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一个新成员,设计科来的郑编。”徐编指着角落里另一个戴眼镜的,“肖编,你带他一个星期先。”
“收到。”肖编连头也不抬,挥挥手。
“郑编,你先跟他了解一下这里的规矩,我给总编辑打电话,”徐编一屁股坐到老板椅上。我仔细一看,这里的人都坐老板椅,真奢侈。
不过两天我就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图书是不包括封面封底在内,不少于4.9页的非杂志性印刷出版物,”肖编一边不停手里的活一边说,“我们组有一半校样是图书,然后就是各种版本的月刊《Julysai》。徐编要你跟我学,那就是把你分在图书校样组了。今后互相关照吧。”
“哪里,请您指教。”
“不说客套话了,DTP会用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肖编抬起头,叹了口气:“Desktop Publishing System,桌面出版系统。”
“算了,”他又低下头去忙,“书架上有一本体例指令,你先看看再说。”
我什么也不懂,只能依言去念书。
校样组的同事们都不喜欢说话,每人桌上都有一盏刑讯用的台灯,每天只见他们伏在电脑前,对着显示器和打印出来的校样比对不止。满屋子都是各种各样的稿纸,空气的成份是烟、咖啡和方便面冒出来的气体,没有午休,通宵加班,就算一大早也是云雾缭绕乌烟瘴气。
我的任务是从早到晚查字典和校对引文,案头一排牛津英汉、现代汉语、古汉语、辞源和一套百科全书。每天往返于办公桌与厕所,因为喝太多咖啡。工作量太大导致双眼充满血丝,脾气暴躁,一开始累得食不知味,不久就饿得什么也吃了。
“组长自己已经十六天没有回家,半个月没有洗澡,衣服都变味了。”肖编用敬仰的语气说。
“组长是工作狂吗?”
肖编摇摇头:“总编辑才是。”
“进了校样组的门,有些话就得跟你说。”肖编拍拍我的肩,“我们的工作虽然辛苦,知道这一点的人却不多,甚至在出版物上也不会有我们的名字。做得好是我们的职责,没有人会夸你。但只要出了错,读者就会骂我们毁坏了作者的心血。明白吗?”
我点点头。
“所以我们的成功,就在于读者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肖编笑笑,“很辛苦的。”
“我明白的。”
“有觉悟才好,”肖编又继续整理稿子,“对了,问个私人问题,你有女朋友吗?”
“呃?”要介绍对象吗?
“有的话趁早分了。”肖编低头数着稿页,“忙起来你不会有空照顾她,还是不要耽误了人家的好。”
我默不作声。这就是校样组啊,十六个编辑撑起的部门。没有鲜花和荣誉,也要奋守的第一线。
晚上十一点半,我走进百川住的大厦,门卫甚至登记了我的身份证。我走进空旷的电梯,场景似乎在某部鬼片中见过。要是真出现个女鬼或者僵尸倒能使我眼前一亮,反正我现在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终究什么也没有跑来跟我索命,我平安地走到那扇深栗色的门前,敲门。
许久也没有反应,该不会是睡着了罢。我不禁皱起眉头,紧盯着平滑的门板,想盯出个洞来。倘是真盯出个洞来倒方便我进去了,可惜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门上不可能无端端多出个洞来。不过这么盯着也不是全无作用的,我发现门铃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来没看见过这玩意,有可能是每次我都和百川一起进出,他开的门。无论如何先摁了再说。
数秒之后,一阵拖鞋的脚步声袭来,随后门豁然打开,百川一副愕然的表情出现。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他让出一条缝让我进去,随后关上门。我一路走一路扔掉西装外套,领带很紧,像死结一般拉不动。他却随便两下就解开了,暗色的领带在他手中像一张蛇皮。
“吃饭了吗?”
“晚上吃了方便面。”
“我再热点饭菜好吧?”
“不必了,”我打开卧室的门,差点没倒在地板上,“我想睡觉,明天六点半叫我。”
我扑倒在床上,百川替我脱了鞋袜,把我的脚抬上床。
“换身衣服睡吧?”
他小声说,我点点头,眼睛都没睁开。他解开我的皮带时我还有知觉,往后就沉入泥沼一般的睡眠之中了。
生活如此往复,我也渐渐麻木。我常常站在洗手间发呆,拿着牙膏和牙刷望着镜中的自己。日光灯的影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瞪视着我,我读不出那眼神的含义,只觉得有些吓人,然而目光地无法离开那影像,所以一直盯着那黑暗的双眸。
那是我吗?
那真的是我的影子吗?
或者,我才是他的影像?
我往CD机里放进Matrix的原声CD,将音量推到最大。刹那间,强烈的节奏将我包围,音乐在飞速流转,尖锐的贝斯几乎将我的鼓膜击穿。
我讨厌一大早就被叫醒,天知道我睡着以后闹钟对我是完全无效的,百川却挠我的脚板心。我也知道倘若我一定要赖床百川才不会把我拖起来,他又不是我老板。
“你太累了,休息一天吧。”
百川动用搂抱战术,不打算让我起来。我把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再睁开。
“我要去。”我推开他。
“去什么去?”百川咬着我的耳朵,“一天不去,也不会怎么样的。”
我抬眼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气温不到二十度。百川的怀抱暖和得令人离不开。何况去上班也是跟着徐编肖编那样脏兮兮的上司去校样,一天到晚累个半死一顿饱饭都没得。在家就不一样了,什么活都不用干还有人服侍,可以对唱片店大扫荡,可以在新华楼吃到撑,我为什么非得一大早跑去校样组找罪受?
“还没到冬天哪……”我缓缓撑起上半身,低血压不能起太快,“现在就不肯起床到腊月天怎么办?”
“陪我一天有什么关系?”百川扣住我的腰。
“我不像副总裁那么闲,我是工人阶级。”我一边掰开他的手一边说,“不劳动不得食的。”
“不劳动我养你嘛。”百川还是不放手。
我一听怒从中来,一脚把他踹开:“你当我是吃软饭的啊?我才不要你养!”
我从床上蹦下来,头脑还不甚清醒,但从小养成的习惯让我五分钟就洗漱完毕,我拎起搁在墙角的背包,尚未退役的EASTPAK。
“群……”
百川不声不响地从后面抱住我,撒娇一般地用鼻尖摩挲我的脸颊。
“我要上班了。”我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握住我的手抚摸,“可是,最近都没有让我做……”
我觉着脸上有些热,甚至有点冒汗。
“晚,晚上再说吧。”我急忙说道。
“那么,先预支一点。”
下一秒他就已经吻上我的嘴唇,习惯性地我微微张嘴,任其进入我的口腔,纠缠我的舌尖,渐渐地我的思想愈行愈远,所有一切都溶入一片空白,不知何时我攀住他的肩,他抱住我的背。影像也罢声音也罢,都以极慢的速度流逝,唯独我们仿若站在世界的中心,没有什么能够侵扰。
良久,他终于放开我的时候,我已经呼吸困难双腿发软,他把掉在地上的背包捡起来,替我打开门。
“路上小心。”他把包交给我,“我等你回来。”
那时候我回过头来就看见这个男人脸上的笑容,美好得让我恨不能现在就投入他的怀抱,我努力克制才不致于跷班,迈开步子行出门去。
我或许,太迷恋这个男人了。
“郑编。”
肖编的文件夹重重敲了我一下,我抱着本牛津英汉,如果要打的话决不处于劣势。
“又在磨洋工。”肖编把文件夹扔到我桌上,“怎么,昨晚留宿在女朋友家了?”
“啊?”我八百年没有女朋友了。
“那就是今天约了女朋友,”肖编酸酸地皱起眉头,“瞧你小子春光满面的样子,真是欠扁。”
“我哪有?”
“啥?郑编的女朋友还没把他甩了?”组里另一同事也凑了上来,“真是好耐性啊。”
“你还真是只乌鸦。”我用手上的字典作势要砸他。
“哦哦,郑编到现在还有女朋友啊?”又凑过来一个四眼,不知何故这一组四眼特别多,“这么久还不甩的,可以当老婆了。”
“我老婆不一样也把我甩了?”龙编上个星期离的婚。
“我家儿子今年考高中,数学跟白痴一样。”
“我女儿考大学咧,我跟老婆在家都不敢开电视。”
“我儿子高考时,我们说话都不敢大声哩。”
“就是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
“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要聊天。”
徐编这么一句,大家又都回到工作岗位。我忙低下头翻书,免得挨骂,不时偷瞟一眼时钟,才下午一点,不晓得百川有没有按时吃饭。
砰的门被打开(不是踢的),审稿组当家花旦穆编出现,胸部有D CUP。
“龙编,打字,未央老师的原稿。”穆编把原稿拍在龙编桌上,“肖编,校样。黑熙老师的打印稿。”
肖编飞快接住穆编扔来的稿件:“什么时候要。”
“今天之内。”
“OK。”肖编扬扬手,“图书校样组的今天加班。”
不知道当门卫的记性是不是特别不好,又登记了我的身份证。我也讨厌电梯,每一回都弄得我头昏眼花。百川在家看《黑客帝国II》,一般我对第二集的电影都没什么兴趣,百川倒很喜欢黑客系列,我都搞不清他已经看了多少遍。
洗澡时有一阵我睡着了,然后醒过来时DVD的声音已经停了,百川问我饿不饿。
“我吃过了。”
其实泡在水里比较舒服,只是手脚上的皮肤已经发白起皱,我到底不是两栖动物。百川拧开门,走了进来。
“喂喂,有没有人权啊,就这么进来了。”
“总比低血压晕倒的好吧?”百川从墙上拽下浴巾。
“谁说我会……”我不服气地站起身来,就觉得眼前发黑,百川赶紧搂着我才没摔倒。
“小心一点。”
百川用浴巾擦着我身上的水,我站在浴缸里,水珠沿着湿湿的发梢滴落。
“喂,百川,”我说,“有时候我也想,我们两个会在一起,够莫名其妙的吧?”
“没这么觉得,至少我喜欢这样的结局。”百川又拉下一条毛巾擦我的头发。
“已经结局了吗?”我问。
百川停下手里的动作,脸上有一种温和的笑意。那么温柔的笑容,怕是见过的人都要被他迷倒罢。我没法知道这样一个人过去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连想象也做不到,只要被他浅色的眼睛盯着就全然被吸引进去,不作他想。
“每个人都有个结局,”好半天他终于开口说,“大多数人没有好下场。”
“自己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结果,也不知道将来怎么样,这的确让人害怕。而且这恐惧无法填补,它本身就是不能填补的。”
“我知道的。”他把我抱了起来,向卧室走去,“一切都会向一个终端进化,而终端就是灭亡。”
我们是胆小的人,我们是懦弱的人,我们在黑夜中依偎取暖,我们看不见明天。
百川的双臂抱紧我的身体,抚摸我有些凉意的皮肤。我紧贴着代了的身体,依恋他略高于我的体温。我一动不动地让他亲吻,只听见耳朵里血流的声音。
“还好吗?”他轻声问。
“我喜欢,这样给你抱着。”
“那就好。”
他让我靠着枕头躺下,舔我的乳头,头发拂着我的胸有点痒。花很长的时间用手指摆弄我那儿,让那一部分逐渐硬硬地勃起,其专注的样子有如背负某种使命一般。
我有些难耐地扭动了一下,他便再次抱着我接吻,慢慢地把舌头伸到我口中。我抵在他胸口的手,可以感触到他心脏的跳动。
活生生的人。
一整天都是白晃晃的阳光,照得梓树的绿叶闪烁着光芒。风,温暖而干燥,吹得树梢喧哗不止。
你是谁呢?
为什么很伤心的样子呢?
是不是已经讨厌我了呢?
在那浅色眼中聚集的泪水,美得让人不寒而栗。
“群?”
“别吵……”
然后我睡着了。
17南方的天气倒深秋已是阴冷潮湿。一大早,街景是一色的灰调子,混合着淡淡的雾,散发着入冬的讯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时间,群坐在四盛园里看报纸,吃着他的牛肉粉。本来这么早他是没什么胃口的,只是工作多,不吃早饭不行。他心不在焉地挑着粉条,报道上碎尸案的嫌疑人是他高中同学。
那个同学念书的时候是个老实学生,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群也并不记得这个人。只是早上看到这则报道上提到的名字,才猛然唤起他对过往岁月的记忆。这之前,有关此人的一切印象都像不存在一般。
这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群对于外界事物的冷漠也不是一天两天,他对多数人没有概念,也从严没什么不妥,可是今天他看到这则报道,才发现他平常统归为“正常”的一类里,有可能每一个都是异类。
这样看来最正常的搞不好是自己。
群有点自嘲的笑容停在唇边。不曾注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群也不知道这笑容令邻桌的女学生们发呆,倒是突然空降的皮包不容忽视,群抬起头,他的上司菊扶着腰站在他面前,鼻尖冻得发红。
“请我吃早餐。”
菊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来,从筷筒中抽出一次性筷子在手中把玩。菊是群在设计科的顶头上司,虽然是过去式了,但两个还在同一家公司内,抬头不见低头见。菊看上去年纪不大,实际上是很早就跟总编辑打天下的元老级人物,至今在出版社内仍是说一不二。这个人说话不见得中听,但在公司里还是颇照顾群的,总的来来说两人关系不错。
群招呼老板再来一碗,顺便把报纸递给菊。菊摇摇头不接。
“已经不看报纸了。”菊说,“报喜不报忧。”
“是吗?”群把报纸折起来,塞进背包里。又拿出DISC MAN来换CD,调试了一下,装回包里。
“群,”菊端着刚上来的粉,偏着头,“你看上去,就像个大学生嘛。”
“办事不牢吗?”
“我又没这么说,”菊白了他一眼,“嗳,校对组的日子好过吗?”
“忙得快挂了。”
“看来很辛苦哦。”菊霍霍地喝着汤,也不知她一早哪里来这么好胃口。群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哟哟,”菊捏着群的下巴端详,“瞧你,双眼血丝面色苍白,一副万恶的旧社会样子。”
“胡说什么呢?”群打掉她的手,“要上班去了。”
“汗水~ ~流进地主~ ~火热的田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