酒气和暖意在圆嘟嘟的娃娃脸上晕染出一层薄薄的红,想起刚才捏他的脸,触感出乎意料的好,指上仿佛还沾着滑腻,情不自禁地摩挲回味了许久。手又着了魔似地伸了出去,碰触到他的脸,轻轻地捏,然后,指尖缓缓往下,再移半寸就是他无意识开启的唇……
呼吸凝滞,周身发热,炉火下看什么都是朦胧,只有指尖的触感是真实。嘴唇、收支、下腹……全身都在蠢蠢欲动。
「轰──」的一响,爆竹声入耳,在脑中炸开。崔铭旭猛地缩回自己的手。
是火炉烧得太旺了。
崔铭旭默默地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
齐嘉最近总是外出,正月初三刚过,宫里就传了旨要召见。
那时,他俩正窝在书房里。崔铭旭跷脚搁手地歪在椅上,新制的狼毫笔戒尺一样指着齐嘉:
「把背挺起来。」
「胸,胸膛也挺起来!」
「笨,谁让你撅肚子了?」
「迈步!你这是迈步吗?这么小一点,你属麻雀的?」早看他走路一奔三跳的模样不顺眼,这样哪里有半点当官的样子?活该旁人不把他当回事。
齐嘉一清早就被崔铭旭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已经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唱戏一般迈了好几遍八字步,不禁小声嘀咕:「早朝的时候,排在我前面的李大人就是这么走的……」
抱怨被崔铭旭听了去,狼毫笔「啪」地一下敲在书桌上:「他都七十了,你跟他学?」
齐嘉缩着头不敢再分辨,传召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让他即刻进宫。齐嘉忙换了衣裳慌慌张张地往门外奔,崔铭旭软泥似地摊在椅子上,撇着嘴角百无聊赖地把狼毫笔扔到桌上,又看着它滚到了地上。
往后,齐嘉天天一早去上朝就得到天黑才见得着人,回来后也没了从前的精神,埋头在书房里写写看看,比崔铭旭这个待考的士子还用功。
崔铭旭玩笑说:「皇帝让你当丞相了?」
齐嘉结结巴巴地答:「没,就是最近事儿挺多,挺忙。」
一看他那双不停往地上瞟的眼睛就知道他撒谎。崔铭旭也不屑说破,反正就小傻子那点本事也干不了什么。
没事时,一个人坐在桌前合着书胡思乱想,这个齐嘉,不通政务又没才学,没眼色没心机没机灵劲儿,紧张起来话也说不清,更别提什么巧舌如簧阿谀献媚了,怎么皇帝还这么喜欢把他往宫里召?犯什么糊涂了?
于是,眼睛就瞄到了身边那个正埋头抄写的人身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有什么能招皇帝喜欢的东西来。最近反而发现他更见迟钝,他都看了他这么久了,齐嘉连头都不抬一下,放从前,早就别扭得想方设法往门外跑了。便走过去站在他身侧:「喂,你在写什么?」
「吓!」齐嘉冷不丁被他在耳边一唤,背脊不由一挺,「没,没什么。」
两手慌乱地抓起桌上的纸往书堆里塞:「我就……就练练字。」
崔铭旭心中起疑,狐疑地往他藏在背后的手上看:「练字你藏什么?」
「我……」齐嘉语塞,低下头思索了良久,正色道,「我答应了陛下的,绝不跟人说。」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不说就不说,他崔铭旭又不是跟他一样爱寻根问底。
崔铭旭立了一会儿,没再追问,过两天闲聊的时候又提起:「现今北边有蛮子作乱,西边的月氏族对我朝虎视眈眈,南方年年开春都受水患所苦,还不知今年灾情如何。这位当今登基都三年了,未免……」
再往下的话就有些大不敬了,崔铭旭正斟酌词句,一直笑呵呵的齐嘉却突然板起脸,打断了他:「北边蛮子作乱,陛下去年就派了秦老将军去讨伐,如今连连大捷。西边的月氏与我朝素来和睦,而今不过有几分可疑行迹罢了。北方战事吃重之际,南方又有水患,为何非要为了什么天朝国威就兴师征讨,使百姓更多一份税赋?」
齐嘉两眼注视着崔铭旭,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先帝临朝四十年,殚精竭虑才开了这中兴之世,陛下登基才三年有余,怎能与先帝四十年的功绩相比?」
崔铭旭不过是存了一份试探之心,想不到齐嘉却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言辞流利得不似平时说话,维护之意显而易见。一惊之下,反而哑口无言。半晌方尴尬地说道:「说说而已,你急什么?」
齐嘉撇开脸,道:「陛下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崔铭旭的笑僵在了脸上,这是齐嘉第一次这么跟他说话,不再有笑,不再柔顺,口气气愤而抵触,甚至带着敌意。一直乖巧的兔子在提到「陛下」这两个字时,转瞬就变作了张牙舞爪的幼虎,毛发怒张地阻止他靠近。
崔铭旭在齐嘉的世界前嘎然止步,极不舒服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来,仿佛是一根细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了他的心房,酸涩而疼痛,激起一股莫名的怒气。
春日时节,万物滋长,生机无限,心底的烦躁和压抑如攀在壁上的爬山虎般在绵绵春雨里疯长。
齐嘉又出门了,下朝回府后才在书房里坐了多久?茶还未喝一口,崔铭旭正放下书等着听他说说今日上朝的见闻,门边的婢女躬身道:「少爷,于公子来了。」
于公子,除了那个于简之还能有哪个于公子?他为了救齐嘉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齐嘉待他能有多好?
真是,考期就在眼前了,书房里还有那么多文章候着自己来看,凭白跟着一起跑来正堂凑什么热闹?还是做贼一样地站在帘子后。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坐在书房里也是胡思乱想,看什么都烦心,非要跑来这里站着才算安生。
崔铭旭用手指微微挑开帘子看,许久不见,那个于简之还是一副穷酸相,瘦骨伶仃的,一件被雨水打湿的长衫罩在身上,好似是用竹竿子挑着似的,就这模样,下下辈子也别指望做状元了,切。
齐嘉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听到齐嘉叫他「简之」,崔铭旭没来由打了个哆嗦。他们两个在堂上那一句我一句说得畅快,小傻子几番笑得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崔铭旭站在内室的帘子后竖起耳朵听,发现小傻子跟于简之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的,神态轻松兴奋,不像在自己跟前,畏缩而谨慎,说一句话会侧着头想大半天。不问他一句,他就站在你身边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
他对他,没有心防。
他看到齐嘉拉着于简之奔出了门,不打一声招呼,不回头看他一眼,堂内冷冷清清,一溜黑沉沉的桌椅家具闪着幽光。扎进心底的针埋得更深,一阵一阵刺痛了他。
齐嘉很晚才回来。
在堂上枯坐了一天的崔铭旭在朦胧的睡意里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勉力睁开困极的眼,看到了堂外的齐嘉,披着一身月光。
齐嘉也看到了他,咧开嘴对他笑,圆嘟嘟的脸没少掉分毫。
崔铭旭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安放了下来,口气却是凶恶:「去哪儿了?」
「和简之去城外逛了逛。」齐嘉背着手站到崔铭旭面前,仿佛犯了错正受先生斥责的孩童。
「城外的哪儿?」近日春雨连绵,他们走后,天空就下起了细雨。这样的天气,能去哪里逛?
「就、就是城外。」齐嘉的手仍背在身后,扯起嘴角对着崔铭旭憨笑,「我、我不认路。就跟着简之走。」
撒谎!他撒谎时会低着头,一双手会习惯性地拉扯挂在腰间的佩饰。很好,长进了,改成傻笑了,也知道把那双不安分的手藏在后头不让他看了。真该给他面镜子,让他瞧瞧自己笑得有多假。
睡意被怒意冲得烟消云散:「跟着他走?你就不怕他把你卖了?哼,就你这傻子能卖几个钱?」
傻子,说什么信什么,不跟旁人说一声就傻乎乎地跟着别人走,被人骗了还能顶着张笑脸帮人说好话。他怎么还没死在那个龙潭虎穴般的官场里?
「简之不会。」崔铭旭瞪起了眼睛,齐嘉一本正经地对上他的目光,上弯的嘴角缓缓放下,动作如同扯上去时一般僵硬,甚至能发现他的眼睛也瞪了起来,又是那种幼虎一样毛发须张的维护姿态,「简之是好人,他不会的。」
好人,又是好人!他说皇帝是好人,好,崔铭旭从此以后再不敢当着他的面对那位登基三年却什么作为都没有的庸君有任何不敬,连提都不敢提。他说陆相是好人,好,崔铭旭没事时就满脸憧憬模样地跟他说,入仕之后,定当对那位看起来没什么大本事仗着祖宗荣荫才登高位的年轻丞相恭敬有加,如有差遣一定刀山火海万死不辞。现在,于简之也是好人了,辰王爷、方载道、周大人、陈大人……连在街上摸走他钱袋的乞儿也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大家都不欺负他,大家都关心他,大家都是为他好。那么,他这个被他用如此严厉的眼神责怪的崔铭旭是什么?偷偷帮着他抄那个根本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帝策》的崔铭旭是坏人,帮着他把钱袋追回来的崔铭旭欺负他,上回守岁时为他裹上一床暖被的崔铭旭对他漠不关心,抛下书房里的功课在这边看门狗一样枯守了整整一天的崔铭旭从来不为他好!这傻子都在想些什么?
苦守一天,身上还沾着空气里冰凉的湿意,浑身的骨头酸痛得要散架,扎进心底的细针不断往里钻,傻子、傻子、傻子,傻得没药治了。一丁点火星在心里燎原成通天的大火,烧得双拳紧握,双唇颤动,再不愿看见他那张茫然的面孔同他纠缠不清:「哼!」
长袖快甩到齐嘉脸上,崔铭旭拂袖而去。
第六章
面前坐的是千娇百媚的玉飘飘,抱着琵琶半掩玉容,唱一曲婉转悠扬的《长相思》。
崔铭旭举杯欲饮。澄澈透明液体轻轻摇晃,隐没了玉飘飘的面容,换上一张纯真的笑脸,眼角弯弯,颊边浅浅一个酒窝,半开的唇边露出两颗虎牙。崔铭旭引颈灌下,半抬起头,一双眼睛喝得通红。
他在春风得意楼已经喝了两天。酒入愁肠,想要一醉了之,却只喝得头痛欲裂,烦上加烦。
那天夜半,自己拂袖而去,至今已经足足两天了,也不知道那傻子最近还忙不忙,是不是还在昏天黑地地抄那个什么《帝策》;是不是上朝时还是一步几挪含胸驼背活似一个小老头;是不是还在半夜一个人穿着一身薄薄的中衣就跑去厨房偷芋头;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办错了什么事,官场如战场,伴君如伴虎,他要有个什么纰漏,谁来提点他,谁来教导他,谁来上下打点庇护他?齐嘉,傻子,若还没有被推出午门斩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不托个人来传个话递个信?
转念又一想,齐府里管家丫鬟伺候得周到得很,出了门不是有于简之伴着,就是有皇帝罩着,还有那么些个数也数不清的「好人」对他「好」,能让他崔铭旭操什么心?再说了,那个傻子有什么好?什么能耐都不会,什么见识都没有,能有一整天没病没灾走路没莫名其妙摔一跤就该谢天谢地了,这样的人,一无是处。关心他做什么?
可是……可是……还是,烦!
「哎呦喂,这位爷呀,您好久没来了吧?可想死我们家香香了……哎呀呀,这不是黄老爷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上回我们家怜怜伺候得您还满意么?这回还是她?……哦呵呵呵呵呵……好说好说……」
楼下的春风嬷嬷笑得声震九天,屋顶都快被刺破。数月不见,这女人一如既往的聒噪。耳听得「咚咚」的脚步声,笑声渐近,一团珠光宝气迎面而来,一把魔音直直灌进耳朵里:「哟,瞧瞧我,都忙糊涂了,崔公子呀。您喝得还满意么?咱家飘飘可等了您好几个月了。过几天就要会试了吧?崔公子您的学问可是独步天下,您要不是那状元可就没人是了,我们家飘飘若是跟了您,那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哟,以后也别忘了我这春风得意楼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