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抱有那么大的敌意。”郑海宁以一种长者的姿态说,“我可是小群的监护人的身份同你说话哦。”
“是吗?”
“这回我把小群带来美国,的确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郑海宁的声音有一点笑意,“你会生气,或者,你并没有那么重视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百川对于此人的来意很怀疑。
“我的目的并非是和你吵架,我们的关系没好到那种地步,我之所以要和你讲话,纯粹是因为小群。”
“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凭我是小群的法定监护人。”
“……”百川捂着额头,“怕了你了。你们家怎么都这性格?”
“家族遗传嘛。”郑海宁说笑道。
百川拔开窗帘,对着外面的阳光,叹了口气:“我现在没有办法明确地告诉你答案。我喜欢群,是真的,但这只能是对我现在的心情而言,我没法做出承诺,我不能担保自己一辈子只爱他一个。”
电话那端的郑海宁听了,沉默了。令百川担心他会突然破口大骂。当他打破沉默时,却是沉稳而冷静的声音。
“还算老实。”郑海宁说,“我对你的底细是再清楚不过的,说谎对你没好处。既然你怎么诚实,我也告诉你吧。我和小群并非那种关系。要算的话,你可算小群的第一个男人。”
“……岳父大人。”
“别给我打岔。”郑海宁有点头痛,“小群在瑞云酒店612房,你带他走吧。”
这一消息令百川一时接受不来,他怀疑自己的听觉神经:“你承认我吗?”
“我并非那么信任你的人格,”郑海宁依然不紧不慢,“我会这么做是因为,小群是决不会迈出第一步的。他的行动并不代表他的想法。算是我教育的失败吗?他也许爱上你时都不自知。”
“真的吗?”
“百川啊,小群和普通人不同。他的心被关在狭小的房子里,我也只能透过他打开的门缝窥探一二,倘若你能打开那扇门,纵使他会因此受伤,也是值得的。”
郑海宁的声音可以跟电台谈心节目的主持相比,听着这样的声音,百川露出了微笑。
“群是在您的爱护下成长的。”
“别罗嗦了,快去接他。”郑海宁有点害羞,说话也粗鲁起来。
“是。”
像接到了冲锋命令的士兵,百川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飞奔出去。郑海宁这边听见遥远的关门声,知道那孩子终于未这段路迈出了第一步。他露出满意的微笑,像是这世界的一切都为他所有,空气变得温暖而祥和,恍惚中他看见了玲和幼小的女儿,她们一齐张开了怀抱,迎接他的归来。
二零零三年八月十六日,旅美华人郑海宁因严重急性呼吸系统综合症引发的呼吸不全去世。享年四十七岁。
15
当我掀起沉重的眼皮,夕阳的余辉映红了整个房间,身体麻木而沉重,头昏脑胀。
今天是几号?
几月?
哪一年?
我完全没有概念。我试着起身,却一动也不能动,百川那接近一米九的身躯将我压得严严实实。他温暖的皮肤紧贴着我,呼出的热气吐在我的肩窝,睡得正热。
我已经习惯在这温暖中醒来,一个人
睡很冷,很容易做梦。说到梦,兴许是做过的,只是被我忘了,记不起来了。我太累,疲于百川超乎常理的需索。在我的记忆中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出过这房子,也不知道在这房子的哪个地方没有做过。百川热衷于做爱,印证了人类的三大欲望说。他只是随性地抱我,心血来潮时哪怕我在看动画片。我们整天做爱,仿佛这已成为我们唯一的沟通方式,恐怕也是这样。他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想。
良久他动了动眉毛,继而费力地睁开眼睛,朦胧中似乎在确定我的脸。我有时担心他会说出别人的名字,不过一次也没有过。他看清我的脸,又闭上眼睛,用双臂将我圈住。我感觉到他的那部分在我体内硬挺起来,昨天晚上我居然在高潮过后倒头就睡,忘记他还在我体内,难怪我睡得那么痛苦。百川不会了解,他咬着我的耳垂,抚摩我敏感的背脊,让暮色中的空气变得暧昧。
每天,百川要一直睡到下午一点,就算提早醒来了也是做爱。他下午会去公司露个面,顺路买些日用品和食材。百川食量很大,又不挑食,难怪可以长那么高。我喜欢吃甜食,又不能吃太多,不吃辣椒,不吃洋葱,最讨厌盖兰头。百川总是想办法把大蒜炒进菜里,我就赌气不吃饭。
“吃点大蒜不会被蚊子咬的。”百川指着我脸上的肿包。
“我是O型血当然会被蚊子咬,跟吃不吃大蒜没有关系。”我一边反驳一边瘙痒,百川准我不吃辣椒却不准我不吃大蒜。
“吃多辣椒你叫起来声音就没那么好听了嘛。”百川自说自话,“我喜欢听你的声音啊。”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都脸红起来。
“开低级玩笑啊。”
“一点也不好笑。”
我们的对话不痛不痒,如同生活一般地白开水,谁也不去触碰对方脆弱的地方,更没有人敢提及爱情。
没有爱情的性爱,哈!没有想象中那么悲凉;我反而觉得我现在终于可以把百川当成一个朋友。星期天下午三点我们干完一场,没开空调,热风从窗口吹进来,汗水爬过我的额头。百川一手撑住自己的头,一手拨弄我的头发。
“你想成为怎样的人?”我看着天花板的吊灯河。
“很闲的人,最好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用手指梳着我的头发,“你呢?”
我从窗口看出去,浮云从蓝色的背景上慢慢移动。
“我想成为,不被人讨厌的人。”
百川出门时,我就坐在阳光的栏杆上,睡衣是深蓝色的,上面有一个很大的加菲猫。天气很好,不冷不热,还有风带来远方的消息。
两个小时后,百川回来了。他慌慌张张地把我抱住,真不知他担心什么。
“又不会掉下去。”我无所谓地攀住他的肩,“就算掉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我会害怕,”他小心地抱我下来,“怕得不得了。”
天气终于转冷了,冷锋过境时带来大量的雨水,没完没了地一直在下。我躺在新换的棉被里,百川从我身后抱着我。雨下得没有规律,听得人困意重重。不知何时,我的左眼开始流泪,一直流进右眼里,在顺着太阳穴滑落枕畔。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将我翻转过来面对着他。
“哪里痛吗?”
我摇摇头,落下更多眼泪。
“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还是摇头。本就不关他的事。
“觉得伤心吗?”
我闭上眼睛,几乎忍不住哽咽的声音:“妈妈走了,妈妈不要我了……”
“为什么呢?”
“妈妈遇见,比我还要重要的人,”我哭得肩膀都在颤抖,“所以爸爸也讨厌我,他只喜欢妈妈不喜欢我……”
“群……”
“舅舅也一样,他还是要妹妹不要我。”我吸着鼻子,声音破碎,“他们都不要我了……”
“群……”百川抱紧了我,“我要你。”
“说谎!”我一把推开他,“到最后你也一定会抛弃我,你们全都一个样子,你们都当我傻瓜!”
“群。”他抓住我的肩膀,“你冷静一点。”
“你们都只会骗我,不要了就把我丢掉,我已经受够了!”
“群,你不要这样……”他再次抱住我,让我在他怀里哭泣,“群……”
“我不要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
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会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不会离开我?”
“不会。”
“为什么?”
“我爱你。”
“爱?”我吸吸鼻子,“那是什么?”
“没人能说明白那是什么,但是你就是能够感觉到,它确确实实存在。”
“不是骗人的吗?”
“不会骗你的。”
“你爱我吗?”
“我只爱你。”
我抬起头看百川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仿佛回到那一天的酒会,初见的阿尔法罗密欧。
“我可以吻你吗?”
“恩。”我闭上了眼睛。
百川吻着我的泪珠,我的额头、眼睛、脸颊、鼻子、嘴唇,与我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天我们没有做爱,我们一直亲吻着。外面的雨下得再大,我也听不见。
雨停了之后,天气有些干燥,我到省图书馆借了本水彩技法。最近我想画美式的制作水彩,毕竟正统的英国水彩只适合写生。马利水彩满大街都是假货,一掺水就会冒出炭粉来。亏我还想用留白胶,都成化石了。
虽然没有办法画水彩,但我还是喜欢美式水彩。百川没有学过画画,欣赏品位却不低,书房里挂着朱耷的紫茉莉山禽,八大山人的签名像一张鬼脸。
我给丹打电话,要拿回我CD和画具。什么都可以丢,这两样可不能少。
“什么劳什子都在。”丹有点讽刺味道地说,“你赶快拿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走?”
“你根本就没打算走嘛。”
我为丹这句话生了十分钟气,百川还笑得肚子痛。我想迁怒于百川又觉得太孩子气,所以咬梨子泄愤。百川又把他的名车开出来了。
“我自己开车去也不要紧的。”
“你开车的确很小心,但我担心车子不合作。”百川笑笑,“它有脾气的。”
“会吗?”我戳戳置物箱,跳出一堆面巾纸,“欺负人。”
“因为你好欺负嘛。”百川又笑起来。
“跟你一个脾气的车。”我阴沉地说。
在丹家里我见到左知,不幸被我遗忘的同学。实在不好意思,此人在学校时毫不突出,以致于我没发现有这个人。我们都是这样,会对某些事完全没概念,大二时有人上课时间问我动词原形是什么。
“那有什么?”左知不以为然,“我上个月才知道海南人也吃槟榔。”
我把这句话的意思当成原谅我。
“这很得意吗?”丹说着弄乱左知的头发。在他看来也许有趣,左知却一副又挨骂小孩的表情。
“拜托,我不是来看你们打情骂俏的。”我叹了口气。
“你才不应该跑来当灯胆。”丹一指门口的皮箱和瓦楞纸箱,“你的垃圾,赶快收走。”
“罗嗦。”我双手搬起一个纸箱,真是沉哪。百川把车停在门口,见我出来,替我搬行李。
“就这么多?”百川挑挑眉毛。
“多着哪。”我拍拍手上的灰,“一起来拿。”
我们把我那堆破烂塞进百川的名车,挤得坐位都好狭小,然后我们把它们都扛到百川的家里,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找地方安置,到最后我发现它们也没占多大空间,百川的房子还是很空。那他的房子该有多大啊?我白痴地想,计算不出结果。
“现在,”百川把我推到门口,“到这里来。”
我不明白百川要干什么,一直被他推到门外,我回过头看他,他却一个劲儿笑。
咔嚓。
门落锁了。
我看着百川深栗色的门,订做得比一般的门高,漆得精工细作,没有任何装饰。我想着莫非房子也随主人性格?
我左顾右盼,檫得可以映见人影的过道反射着天光,从附近传来高跟鞋的脚步,然后逐渐消失。如此肃静,令我不敢大声出气。我仔细聆听,似乎有细碎的钢琴声音,巴赫的赋格,还有练声的女高音,不由令我思索这里的房客们,都是怎样的人物。
门没有动静。
我站在门口,仰起头看着门上的猫眼,折射出室内的光线,像什么前卫设计的构成品。我伸出手指按住了它,门就如同没有了眼睛。这样令人有些不快,我又松开了它。
我在等什么呢?
没有人把门打开。我用双手撑在门上,结实得纹丝不动。我也想不出自己在等什么,所以转身,迈开步子。
嗒,嗒。
脚步在走廊击起回响。
倘若我今天从这里离开,就不会回来了罢。我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回到这里呢?
百川。
我回过头,周围的景致一样冰冷,没有人的气息。我再次站在厚重的栗色大门前,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当我今天留在这个地方,就再无法到达别的地方。
可是,纵使我现在离开这里,也再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我苦笑着,举起了右手。
叩叩。
门应声而开,百川已经等候多时。他看见我,露出放心的笑容。
“欢迎回来。”
“回来?”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百川。然后,忍不住突来的泪意,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百川把我拉进他怀里,大门在我身后关闭。
“我回来了。”
16
当我看着EASTPAK的背包出现在靖岚的设计科,菊以飞快的速度打了我一记耳光。
“干嘛打我?”我捂着左脸。很痛。
“你死到哪里去了?”菊恶狠狠地叉着腰并且指着我的鼻子。
“我没死啊。”
“答非所问。”菊扬手又要打我,不过这一下被我拦住了。
“你不能用语言沟通的吗?”
“不能用语言沟通的是你!”菊甩开我的手,“你不知道总编辑要结婚了,整个策划都交给我们设计科了?”
“吓?”我的血液登时倒流,“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菊颓丧地耷拉下头,“因为找不到你,请帖是总编辑自己设计的。”
“那么……”我不敢往下问。
“设计科裁员50%!”菊哀嚎。
“我成千古罪人了!”
我知道我见到总编辑之后会得到怎样的处分。她也果然把我派到校样组去了。
校样组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
确定书稿的完整性,拼版后校对,文法检查,事实性错误检查,特殊排版,封面样张,计算费用分担,未分页长条校样,校对和改正错别字,语法和标点,校对注释和参考资料,缩写和度量衡的一致性,注意有无偏向性和非法的东西,插图是否适合制版,就是校样组的事。
校样组乃是整个编辑部里最痛苦的一组,共有编辑十五名,每一个出来都是双眼下陷颧骨突出的烟鬼样子。总编辑向来不亲自到这个组里,免得被这里的怨灵缠住。
而我,现在正被倪编介绍给校样组组长徐编。徐编本是编辑部副主编,权倾天下,因为一次合同疏漏遭贬,发配至此。他皱着眉听倪编说话,不时透过厚厚的镜片瞟上我一眼。不一会儿倪编离开了,徐编拍了拍手掌,二十八只眼睛望了过来,又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