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好。」
齐嘉今天穿的是一身水蓝色的衫子,看他急匆匆地往外跑,跨门槛时还特意顿了一顿才跳过去,微风撩起了衣摆,同样水蓝色的发带飘过了头顶。没头没脑的、蓝色的兔子。
不一会儿,窗户外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惊住了池塘里的青蛙,吓跑了树梢上的知了。
崔铭旭提起齐嘉留下的食盒,放到自己的书桌边,案上放的是那方齐府送来的砚台。看了一会儿书,伸手从里头摸出块齐府的点心。味道不错,心情也很不错。
真是承应了旁人的夸赞,若是他崔铭旭也要靠刻苦用功才能考秋试,那天下的千万士子还不得跳湖去?放眼京城,秋试魁首除了崔铭旭,还有谁胆敢染指?
遣去看榜的家丁喜洋洋地跑回来通报,崔铭堂坐在正堂,半天才憋出一句:「不过秋试而已,会试时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坐在一边的崔铭旭得意地吊起眉梢,先咬下半块点心,慢慢地咽下了,才懒洋洋地开口:「我有何能耐,来年三月不就能见分晓了吗?」
崔铭堂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崔铭旭心中暗道,我看你还能拿什么借口来束我?
往后的日子,天天大席小席不断,崔家三少才名远扬,走在街上都有人冒出来恭维一句:「恭喜三少贺喜三少。」
崔铭旭抱拳说:「同喜同喜。」
从来就不认识的人,也不知道他替他高兴什么。等他中了状元,去了玉飘飘再来道贺吧!妒嫉不死你们!
过了秋试就该准备来年三月的会试了,这才是正经的大考,民间传说跃龙门跃龙门,跃的就是这道「槛」,是金龙还是泥鳅,一场大考定终身。
崔铭旭却不急,难得能堵得他大哥哑口无言,当然是要趁此良机好好享乐一番。今天找来宁怀璟下棋,明儿又约了玉飘飘听戏,斗狗撒鹰,观鸟养虫,成天跑得连人影都摸不着,着实把崔铭堂气得不清,召来自己还不通人事的儿子反复教训:「以后离他远着点儿,不许跟你三叔学!」
小娃娃从没见过自家爹亲如此严肃的表情,张了嘴就扯开嗓子哭。那时候,罪魁祸首他三叔正领着帮人大摇大摆地往春风得意楼里晃。
起先,崔铭旭只是想跟从前一样,叫上平时那群人一起闹一闹就成了。
结果走着走着,遇上的尽是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来攀亲,左一句「崔三少」右一声「状元爷」:「您是文曲星下凡上仙转世!」
「早知您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今日一见果真气宇轩昂人品出众,样貌堂堂堪比潘安!」
崔铭旭本不屑这些吹捧。如今,他志得意满,恨不得指天划地高呼一句「天上地下为我独尊」,这些话听在耳里大为受用,便一挥手道:「行了,行了,一起去乐一乐吧。」
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前呼后拥地进了春风得意楼。
崔铭旭是熟客了,不等龟奴招呼就驾轻就熟地上楼,往玉飘飘的天字二号厢房里走。不料,横空却杀出把美人扇拦住去路。
面前的女人着一身鲜艳的襦裙,红底金边珠片灼眼,发髻堆得比天高,金簪玉钗好像借来的一般,满满插了一头,脸上的香粉刮下来能蒸一屉馒头。
崔铭旭一如往常般玩笑道:「嬷嬷,您打死卖粉的了?」
「哪里,哪里,崔小公子您真是爱说笑。」浓妆艳抹的老鸨忙用扇子半掩住脸,一双画得乌青的眼睛眨呀眨,露出几分往日的娇媚。
崔铭旭一拱手,侧跨一步想要绕过她。
春风嬷嬷腰身一扭,挡在了他身前,帕子轻扬,自身后召来几个花娘:「哟,崔小公子,真是不凑巧,我家飘飘今儿有客。让小红她们带您去楼下的雅间坐坐如何?」
说罢,几个花娘一拥而上,半拉半扯地就缠着崔铭旭要往楼下走。崔铭旭也不在意,想先去楼下坐定,等等再把玉飘飘叫来也是一样。
可他身后却有人尖声道:「嬷嬷,您这可不地道。崔三少是何等人物,怎能叫他去楼下坐着,这不是矮人一头了么?再者说了,您楼上这么许多厢房摆着给人看的吗?」
「哎哟,这位公子,崔小公子是什么人,我春风嬷嬷能不知道?咱当今圣上还得给崔府面子呢,我小小一个春风得意楼哪儿敢怠慢?」春风嬷嬷脸上一僵,赶紧赔笑道,「只是这阵子生意实在太好,楼上的厢房都满了。」
不待她说完,有人冷哼:「满了?满了您也得给我们空一间出来!」
「那……那怎能行?」老鸨手中的扇子一沈,惨白的脸上一张红唇涂得血红。
众人皆不说话,都拿眼看着崔铭旭。崔铭旭心中也在犯难,这样确实有些仗势欺人的意思,只是原先什么都不说倒还罢了,现在有人这么一说,他要真的乖乖下了楼,岂不是等于告诉旁人,他崔家三少连个妓院老鸨都拗不过?
正踌躇间,眼前有个人影一晃而过,走廊最里面那间房的门开了一半,露出半张脸又急急缩了回去。
齐嘉?崔铭旭心中顿时起疑,那小傻子自从上回在这边被花娘们吓着后,打死他也不肯再走近半步了,怎么这回又来了?
心念一闪,就忘了周遭的人和事,只听一声「小心」,尚不及反应,崔铭旭身上一烫,新制的白袍上汤汤水水沾了一身,红彤彤的油渍正沿着袖管往下滴。
原来是一个龟奴正要往哪间房里送酒菜,楼边被这么一群人堵着,他一边低呼一边小心躲避,到了崔铭旭身后,他原想崔铭旭听了提醒会往边上让。怎知他心神恍惚,非但不让,反而还往这边跨了一步。龟奴也是赶得匆忙,两人一碰,托盘中的菜肴全都倾到了崔铭旭身上。
这一下,众人一阵惊呼:「岂有此理!老鸨,不管是不是存心,你说说你这春风得意楼该怎么赔?」
「这……」春风嬷嬷也是措手不及,立马上前一步揪着那龟奴怒骂,「不长眼的东西,哆嗦什么?还不赶紧给崔小公子擦擦!」
喧闹声引得楼下的人纷纷仰起头来看,指指点点地说笑:「那个正中间的公子不是崔家小公子么?」
「哦,对对,是他,这回秋试他夺魁呀!」
崔铭旭甩脱了春风嬷嬷的手,暗骂一声「晦气」,心中的不快更甚。
又听身边人嚷道:「玉飘飘呢?京城中谁人不知玉姑娘是崔小公子的红粉知己,哪有崔小公子都到这儿来了,玉姑娘还顾着别的客人的道理?你看看,都烫伤了,玉姑娘怎么也不出来看一看?」
「玉飘飘」三字一处,又是嗡嗡一片议论:“哟,真的,还真没见玉飘飘出来看看。”
“不是说玉飘飘同他交好吗?传错了?”
“哟,掰了吧……”
楼下众人饶有兴味地往楼上看,崔铭旭是禁不住说的,四下一看,脑中一热,不禁狂气横生,一把推开了春风嬷嬷:「原来你春风得意楼是这么待客的,我倒要看看,对旁人,你们是不是也是如此?」
说罢,一脚踢开面前的厢房门。门一开,周遭登时哗然。
只见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正强行捉着玉飘飘的手意图不轨。由于刚才众人在房外吵嚷,盖过了里面的声响,玉飘飘百般躲闪,已经是泪流满面,见房门被崔铭旭推开,见了救星一般脱口唤出一声:「铭旭!」
崔铭旭自命君子,风流却不下流,虽与玉飘飘过从甚密,但向来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半点逾距。此刻见玉飘飘竟被人侮辱,立时两眼冒火,闯进去掀翻了桌子,不顾旁人劝阻揪住那胖子一通好打。
那胖子也是蛮横,反手又回了几下。崔铭旭怒火中烧,见围观者甚多,脸面上是一点儿也输不得,便高声嚷道:「给本公子好好教训他!」
众人应诺,其它人趁机起哄。一时间,一众人等在春风得意楼内胡乱打砸,房内「乒乓」声不绝,更时不时有茶几座椅被抛下楼,惹得楼下一片尖叫,看热闹的人们抱头逃窜。
「你、你、你……我、我……哎哟喂!」先前还风情万种的老鸨矮身躲在楼边,听着楼里楼外「叮当哐啷」的打砸声不绝,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不禁心痛如绞,「那是我的银子,银子啊!」
一头珠翠扯得七零八落,连裙摆被钩破也顾不得了。
楼外有人站在看热闹的人群的最前边,没事人一样摇着纸扇问齐嘉:「谁呀?挺横的。」
「不、不清楚……」齐嘉踮起脚,两眼紧盯着楼里的动静,又转脸问身边的人,「京府的人都来了,不会把他抓走吧?」
那人刚要答,人群里走出个白面书生般的人,皱眉道:「怎么?被轰出来了?」
拿纸扇的人忙笑着迎了上去:「不是,当然不是。朕……啊,不,我怎么可能……」
「帝策,想抄多少遍您自己掂量,明天早朝后让灵公公送来相府。」那人说完,撇下两人转身就走。
原先站在齐嘉身边的人忙跟了上去:「小修,哎,小修,你等等我。」
春风得意楼里的响声停了,人群渐渐散去,齐嘉还站在楼前,看着茜纱宫灯一盏盏熄灭:「不会有事吧?」
夜风渐凉,秋风萧瑟。
春风嬷嬷曾经当着全京城人的面跳骂:「以后说什么也不让那个姓崔的进门了!」
几天后,春风得意楼装饰一新,重新开张,头一个一脚跨进门来的还就是那个姓崔的。
「您这是……」穿红抹绿的女子惊得一张白脸直掉粉。
崔铭旭拱拱手笑得欢快:「你恭喜您开张大吉。」不再同她纠缠,趾高气昂地上了楼。
走进玉飘飘的房,才慢慢垮下了脸苦笑:「我得在你这儿住一阵了。」
「公子有难处?」玉飘飘问道。见崔铭旭只是闷头喝酒,没有要答的意思,便不再追问。
「也没什么。」喝了一阵,崔铭旭起了醉意,长吁一口气,放下酒杯,转向玉飘飘道,「我和我大哥闹翻了。」
他大闹春风得意楼的事惊动了京府,自然也让崔铭堂知道了。崔铭堂在外什么都不说,一回府就拍着桌子大骂:「你这不学无术的东西,崔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崔铭堂平素一贯严于克己,生恐一个不当就丢了崔家脸面,此番为了崔铭旭不得不对人弯腰低头不说,更让崔府白白给人看了笑话。因此,早憋了一肚子气不得发泄:「整日恃才傲物,东游西晃,府里好容易请来的先生都被你气走了,还不知悔改!你大嫂二嫂几次三番苦心劝告,你可曾听得一句半句?小小一个秋试而已,能做得了多大的数?你看看你,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若不是你大嫂劝我,说你年轻气盛,再历练历练就能好,你道你能逍遥到今天?历练?哼!什么历练?成天斗狗逮兔子,放浪形骸,居然学会喝花酒,逛勾栏院了,你哪里像个正正经经的世家公子?我崔家世代书香府第,诗礼传家,怎出了你这么个不知礼义廉耻的东西?打架滋事、寻衅殴斗,这是你一个读书人该做的吗?你哪个先生教过你这些?」
崔铭旭自知理亏,按捺下脾气跪在堂下任他训斥。谁知崔铭堂话锋一转,又转到了玉飘飘身上:「为了一个娼妓跟人争风吃醋,这样的事,我都羞于启口!一个下九流的女子罢了,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那样的秽浊之地,怎么会有正经清白的姑娘?如此下去,你能有什么前途抱负?」
话说到他心上人头上,脾气就有些控制不住了。崔铭旭不顾柳氏的眼色,忍不住抬头分辩一句:「飘飘她不是,你休要污蔑了她!」
「你还护着她?」这一句不异于火上浇油,气得崔铭堂额冒青筋,刚端上手的茶碗使劲砸到崔铭旭脚边炸开:「这样的烟花女子,你还想娶她进门不成?」
「是又如何?」对自己闯下的祸事崔铭旭本就有些不服气,他纵有错,那个肥得好似头猪的什么富商独子不是错得比他更大?
不过是护着他崔铭堂一家之主的面子罢了,他还真给个棒槌就当成真,对他管头管脚没个完了。索性一挺身站起来,气势汹汹道:「待我高中后,我就娶了她,你这大哥还能管到新科状元头上么?」
再往后就彻底闹僵了,崔铭堂顾不得什么君子之风,拍桌而起,粗声吼道:「你!有我在一日,就绝不许你做出有损我崔家颜面的事!除非你有本事再不做崔家的子孙!」
崔铭旭也不示弱,一甩袖子就当真出了崔府:「不做就不做,你当我稀罕!」
事情就是这般,崔铭旭三言两语地说了个大概,为了玉飘飘起争执出走这段却没说,只对她说道:「他大概也不想再见我。」嘴角生硬地往上扯了扯,仰起头,又往嘴里灌了一杯。
见玉飘飘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崔铭旭挥挥手,不以为意:「没什么,他要赶我出门的事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过两三天,还不是照样差人把我找回去?」
此后,崔铭旭就在春风得意楼住了下来。
江晚樵被家里派去江南采办新货了。徐客秋受他拖累,至今被关在府里不得出门半步。只有宁怀璟还能笑嘻嘻提着酒来看他:「回去服个软也就行了,何苦在这里赌气?」说出来的话真是不合他的胃口,还不如不来。
崔铭旭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凭什么回回都是我先低头?」
宁怀璟无奈地叹气:「或许现在低头还来得及,到时候,你想低头都没地方让你崔三少后悔。」
「少来。我又不是孩子。」崔铭旭冷哼一声,扭头去看窗下的大街,「他的脾气我还不知道?至多再过两天,一定派人来找我。」
崔铭堂是刀子嘴豆腐心,绝对不会不管他。崔铭旭摸透了。不然,看他以后怎么跟父亲大人回话去。
宁怀璟不再劝说,临走时留了袋银子在桌上。
「你这是做什么?还真当我落难了。」崔铭旭大笑着拿起银子掂了掂,「拿去!」
宁怀璟退后一步,避开他伸来的手,但笑不语。
崔铭旭还在等,脸上笑得开怀,眼睛不由自主往那扇紧紧合上的房门上瞧。他在房中听玉飘飘唱曲,听她唱到:「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房门「谑──」地被打开,那个穿得好似一大颗红樱桃的老鸨带了黑压压一群龟奴丫环站在门口:「公子,有您一封信。」
「哦?有劳嬷嬷。」崔铭旭懒洋洋地伸出手来接,「可是崔府?」
「不是。」门边的女人卖着关子,「您是聪明人,看了就明白了。」
信是宁怀璟差人送来的,内里的信纸却是崔铭堂写给宁怀璟的父亲忠靖侯的。
崔铭旭疑惑,忙匆匆往下读。寥寥几句,仿佛数九寒天一桶冰水当头浇下,透心的冰凉。
信上说,不肖子崔铭旭顽劣不堪,败坏家风,屡教不改。至此崔家与他两不拖欠,再无瓜葛。
崔铭旭懵了,崔铭堂居然真的把他赶出了门?他不是还指着自己一举中第为崔家光耀门楣吗?怎么能够……似乎还在梦里,晕晕乎乎的。
崔铭旭怔怔地看着面前一扭一扭走到他面前的女子。由不得他发问,血盆大口已经滔滔不绝说开了:「崔小公子啊,不,现在只能叫崔公子了。崔大人不只写信给了忠靖侯,还有忠义侯、忠烈伯、忠远大将军、织锦堂的江家、聚宝斋的秦家、得月楼的沈家……能和崔家搭上话的人家他都通知了,您呐,也别赶回去问了,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得了。全京城都知道了,崔家就差没在城门边上贴个皇榜了。我看呐,再过个把月,这天下就没人不知道了。都说您是为了我们家飘飘,到底是不是啊?啧啧,看不出来,您还是一情种啊!难得、难得!对了,对了,嬷嬷不是专程来和你说这个的。」
女人手里的东西一闪一闪,是个精致的金算盘。粗壮的手指把算珠子拨得「啪啪」响:「我说,崔公子,这两天您在这里吃吃喝喝的帐是不是该结一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