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就被崔铭旭打断。只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容骄狂中又多了几分柔情:「大嫂,等我中了状元,就把飘飘娶进门,好不好?」
「原来你打的是好事成双的主意。」崔铭旭去找玉飘飘的事向来不瞒柳氏,柳氏只当他少年风流,与个把花魁名妓相交也属平常,便也不多加干涉,却没想到他居然已经动了要把人领进门的念头,不禁一怔,「只是玉姑娘她……」
又觉话语不妥,忙扯开话题,「不是说今天和忠靖侯家的小侯爷去游湖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哦,忽然没了兴致就回来了。」崔铭旭暗想,迎娶玉飘飘的事并不急于一时,就不再纠缠,把今日游湖时遇上的事大致跟她说了,只说是救了个人,却没说那是同一个书院里的同学。总觉得一把自己和那个傻里傻气的齐嘉说到一起心里就不舒服,白锦缎上凭空沾了块黑泥似的。
正说到把人救起来,就有下人来回报,有人投了拜帖要来见三公子。
堂上的人显然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见崔铭旭跨进门来,忙起身拱手道:「多谢公子仗义,搭救我家小主人。」
原来不是齐嘉,而是齐府的管家。崔铭旭暗自好笑自己来时的猜测,嘴上却道:「这位总管谬赞了,在下不过举手之劳。」
彼此寒暄间,有家丁抬了几只礼箱进来摆在了堂中央,头发花白却精神硬朗的管家躬身对崔铭旭说道:「一点谢礼不成敬意,还望公子笑纳。」
崔铭旭打量了一眼,不过是些布帛、器皿之类的事物,东西也不多,做工却很精巧。他自幼生长在富贵人家,各种珍奇异宝早已看遍,并不稀罕。
随意一瞥,不由一怔。这回齐府送来的东西还真合了他的心。就好比手上的这方砚台,色泽青紫,纹路规整,沉重细腻,砚池周围雕有莲蓬花蕾图样,托于掌上观之,彷佛荷塘中的一张阔大荷叶,雕工精细,栩栩如生。置于案头,尚未到盛夏时节,却似乎已经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荷香。
想不到主子不怎么样,下人办事倒是很妥帖。崔铭旭看了那老管家两眼,老管家垂手而立,神色不卑不亢,颇有几分气度。不由生了几分赞许之意,随口问道:「你家主人现下怎样了?」
「多亏公子搭救,小主人已无大碍,只是受惊过度,需得卧床几日,不能亲自前来拜谢,礼数欠缺之处还望公子勿怪。」
若不是玉飘飘恳求,崔铭旭本不情愿管这档闲事,现在见齐府如此感恩戴德,大有将他看作救命恩人,肝脑涂地以作报答的意思,他自己应答间慢慢地反生出了一些心虚。便详细问起了齐嘉的情形,听说请的是城中的郎中,不由低头沉吟:「城中的无名之辈怕是在医术上总有疏漏。济善堂的孙大夫从前是宫里的御医,堪称杏林妙手,不妨请了他来仔细看看。」
说罢,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名帖,递了过去:「他从前与家父是好友,济善堂和敝府也有几分交情,你拿了我的名帖去,他总要答应的。」
齐府的老管家恭恭敬敬地接了,躬身道:「待我家小主人病愈后,自当亲自登门拜谢公子大恩。」
崔铭旭摆手:「不必。」
原本还想说说什么「同窗一场」之类的客套话,话在肚子里滚了几滚,终究没有说出口。
送来的布帛料子转手送给了两位嫂嫂,又特意挑了几匹最好的送给了玉飘飘,崔铭旭自己挑看得顺眼的留了两样,其余的就都赏给了下面的人。
宁怀璟、徐客秋他们又笑了他几次:「人又不是你救的,你凭什么收了人家的谢礼?」
崔铭旭托着砚台不说话,心中暗想,既然帮齐嘉请了个好大夫了,这方砚台拿着也就不亏心。啧,那个傻子竟然还有几样好东西。
这件事到这里也算是了结了,只是偶尔看到摆在案上的砚台还会想起那个叫做齐嘉的人,还有他无意识半张开的唇,彷佛他窗前新开的桃花。
转眼过了月余,其实桃花早已开得灿烂,当时的羞涩娇嫩一去不再复返。
第二章
再见齐嘉是在一个月之后。
那时还是清早,人们才刚起床,胳膊挽着菜篮打开屋门,眼睛还是半开半瞇的。
春风得意楼的茜纱宫灯亮了一夜,在朝阳下,只看得见几点红红的灯芯子。
「公子你慢走,今晚记得还要来呀!」那位春风得意了一晚的春风嬷嬷顶着一脸残妆显得有气无力,挥着宫扇摇摇晃晃走到门边,缀在大红纱裙上的亮片也没精打采的,还有几片脱了线,拽着线脚往下掉。
崔铭旭扶着门框踱到门边,红彤彤的太阳正对着惺忪的睡眼,刺得一阵疼痛,忙抬起手来挡:「有劳嬷嬷了。」
昨晚和宁怀璟几个在这里闹了一宿。到后来,他们都搂着花娘睡去了。崔铭旭却犯了难,崔府家规森严,崔铭堂若是知道他夜不归宿,必定要用家规来罚他。可众目睽睽之下,若说出因为惧怕大哥所以要走,还得被宁怀璟笑死?
一横心,崔铭旭打算跟着住下,到第二天清早,趁崔铭堂去上朝的时候再偷偷溜回去,若是请大嫂帮着遮掩,应该能糊弄过去。
谁料想,夜间喝得太多闹得太晚,等崔铭旭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的时候,街上的店铺都已开张,肉包子都蒸了几笼了。算算时候,崔铭堂快要下朝回府了。赶忙穿了衣裳要往家里赶,走出春风得意楼没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崔兄、崔兄……」地唤他。
崔铭旭不耐烦地停住脚步回过头,率先对上的是一张纯真的笑脸,脸颊边一左一右两个浅浅的酒窝,眼角边皱起了笑纹,嘴里露出两颗虎牙。
「呵呵,崔兄,你不记得了,我是齐嘉。」
刚跃出城墙头的太阳温温柔柔地照过来,也许是跑得太急,也许是太兴奋,能看到他额上亮晶晶地闪着汗。应该是刚下朝,齐嘉的身上还穿着簇绿的官袍,把一张娃娃脸更衬得白。整个人好似刚从清水里捞出来的一把青葱。
「哦,哦……是你啊……」宿醉后的头脑晕乎乎的,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好似走马灯,看得越发眼花,崔铭旭瞇起眼看了半晌,才把这张笑脸和船板上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的金锁片放到一起。嗡嗡作响的脑海里莫名地浮起那两片半开的、好似初开的桃花般的唇,于是,目更炫,眼更花。手还抬在额际,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齐嘉浑然不觉他的迷茫,一径兴奋地半抬着头,伸长了手臂往身后指:「我刚刚在那边,就是那儿,绸缎庄边上的那个客栈门前,从轿子里看见一个背影,好像是崔兄你,就追来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呵呵……真巧。崔兄,你起得真早,要不是上朝,这时辰我还起不来呢。」
是吗?瞎子。没见他这一脸赛过死人的白吗?
倒是这傻子的精神好得赛过侧旁那位正为了青菜贵了半个铜板大声嚷嚷的大婶,一双手死抓着他的衣袖不放。
崔铭旭用力揉了揉眉心强打起精神和他寒暄:「齐大人,好久不见,身体可好些了?」
看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就知道没事了。只是除了和他说这个,似乎也没别的能谈了。
「嗯嗯,全好了。多亏崔兄救我,听管家说,济善堂的孙大夫也是崔兄请来的,府上又送来那么多补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一能下床就想去府上答谢,结果去找了几回,崔兄你都不在。就一直拖到现在。」齐嘉抓着崔铭旭衣袖的手不由扯得更紧,「不过,改天,改天我一定要登门答谢救命之恩。」
「齐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毕竟……毕竟你我也算是同窗,何必如此见外?」心中担忧着大哥早他一步回府,崔铭旭口中敷衍客套,心下盘算着要如何脱身。
「叫我齐嘉就好,大人不大人的就别叫了,反正我也没个大人的样子。」齐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个……陆相他们都叫我小齐,崔兄也叫我小齐吧。对了,崔兄,前两天我还听翰林院的陈大人和周大人说起你,夸你文章写得好,八月的秋试你一定是魁首。」
身边有大大小小的官轿陆续经过,崔铭旭心中焦虑更甚,可身前的人还咧着嘴滔滔不绝地扯着话题。崔铭旭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巷口,那是崔铭堂下朝回府的必经之路,不耐地皱眉道:「齐大人大病初愈,不宜操劳,还是早点儿回府休息吧。」
「不用,我早好了……我……」齐嘉说笑着抬头,不其然,对上崔铭旭还带着宿醉痕迹的眼,只见一道寒光在其中闪过,顿时一愣,方才察觉他的烦躁,始终调子上扬的话语嘎然而止。
「齐大人还有事?」崔铭旭见他终于不再说话,暗松一口气,「国事为重,您还是赶紧去办吧。」
「我……那个……」齐嘉被他一问,浑身一震,远游的神智被吓了回来。见崔铭旭两眼盯着自己拖着他衣袖的手,暗自咽下一口唾沫,反而攥紧手指握得更紧。
「你……」远处有鸣锣开道之声传来,也不知是不是他大哥,偏偏眼前的傻子还拽着他迟迟不肯松手,崔铭旭心中着急,用劲想把衣袖扯回来。
没想到,他这一拉,张口闭口了半天也不说话的齐嘉也急了,只涨红着脸「你、你……我、我……」地,么也不肯松手。
「有话就说!」就这么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实在不成体统,崔铭旭索性站住了脚,怒声喝道,「你哑了?不会说话了?是不是还缺什么药?」
这一声吼得……还不如撕了袖子拔腿就跑。往来的人都好奇地往这里看,崔铭旭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地里,他崔小公子的脸面全被这傻子丢尽了。
「没……不、不缺药。」齐嘉见他生气,忙垂了眼,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话越发说不清楚,「就是……就是……」
「说!」
「那个……」头还低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抬起来,看了一眼又赶忙做贼似地缩了回去,「我以后能不能再去找你?没、没别的事。我就想让你教教我,怎、怎么做学问……」
声音快淹没在了小贩们的叫卖声里,崔铭旭弯下腰贴近他,竖起耳朵才听了个大概。毫不犹豫地想要一口回绝。笑话,救他一次已经算是他命大,若是让怀璟客秋他们和书院里那群人知道,他和这个傻头傻脑的齐嘉有来往,他崔铭旭今后还拿什么么脸见人?
拒绝的话语冲到嘴边,看到齐嘉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可怜巴巴得好似被人一脚踢到路边的兔子,视线落到他被咬得通红的唇上,湿润的,粉嫩的,不堪摧折。那些话就鬼使神差地吞了回去,哽得喉咙生疼,崔铭旭高贵的头颅就鬼使神差地点了下来,鬼使神差。
「真的?」眼前的傻子又没心没肺地咧开了嘴,脸颊边一左一右两只浅浅的酒窝。两颗虎牙正抵着唇,唇红齿白。
鸣锣声渐响,巷口的人群纷纷朝两边散开,一乘绿昵官轿正缓缓而来。
崔府的思过堂里,崔铭旭对着空空的四壁跪得膝盖发麻,饿得眼冒金星,浑浑噩噩中,对着坚硬的青石板砖狠捶一拳:「切,都是那个傻子!」
傻子总是一厢情愿地把所有人的笑脸都当作是好意,哪怕你只是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而对于旁人的恶意,如果你不明说,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齐嘉成了崔府里的常客,其实他来的次数并不算多,至少跟宁怀璟、徐客秋、江晚樵三个比起来,怎么说也差了个十万八千里。可他们是崔家三少的至交好友啊,虽然崔家长公子在教训崔铭旭时,总把他们怒斥为「狐朋狗友」。但无论如何,都沾着个「友」字。
这个傻不楞登地对着扫地看门的家丁都能笑得一脸老实的齐嘉算是个什么呢?说是同窗吧,崔铭旭在那个破书院里认认真真地念了几句诗,写了几个字?说是旧交吧,崔铭旭在镜湖上头一次看到他时,若不是宁怀璟先认了出来,哪里能想得起来他就是那个齐嘉?便是后来想起来了,也不过是在心里暗暗笑一句「哦,那个傻子」。
崔府的下人们在齐嘉第一次登门时说:「就是三少爷从湖里救起来的那个。」
齐嘉第二次登门时,端茶的小丫鬟稍许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跑回去跟厨房里的烧火丫头说:「哦,原来和三少爷认识。」
看门的家丁第三回看到齐嘉站在崔府的门前,伸长脖子仰头看门梁上的门匾时,已经不再惊讶。飞快地跑去通报后,还偷偷地跟他回了个笑。
崔铭旭却习惯不了,鬼知道他那时候是怎么了,心急火燎的时候还好脾气地跟齐嘉在街边闲扯了大半个早晨不说,竟然一点头就应了下来,让齐嘉以后有空就来崔府找他请教学问。
切,请教学问,书院里那群白胡子老头都死光了吗?就算白胡子老头死光了,不是还有于简之那群书呆子吗?什么时候他崔铭旭有了个耐心授徒的名声,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书斋里的气氛不怎么好,主人家端着脸坐在书桌后,既不出声招呼也不吩咐看茶,眼看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掐得更紧,骨节都泛了白,前朝某位书法大家存世不多的手迹不消一刻就要被揉成一团废纸。
徐客秋自顾自地招来门前的侍女给自己泡上一盏香茶,捧着茶盅顺着崔铭旭的视线一起往窗外看:「哟,他好了?」一脸欠揍的油嘴滑舌样。
窗户对面,绿柳之下,石桌侧旁,个子矮小穿一身红衣的是崔铭旭刚满三岁的大侄子,正跟他有说有笑玩得不亦乐乎的是齐嘉,他个子本就不高,又是蹲着的,一会儿拍手一会儿扮鬼脸,偶尔转过头跟坐在一边的柳氏说几句,笑声飘着飘着就飘进了这边的窗户,阳光明媚,春色如画。
崔铭旭冷哼一声调回视线:「好了一个多月了。」
「这样……」徐客秋别有深意地往窗外看了两眼,回身笑道,「最近总不见你出来,还当你怎么了。原来是在府里得了乐趣,害得我们三个白担心一场,不辞辛苦特特跑来一趟。」
「怎么会?」崔铭旭闻言,脸色更沉了几分,索性起身关窗,烦人的笑声便再也传不进来,「再怎样也轮不到他。」
窗户「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徐客秋手里的茶盖也是一跳。
「客秋你就别再笑他了。」宁怀璟随手从案上捡起本书翻看,一边对崔铭旭道,「是你大哥不许你出门?」
崔铭旭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屋内的另外三人便都知道是这个意思了,不由相视一笑。
「还不都是你们三个给我招来的好事!」
自从被彻夜不归后,崔铭堂就把崔铭旭管得越发严厉,日日询问他的功课不说,在他身边又加了三四个家丁。三公子走到哪儿就得跟到哪儿,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待他回府后得一一呈报,有半点出入之处就是一番严审盘问,就差没把人拉去刑部大堂了。
崔铭旭是最受不住管教束缚的性子,一气之下,干脆就闭门不出,天天在书斋里恨得咬牙切齿,瞥眼瞧见齐嘉缩在一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儿,心火又添了一大把柴,可再旺也不敢喷出来,憋得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直恨不得能赶走眼前的傻子再拆了头顶上那个黑沉沉的屋顶。
如今,见他们三人非但不出言安慰,还正大光明地顶着一副特地跑来看热闹的嘴脸,心中怒极,抄起案上的镇纸就朝那三人砸了过去:「有本事就把本少爷一起带出去,不然就给我滚!」
宁怀璟身手敏捷,带着徐客秋侧身一闪,躲开迎面打来的镇纸,不怒反笑:「我们要是滚了,谁来带你出去?」
不待崔铭旭插话,他径自拍着衣摆说道:「我好容易才从我爹那儿要来的拜帖,请崔小公子过府,共话诗书弈棋之道。现下看来,崔小公子心绪不佳,我看,我等闲人还是速速告辞吧。」
说罢,就招呼着徐客秋、江晚樵要走,崔铭旭一听能出府,忙从书桌后奔出来,又是鞠躬作揖,又是「宁兄」「贤兄」「亲兄弟」地告罪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