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快宝……”
有多少人听到这首歌不会动容?有多少人听到这首歌不会伤感?这一首萦绕于我们童年的歌谣啊,至今仍会令我流泪。
12当我在某一天早晨醒来,我就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因为,房子里没有他的气息。
春伤
我和郑海宁的关系好像并不仅止于法律文书所赋予的权利与义务,这种关系延续了五年,止于他的失踪。我曾经生气到要登报声明与他断绝关系,但仔细算来法律条文已经失效了。我没有关系可断,还得接受他的律师定期划到我账户里的学费和生活费。所以我带着菜刀去见他的律师,律师告诉我他现在已经在美国了。
美国是一个什么地方我知道。那里有麻省理工学院,那里有迪士尼乐园,那里有自由女神像,那里还有郑海宁的前妻和女儿。我不知道她们长什么样,他的前妻在离开他时带走了一切,一切可以证明她们曾存在过的证据,连全家福都被剪去三分之二,剩下郑海宁一个人苦涩地笑着。郑海宁决口不提过去,我也无从了解她们。也许守着他的回忆,他会觉得比较安全。
我从来都没想过郑海宁会离开我,所以没防备他突然消失。他给我的感觉,一直是把他当成我最重要的人。他的生活里只有我,我的生活里只有他。我没有怀疑过我的生活方式,没有怀疑过我们的生活空间是如此狭小。话说回来,又有几个人闲着没事想要自我否定呢?
现在我得重新审视我自身,审视我的价值。郑海宁在一夜之间(也许是早有准备)人间蒸发,他结束了自己的公司(我去时已经人去楼空),连行李都没有准备就飞(估计是坐飞机)到纽约去了。
我没有打算去追他,因为那时我的英语不及格。并且,他是丢下了我才去美国的。
我被郑海宁抛弃了。
我不否认,我对郑海宁的依赖超过自己的父母,那是一种比被一般人称之为亲情的东西更深刻的感情。现在想起来,那就是爱罢。我不知道这种情绪是如何植根于我本身,等我发觉时我已经离不开他。
在这种情况下,我居然顺利地长大了。然后我发现,其实人的适应力很强,没有了郑海宁我也可以健康成长,没有了郑海宁我也不会少块肉。甚至,这个人已经开始淡出我的记忆了。
我重新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找了正经的工作,虽然还是算自由业者。我有一个年纪小蛮多的女朋友,多少有点愤世弃俗,但还算可爱。我谨小慎微处理和上司和同事的关系,一个月看两次医生。只要工作不是很紧,我都勤快打扫卫生,室内保持通风定期杀虫,地板经常打蜡,垃圾出门就会带出去,简直是家庭典范。
这样的生活可能无趣,但很平稳,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夺去什么。
我的女朋友来自名门望族,也不见有什么千金小姐气质,是一个没有音乐便不能活的人。她喜欢恶作剧,没什么口德,又有恋兄情结。她走路不喜欢看路,常常一高兴就忘记我的存在,但当我叫她的名字,即使在用DISCMEN听摇滚乐她也会回过头来睁大眼睛看着我。那时风扬起她的短发,在一瞬间定格。
最后她也抛弃了我,纯粹因为我不是她想找的人。我没有太多时间反思这件事,几乎立刻就陷入另一个麻烦之中,纠缠不清。当我被逼得无路可逃的时候,郑海宁回来了。
一如他当年的突然消失一般,他一下子就冲进我的视野里。我没法形容这给我造成的冲击有多大,我只担心我的神经会受不了而崩溃。
郑海宁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郑海宁。他更加成熟,更加开朗,迷人得就像另外一个人,我都怕自己会再一次爱上这个人。我不知道他现在靠近我是想对过去有所弥补还是别有所图,当他向我伸出手时我还是跟他走了。
无关乎我是否还相信他。只因为他是郑海宁,我就必须跟他走。
我知道,纵使我会和他重新在一起,我们也不会回到从前的和睦生活,我知道的。
我决定和他一起去美国,是完全没有经过大脑考虑的事。我立刻搬到酒店住在他隔壁。五星级酒店订机票的速度真不是盖的,明天最早一班,从香港转机。
我即将要离开生我养我的祖国,心情还真有点激动,我想要给过去的熟人打电话,却发现我已经跟他们告别过了。真是无趣。
我已经腻烦了殴打枕头的行为,电视也没有可以吸引我的地方。我记得以前也还中意窦文涛,可是转到凤凰台只有台湾腔的女主持嗲声嗲气地说话。我把遥控扔进垃圾筒里,出去逛超市——就在酒店一楼。
我买了一堆薯片可乐之流,还有一个速写本,一支沾水笔,一瓶碳素墨水,一张比约克的专辑,回去房间。
是谁说我吃垃圾食品来着?
我很喜欢比约克的冰岛民谣。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她的歌,已经记不清了。应该是受到郑海宁的影响,他以前收集很多西洋音乐的。我给DISCMEN装上新电池,就要出发了。
我们的行程受到影响,因为郑海宁得重感冒。他不准我进他的房间,因为我是易感人群。他发着烧,卧床不起,给我打电话时声音很虚弱。毕竟年纪大了,长途旅行不适合他了。
这一天我跟郑海宁打了很多次电话,他一直咳嗽,令我心神不宁。我给柜台打电话,叫他们派医生来。
这一夜我睡得不安,总听见郑海宁咳嗽。有可能只是幻听,酒店的墙没有那么薄。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一个圆圈和一条直线,我在画,我在不断地画。四点时我睡着了,直到有人来敲我的门。我并没有马上清醒,我反射地寻找声音的来源,隔了好久才明白是有人敲门。我打着呵欠拉开门,发现是几个宇航员模样的人,我想我不是非法登陆这个星球的,所以等他们开口。
“您被即时就地隔离。”为首的一个开口说,“请不要离开您的房间,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致电柜台,谢谢合作。”
我再打电话给郑海宁已经没人接。我打电话到柜台问,他们也含糊其辞。每顿饭都会送到门口,菜式可以先到柜台订,还有报纸和杂志,整版整版的无聊。
我被监禁了。
因为电话需要转总机所以我拨靖岚书店还有些担心,结果却接通了,总编辑依然每天上班。她对于我被囚一事似乎也不能理解。
“可是,事实就的这样的,我已经完全不能动弹,我的舅舅不知去向。”
“被你舅舅放鸽子吗?”
“怎么可能。”我捶着墙壁,“他卧病在床,能去哪里?”
“这样啊,”听着她的声音是在思考,“我得想想办法,你先忍耐一下。”
“我不要紧的。”也许我还蛮喜欢与世隔绝的生活,“帮我找到我舅舅。”
“没问题。”
说完她就挂了。我从没听这个女人说过再见,看来她得学习电话礼仪。
可能是总编辑的缘故,我没有了一开始那么紧张,我开始冷静下来,不打算坐以待毙。
“喂,群。该干点什么了。”
我对自己说,然后着手行动。我从窗口监视着酒店门口的来来往往,并用速写本记录看来来头不小的人物。然而这样的人并不多,有也只是站在门口,并不进来。每天来往频繁的只有联邦宇航局似的人,有些手里还揣着微型冲锋枪。
事态已经不在我的控制了。
我不至于想要从这群人手里逃出去,那样只会令我变成一个蜂窝,我只是担心隔壁的郑海宁,他生着病,不知怎样了。
我从窗口看出去,盛夏的阳光落在我身上,使我不得不眯细了眼睛,街上没有人来人往,只有鸟雀停在电线上,以雕像般的姿态仰视着我。已经交通管制了。我被晒得有些眩晕,跌坐回椅子上。
胃又开始痛了。
我拿胃痛没辙,一旦发作任手边有什么事都得停下来。因为这疼痛是来自身体内部的,像被一口大针从胃部刺过。这还不止,它还要翻搅一番
。就算串烧也不至于这样罢,我疼得紧缩起身体,冷汗直流。我想要求救,却发现我没有可以呼喊之人。
谁都不在。
我深刻地体会到我的孤独,无可奈何的孤独。没有人能够救我,没有人会来救我。我也知道我不会就此死去,我还会继续活着,带着这种自省般的阵痛活着。
电话催命一般地响了起来。我意识到必须去接,但脚却不听使唤,我用力抵住疼痛的胃部,伸手按到了免提键。
“小群?你在听吗?”
是郑海宁。
“我在……”
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
“你,没有什么事吧?”他有些紧张地说。
“没事。”我接起了电话,“我刚刚用免提。你现在在哪里?”
“我还在医院哪。”说着他咳了起来,半天才平复继续说,“这几天都没见过别人,电话也是你哪个女上司转接的。真想你啊。”
“你病得很重吗?有没有吃药?”我听着他的声音一阵难过。
“我没什么。人老了,病痛自然就多了。”他慢慢地说着,“倒是你,一直都不会照顾自己,叫我放心不下。”
“哪有。”我低声嘀咕。
“本来我回来是想给你个安稳的生活,结果却给你添麻烦了……”
“不要这么说。”我听着不好受。
“好了,不说这个。”他是声音里有了些笑意,“小群啊,我的身体不行了,恐怕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这么悲观干什么?你不是要带我去美国的吗?”
“那么我又食言了。我这个人还真是不可靠。”
“你会好起来的。”不知怎地我有点鼻酸,“你会没事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郑海宁冷静地说,“如果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地幸福地生活。”
“我不准你死,你死了我还有什么幸福?”
“傻孩子,”郑海宁的语气变得和缓,“我总会死的,而且我比你老那么多,一定会比你先死的。”
“那么,又要抛弃我吗?”
我绝望地说。他沉默了一阵,像在思考哥德巴赫猜想,思考得时间都凝固了。然后他开口说:“对不起啊,小群。”
不等我再开口,他已经收线了。任凭我怎么呼喊,也听不见那一端的回音。
天气好得吓人,令我担心会被它吸走了灵魂。我习惯性地发呆,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空发呆了。在忙些什么呢,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纠缠于一些事情,甚至无法脱身,把自己也丧送了。
我看着桌上比约克CD盒,她穿着特制和服,头发盘成中国式的发髻,面色苍白。透过她戴着隐形眼镜的眼睛,我看不出她的思想。毕竟,只是照片而已。我在想这设计究竟是她本人是意思还是造型师的做作,她被人打扮成人偶一样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开了一罐可乐,慢慢地喝,慢到饮料的味道已经变成糖水,瓶子还沉甸甸的。
无风无浪。
我的心情。我不知道我心中是否还有悲伤和快乐,总之我已经没有办法表现出来了。这是无法扭转和改变的,很早便已成为我本身的一部分,我也没有办法的事。是我自己,而不是任何人,停住了这齿轮。
我翻出一张旧CD,开始翻来覆去地听《WHEN I THINK OF YOU 》,听田原唱歌。
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我的鼓膜渐渐作痛,电池耗尽,一切归为无。
电话再次响起时我吓了一跳,望着尖叫的电话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不敢去接。它却声嘶力竭地嚎叫,大有我不去接它就不会停的样子。
果然如此。我等了三分钟它依然响个不停,这令我惶恐不安。究竟是什么如此执着于我呢?我捂着耳朵,铃声却钻进我的耳朵里,震荡于我的脑海之间。我哆嗦了一下,伸手去碰那听筒。凉凉的,并不烫手。我终于接了起来。
“喂……?”
“群,你舅舅刚刚过世了,我通知了他的律师,你现在不可以来医院知道吗?你虽然过了观察期但还是得再检查……”
总编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远,像在一个非常嘈杂的环境之中,周围满是喧闹的人声,让我听不真切。一切都终止了,唯有时间静静流淌。
“群,你在哭吗?”
“没有。”
我没有办法如孩童一般天真,我没有办法有大人一般成熟,我没有办法为这个人哭泣。
当我紧握着听筒,门开了。有一个人走了进来,将手放在我的肩上。我闭上眼睛,让听筒落到地上,听见总编辑的声音从中传来。
“喂?群,你在听吗?喂喂?”
13
该说群是个顽劣分子吗?
星期三群坐公车去上课,又坐过终点站,同一线路折返了。海宁拿他也没办法。怎么说呢?他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他不愿意去上课,又不能拿枪逼他。最后海宁也只能认了。
“但是,明天你一定得去。”
带着海宁签的病假条,群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回到学校。这并非是装出来的,学校里那种监狱般的窒息感令他忧郁,他不可能像别的孩子一般活蹦乱跳。群不讨厌上学。相反,群非常喜欢念书,他受不了的只是学校这一环境,所以更多时间群一个人呆着,不与人交往。
群常常爬到学校的制高点,在别人看来十分危险的地方,坐在那里看着,一呆就是几个钟头。这件事十分出名,不仅全校师生知道,连外校的也风闻这一号人物。只要群在路上走,低年级的学生会掉头就跑。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影响力,群不知道,可能是谣言的力量罢。
老师对群也颇为头痛,跟海宁面谈了三次,都是关于群的志向问题。
“这样的成绩,哪个学校都不会要的啊。”
老师忧心忡忡地说,海宁也只能抱歉抱歉。海宁在商战中可以说是久经沙场,带小孩却是头一遭,他现在当爹又当妈,小孩还是有自闭倾向的。海宁受了老师的一腔怨气,寻思着是时候跟群好好谈谈了。
晚上回到家,群已经守在了电视机前。德国电影《生命太短来不及和丑女人跳舞》。名字很长,片子只有五分钟。
海宁也不急这五分钟。他坐在群的旁边陪着群看。直到电影映完,广告插进来了,海宁才开口说:
“这样下去不行。”
群直视着TOSHIBA的广告,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小群,你想要什么?”
群转过头,看着海宁,下一秒又盯着电视了。海宁有些失望,群又把门关上了。
“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海宁才想起来,自己不曾听见过他的说话。这令海宁有些感动,他想要回应他,却不知如何表达。
“但是,这是不可能永远的啊,”海宁说道,“你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你自己会想独立的。而且,我们都会死去,我们还是会分开。”
这些话对于群来说难于理解,他皱着眉想了半天。
“那怎么办?”
“你得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你不能老想着有我可以依赖。”海宁坚决地说。这时候如果不能让群明白一些道理,群也许就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立足了。但这种说法伤害了群,他睁着的漆黑双眼中流露出他的感情。他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用脚拨动鞋子。
从那时起海宁有意识地疏远了群。这令群很害怕,他冥思苦想自己有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会被海宁讨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