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江二人还没作声,徐客秋先熬不住了,哈哈一笑,转脸指着崔铭旭道:「那你还等什么?若是只有我们三人过去,不见你崔小公子,春风得意楼的玉姑娘哪里肯出来见我们?」
崔铭旭方才放了心,脸上一扫阴霾,赶紧催促三人速速离开,唯恐他大哥一转念就要反悔。
恰在此时,齐嘉念及书斋里的崔铭旭,刚想回来看看,见四人站在门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不免惊异:「你们……」
「出门。」崔铭旭一见又是他,没好气地答道。
「哦。那、那我也告辞了。」
走出了几步回过头看看,齐嘉正要再迈开步,有人叫住了他:
「喂,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是一直没发话的江晚樵。
「晚樵?」崔铭旭想要阻拦。
江晚樵不以为意,眼睛盯着同样一脸呆楞的齐嘉,摸着下巴笑道:「我觉得他挺好玩儿的。」
齐嘉没有答话,崔铭旭知道他在看他,他受不了齐嘉的那种神情和目光,眼睛闪闪的,想要睁得很圆又极力压抑的样子,看得人满心的不舒服,彷佛有一只小手牵住了他丝绦般四散的情绪中的细细一根。只是一根,却揪得很紧,说不上疼痛,但是很不舒服,而唯一能平复心绪的方法似乎只有实现那双眼里所闪现出的期望,纵使并不甘愿。
蹙起眉头,大步走了过去,越过那个总是显得有些卑微的人影:「想来就赶紧跟上!」
「嗯!」身后立刻响起了慌乱的应答声,透着点喜悦的味道,真是……傻子,他怎么看不出他哪里好玩了?
许久之后,崔铭旭才知晓,这样的表情下是怎样一种酸涩的心情,可这个时候,骄狂的崔家三公子一无所知。
春风得意楼最当红的花魁在春风得意楼天字第二号的厢房里揉着琴弦漫声浅唱,哀怨而婉转。
崔铭旭执一根玉箸轻扣夜光杯,「叮叮」地和她淙淙似流水的琴音。
一曲唱罢,歌声绕梁,玉飘飘慢慢地抬起一双盈盈的眼,凤仙花汁涂抹得十指艳红,琴弦上流光点点,更衬得皓腕凝霜,纤手似玉。
崔铭旭看的心神俱醉,放了手中的玉箸走到琴边称赞:「飘飘,几日不见,还是你的歌声最能抚慰我心。」
「崔小公子过奖了。」玉飘飘侧首道,「不过是个取乐的法子罢了,承蒙公子不弃。」
「你我已相识两年有余,如此称呼岂不是太过生疏?」
「公子金尊玉贵,奴家岂敢妄自与公子比肩?」
「这是哪里的话?」烛火下,崔铭旭只见她螓首低垂,耳际明珰微晃,一袭妃色纱裙如烟似雾,真真是应了古人「美人如花隔云端」的句子,不由心旌摇动,握住她仍放在琴弦上的手就要一诉情衷,「飘飘,待我高中之后……」
「哈哈哈哈哈……你输了,罚酒!」
「啊哈哈哈哈……喝!」
要紧的话眼看就要说出口,一阵嬉笑喧哗声劈头盖脸地从身侧扑了过来,什么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立时被冲得烟消云散。
崔铭旭恼恨地回过头。原来那边徐客秋几个见他满心满眼都是玉飘飘,压根就顾不上他们,便又招来了几个花娘寻乐。他们都是脂粉堆里常客,对着几个浓妆艳抹的花娘自是游刃有余,可偏偏这一回身边多了个齐嘉。
打从跨进春风得意楼的门起,齐嘉就浑身不自在,只是崔铭旭从头到尾没看过他一眼,他又是谨慎小心得过分的性格,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眼睛不敢乱瞟,受教不敢胡摆,连设在面前的筷子也不敢动,只盼着崔铭旭赶紧起身,好带他离开这个平时打死他也不敢进的地方。
哪知道,花娘们眼花一飞就看到了正襟危坐得仿佛是在针尖上的他。一阵香风扑鼻而来,齐嘉的身边就被一片花花绿绿的布料子圈住了:
「哟,这位公子,第一次来呀?」不愧是楼下那位春风嬷嬷一手调教出来的精兵强将,连喊一声「哟」的调子都一模一样,一个音拐了九个弯,让人从头到脚一哆嗦。
「嗯……嗯!」
「呀,怎么连口酒都不喝呀?」
「我……我……我……」屁股底下的针尖都扎进肉里了,齐嘉刚张嘴,就觉一阵酸辣,快逼出了眼泪,舌头就更不听使唤了。
「啊呀,公子你偏心,喝了她的,不喝我的。」
「我……」又是一口酸辣,有热气顺着喉头一直漫到脸上。
花娘们「嘻嘻」地笑开:「啊呀呀,快看呐,才喝了两盅就脸红了!哎哎,别躲呀,比咱这儿的雏儿还害羞呢!」
笑声说话声就跟眼前高耸的胸脯一起迎面招呼过来,齐嘉数不清自己被灌了几杯,只觉得嘴里仿佛含了黄莲般难受,又隐隐地起了一点甜,一点酸,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脑子也是晕乎乎的,她们问什么就自动自觉地答什么:
「今年多大了?属什么呀?」
「属兔子。」
「哈哈,我属虎,乖,叫个姐姐听听。」
「姐姐。」
「哎呦喂,你真的叫呀。那姐姐问你,成亲了没?」这场景,不像是青楼倒像是妖精洞了。崔铭旭呷着酒看热闹。
「没。」
「那……订亲了没?」
「没。」
「乖,那……有喜欢的人没有?」
「……」
「你怎么不答呀?」
齐嘉不张嘴,一双蒙着水汽的眼睛眨呀眨。
一时,舞也停了,笑也止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好奇地聚到了他身上。崔铭旭饶有兴味地靠回椅背,等着听这个傻子能说出点什么。
齐嘉这时反倒不拘束了,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筷子,学着崔铭旭方才的样子,「叮——」地一声敲上杯沿,颊边一左一右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我不告诉你。」
「噗——」江晚樵一口酒喷到了对面的徐客秋身上。
众人轰然。
「你这人……」徐客秋忙不迭地擦着自己的袍子,一边作势要向齐嘉扑过去。「再喂你两杯,我看你说不说。」
一众花娘一愣之后,也竞相举着杯要往齐嘉嘴里喂,他却还举着筷子,笑得一脸憨相。
「行了,行了,让不让人说话了?」崔铭旭看他满面红霞,就知道他醉了。烦,等等这傻子要是醉倒了,撒个酒疯什么的,八成又得他崔铭旭来收拾。况且,他来这儿是找玉飘飘说话的,身边这么一声高过一声地疯,玉飘飘再美,群魔乱舞之下,还能说出什么情话来?
众人其实也闹够了,见崔铭旭出面阻拦,又拉着齐嘉开了阵玩笑便放过了他,各自搂着花娘去了别处。房中不久就静了下来,只是这么一闹,方才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的要紧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崔铭旭听着玉飘飘的琴声,忽然发现齐嘉还坐在座上,正一口一口地吃着桌上的点心。
他一直没有出声,安安分分的,若不是无意间瞥见,崔铭旭都忘了房里还有个他。齐嘉似乎也感受到了崔铭旭在看他,放下手里的点心,抬头冲崔铭旭咧着嘴笑了笑,再把点心捧起来,小心地咬着。
刚才听他说,他属兔,真跟只兔子似的。
崔铭旭一笑,起了玩心,故意走到了齐嘉身边坐下。机警的兔子立刻警觉地往边上让了一让,啃剩下的半块点心被轻轻地放回桌上。
崔铭旭享受着他的不安和警惕,手中和着琴音打着拍子,眼角睨着桌上的点心将会在什么时候被拿起来。
等到又是一曲终了,袖子被微微地扯动。崔铭旭转过脸,看到齐嘉的眼睛也跟兔子似地泛着红,两颗虎牙大大咧咧地显了出来:「真的,我不会告诉你。」
很郑重其事的口气。
然后,「咚——」的一声,他的笑容还没有收住,脑袋就落到了桌上,那块吃剩的点心边上。
「你……」崔铭旭哑然,原来醉了。
头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的脸,睫毛挺长的,面孔被酒气熏得通红,微微发着汗,感觉捏上去会很软。崔铭旭属虎,齐嘉只比他小了一岁,看上去却跟个不懂得设防的孩子似的。伸手去推他:「喂,起来。」
兔子的嘴角勾了勾,眼睛还闭着,睡得踏实而香甜。
想起他那样弯着一双眼睛说:「我不告诉你。」难得一见的调皮神情,又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连玉飘飘唱了什么都没听清。
呵,好像真的挺好玩儿的。
第三章
五月时下了场雨,劈空打落一道惊雷。齐嘉正从书斋外迈进来,一脚在屋里,一脚在屋外,脚下绊了一绊,人就趴在了门槛边,一碟子红樱桃滴溜溜地滚到木书桌下。眼角稍稍斜了一斜,正提笔作画的手便脱了束缚,笔尖点得略重,清水荷塘里多了一抹朱砂红,好似脚边洗得清爽的樱桃。崔铭旭收回眼睛垂下头,一丝笑意偷偷地爬上嘴角,沈闷的天气里倏然起了一缕清凉的风。
这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又一宿,往后就断断续续地三天两头就下雨,下一场天就热一分,也不知下了几场雨,樱桃换成了蜜桃,春衣改做了丝袍,树梢上起了蝉鸣,夜半时分,池塘里呱呱一片蛙声伴人入眠。于是梦里也满是暑意,他扇着纸扇为玉飘飘消热,梦里的美人柔情蜜意,巧笑倩兮。他尚不及一亲芳泽,转眼就变作了和宁怀璟三个在湖边饮酒,清风徐来,谈笑言欢。最后看到了齐嘉,小傻子又喝醉了,揪着他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说话,他听不清,看到他张开嘴,两颗白白的虎牙抵着水红的唇,莫名其妙地就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这一笑,就醒了,晨光穿过窗户纸照得室内一桌一椅都在地上拖出了影子,昨晚临睡前翻的文章还摆在案头。脸颊酸痛,却原来醒来时便已不知笑了多久。崔铭旭听到屋外的丫鬟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谈话声:「大少奶奶醒了,还不快去帮着梳洗。」
「嘘,别吵醒了三少爷。」
又是一天。
一天又是一天,他大哥绷着脸问他:「秋试准备得如何了?若是连秋试都取不了,何谈会试?我看你将来拿什么脸去见父亲大人!」
宁怀璟总是摇着扇子晃过来:「状元大人怎么还不用功?我和晚樵可等着看笑话呢。」
崔铭旭瞪起眼睛还没开口,徐客秋就先插了话:「状元大人还需用什么功?若连铭旭都认真向学,我们这样的还不得一个跟着一个跳镜湖去?」
一群没心没肺没心肝的狐朋狗友。
小傻子倒是张张嘴什么都没说,隔三差五地提着些小点心小吃食来登门。他不怎么来崔铭旭的书斋,坐坐就小心翼翼地留下碟点心往外跑。崔铭旭抬头往窗户外望,他大侄子正在大柳树下吮着手指等齐嘉呢。
崔铭旭开始觉得有趣,后来觉得奇怪,渐渐地生出几分怀疑,他巴巴地求着他同意他来崔府,是干什么来了?于是,他走时就出声叫住了他:「去哪儿?」
「我……我去外面看看。」小傻子说话总是不利索,真不知道朝堂上他是不是也是这么回话。
「坐这儿。」
「那个……」
「什么?」
「你正读书呢。」
哈……走过去拿起块他盛在碟子里的点心吃,甜的,不腻,满口生香。说来也怪了,他拿来的东西,崔铭旭还真没什么是看不顺眼的:「那就去吧。」
「啊?哦!」小傻子得了将军令一般往外跑。
崔铭旭捻着点心,又说道:「回来。」
「哎?」看他刹住了脚回身,发带飘起来,绕着头顶画一个圈,陀螺似的。
「东西留下。」说的是齐嘉手里的食盒,「小鬼甜的吃多了会闹牙疼。」
「哦……哦!」齐嘉不疑有他,当真就把食盒留了下来,又抬起脸来看崔铭旭。
「没事了,去吧。我要看书。」
「哎,好。」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水蓝色的衫子,看他急匆匆地往外跑,跨门槛时还特意顿了一顿才跳过去,微风撩起了衣摆,同样水蓝色的发带飘过了头顶,没头没脑的、蓝色的兔子。不一会儿,窗户外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惊住了池塘里的青蛙,吓跑了树梢上的知了。崔铭旭提起齐嘉留下的食盒,放到自己的书桌边,案上放的是那方齐府送来的砚台。看了一会儿书,伸手从里头摸出块齐府的点心。味道不错,心情也很不错。五月时下了场雨,劈空打落一道惊雷。齐嘉正从书斋外迈进来,一脚在屋里,一脚在屋外,脚下绊了一绊,人就趴在了门槛边,一碟子红樱桃滴溜溜地滚到木书桌下。
崔铭旭的眼角稍稍斜了一斜,正提笔作画的手便脱了束缚,笔尖点得略重,清水荷塘里多了一抹朱砂红,好似脚边洗得清爽的樱桃。崔铭旭收回眼睛垂下头,一丝笑意偷偷地爬上嘴角,沈闷的天气里倏然起了一缕清凉的风。
这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又一宿,往后就断断续续地三天两头就下雨。下一场天就热一分,也不知下了几场雨,樱桃换成了蜜桃,春衣改做了丝袍,树梢上起了蝉鸣,夜半时分,池塘里呱呱一片蛙声伴人入眠。
于是,梦里也满是暑意。崔铭旭看到自己扇着纸扇为玉飘飘消热,梦里的美人柔情蜜意,巧笑倩兮。尚不及一亲芳泽,转眼就变作了和宁怀璟三个在湖边饮酒,清风徐来,谈笑言欢。最后看到了齐嘉,小傻子又喝醉了,揪着他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说话,崔铭旭听不清,看到他张开嘴,两颗白白的虎牙抵着水红的唇,莫名其妙地就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这一笑,就醒了,晨光穿过窗户纸照得室内一桌一椅都在地上拖出了影子,昨晚临睡前翻的文章还摆在案头。脸颊酸痛,原来醒来时便已不知笑了多久。
崔铭旭听到屋外的丫环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谈话声:「大少奶奶醒了,还不快去帮着梳洗。」
「嘘,别吵醒了三少爷。」
又是一天。
一天又是一天,崔铭堂绷着脸问他:「秋试准备得如何了?若是连秋试都取不了,我看你将来拿什么脸去见父亲大人!」
宁怀璟总是摇着扇子晃过来:「状元大人怎么还不用功?我和晚樵可等着看笑话呢。」
一群没心没肺没心肝的狐朋狗友。
小傻子倒是张张嘴什么都没说,隔三差五地提着些小点心小吃食来登门。他不怎么和崔铭旭说话,在书斋里坐坐就小心翼翼地留下碟点心往外跑。
崔铭旭偏过头往窗户外望,他大侄子正在大柳树下吮着手指等齐嘉呢!
起先,崔铭旭觉得有趣,后来觉得奇怪,渐渐地生出几分怀疑,齐嘉巴巴地求着他同意他来崔府,是干什么来了?
于是,齐嘉走时,崔铭旭就出声叫住了他:「去哪儿?」
「我……我去外面看看。」小傻子说话总是不利索,真不知道朝堂上他是不是也是这么回话。
「坐这儿。」
「那个……」
「什么?」
「你正读书呢。」
哈……走过去拿起块他带来的点心放进嘴里,甜的,不腻,满口生香。说来也怪了,齐嘉拿来的东西,崔铭旭还真没什么是看不顺眼的:「那就去吧。」
「啊?哦!」小傻子得了将军令一般往外跑。
崔铭旭捻着点心,慢悠悠地开口:「回来。」
「哎?」齐嘉刹住了脚回身,发带飘起来,绕着头顶画一个圈,陀螺似的。
「东西留下。」说的是齐嘉手里的食盒,「小鬼甜的吃多了会闹牙疼。」
「哦……哦!」齐嘉不疑有他,当真就把食盒留了下来,又抬起脸来殷切看着崔铭旭。
「没事了,去吧。我要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