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代我送送皇上去吧”太妃既然有命,皇后只得起身随我一同往寝宫方向走。
也不知为何,心里的一点怜惜之情,只要想到她姓了个“黄”字便总要全部扭转过来
,颜面上的相敬如宾虽是敷衍到了,心里却总差了一份亲近。我与她并肩而行,心里
想的全是怎么安置即将回京的皇四弟,黄氏一族原就是四弟刘延的忠实拥趸,可惜父
皇却偏将皇位传我,黄氏的失落之情显而易见。然而,父皇为了在我即位之后有所牵
制,又非将黄氏女子指为婚配,叫我夜夜对她,心中怎能毫无挂碍疑惑?她固然是我
妻子,可她毕竟又是太妃的侄女,刘延的嫡亲表妹,我的枕边之刺,再温柔,再美,
也是刺。
走到御苑口处,我回身向她道:“别送了,回去陪太妃说话吧。”
她启唇欲言,又终于默然点头,转身离去。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女子,方才在紫息殿
的一番说话,到底几分发自肺腑呢?她对我是真是假,在我心里总是个迷的,也懒得
去拆穿了研究到底。索性不想这么多,叫太监去紫息殿抱回未看完的折子回康宁殿看
。
自王仁,孟叶凡去北线之后,果然敦促有力,几次交锋均告捷,朝廷之内不由得添了
几分喜气,大胜可期,我心情自然也舒缓许多。
点着兵部,吏部联名送来的折子,对任历学道:“你看看这个,可是有意思得很?兵
部这个尚书缺才出了两日,倒有这么些人盯上了。”
他打开奏折看了看道:“皇上属意谁呢?”
“属意谁?”我笑道,“这个人选未免难找,一个不如意恐怕就有人要跳出来叫唤。
”
“皇上取士,公平即可。”他低头琢磨了一阵,抬头道:“前些日子,皇上越级擢升
彭超毅就已经惹来不少闲话。皇上就是强将人摁在位子上了,将来难免他也要遭人弹
颏。
如今彭大人上任才几日,臣哪里就已经压下西面八方不少抱怨。”
“抱怨?”我冷哼道:“只管随他们去罢了。”
“皇上只怕不能随他们去。”任历学低声道:“此时北线不过微露曙光,还不知多少
事情尚未解决,皇上便要急着自曝其短给他们瞧么?”
“这位子朕竟还插不得手去了?”我不禁几分着恼。
“臣倒是有个人可以荐与皇上”
“谁?”
“黄烈!”任历学笑道,“此人从来不参与党争,是个正牌的中间人物。”
“哈”我亦拍掌道:“妙极,黄烈性子虽烈了些,难得是对事不对人,且又熟悉北线
战况,叫他担此大任正好不过,不过是平级挪用,没人说得上什么。”
“皇上”他从靴掖里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案上道:“这是宁古使臣叫臣奉上的。”
“是什么?”我俯身去看,上面尽是些西域文字,也不知写的都是什么。
“是宁古对息金的攻略”他沉声道。
“这些宁古人倒是有趣,将这个拿来给朕以做诚意?”
我嗤笑道:“若是朕将此图交给息金,令息金反扑,宁古岂非死无葬身之处?再者,
军情本是千变万化,又岂能按部就班的照攻略行事?”
“皇上说得是”任历学点头道:“宁古如此行事,无非是表明他们的必战之心罢了。
”
“这些西域人,哈哈”我大笑道:“还真是狡猾得有趣,也罢,朕把这地图留下, 一
点弹丸之地的国家,还非要兴起兵事来。”
“弹丸之地也是有是非,仇恨的”任历学道:“还请皇上早下决心,息金国使团一入
京城,两下相对,岂非尴尬?”
“也只得多拖久些”我闭目道:“曾从西边抽调三成兵力援北,不等这批人马返回,
朕放心不下这群宁古人。”
“皇上”任历学道:“西边将起兵事, 皇上是否该将西域都护府的官吏撤回?”
“哦?”我睁开眼睛,“撤回?”
“是”他神色泰然不动,解释道:“西域都护府所在地既是息金国,若起争战难免不
利。 何况又是文职官员,留在那里。。。”
“朕尝闻左相与西域都护殷大人少年时十分交好?”
只是瞬间,一丝苦涩拂过,他定声道:“臣与殷大人同榜出仕,确实曾有过交往。”
“那么,自他去后,你们还有往来联系么?”我淡淡问道,看向窗外。
“自殷大人去西域,已近二十年失去音信。”
窗外几只黄鹂跳跃鸣唱,聆听一阵,我终于道:“那便去封公函,叫他回来吧。”
“是”他正待想说什么,吴同在外面传话道:“启禀皇上,九门提督彭大人求见。”
“叫他进来”,我转头对任历学道:“稳住那些宁古人,莫在此际出任何状况。”
“超毅”我起身转过书案,扶起他,打量那一身二品武官装束,笑而不言。他迎着我
的目光,坦然而诚挚,彭氏一门三代忠烈,当年父皇选择彭氏嫡子给我伴读,也就是
为了给我培养最忠诚的武将,身为帝王,最重要的权势之一便是军权,若非肯性命相
交的伙伴,怎敢托赖?
“皇上”还是他先道:“前阵子您把王仁和叶凡都打发去北边了,如今身边不是没人
护卫么?臣领着御前侍卫衔,不如。。。?”
“超毅”我打断他道:“朕知道你的心意,但眼前,朕更需要的是一个九门提督而不
是近身侍卫。何况,”我看着他的眼睛道:“刘延要回来了。”
我深深看入那双深黑色的瞳孔,这双瞳孔中,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当年,群臣联名上书
拱立四子为嗣的旧事。那么多人,连朕的太傅的大名居然都在其列,那种刻骨的恐惧
到现在还深深埋在我的身体里,一旦四子被立,身为嫡皇子的我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
,简直不言而喻。
那时,就是他,长我五岁的少年,带着整个彭氏家族的承诺站在父皇面前立誓,必将
以全力支持幼年失怙的我。这样,得到兵权援助的嫡皇子才能在暴风雨中生存下来。
他眼神微微凝固,道:“皇上不必担心,雍州的大半兵力早被抽去北疆,此时的余力
自保尚且不足,岂敢借机挑衅?”
“不敢?”我冷笑道:“所谓的不敢,不过是没有机会而已。雍州这几年大面上虽是
风平浪静,可私底下小动作不少得很,朝中又有黄氏家族为援,实在不可小视。”
“皇上的意思是?”
“朕只想叫你好好看着他,顺顺利利的替太后过完寿辰,再安安稳稳的回他的雍州即
可。 只要他不动手脚,朕也不想自伤手足。”
“臣明白了”如今的他已是青年将军,朕也由失助无力的嫡皇子成长为一国之君。
我想我是不是过于念旧了,所以才使得一个应该立断的决策久久拖延。我一直又期待
又矛盾的这么想,直至息金使臣进京当日,我并未直接召见,而是将他们安置在天都
苑。
息金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遥远又力量薄弱的小国,他们对天朝俯首称臣,每隔三年送
来黄金美玉以求佑护。在父皇强悍的统治下,这样的小国有很多,什么大理,越南,
朝鲜,他们的使节带着同样的谦卑前来天朝,可是,又有那一个会如息金的名字那样
轻易便令我心旌动摇?只因为那个国家在我心目中的存在是和另一个人的名字联系在
一起的。
“朕要出宫”本来是拿着毛笔练字,却忽然冒出这句,殿内静悄悄的,让我怀疑是否
真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吴同!”我大声传唤,“去准备一下,出宫!”
他怔了怔,立马就往外跑。
“糊涂东西!”我喝止他道:“你往哪去?还不去把书柜下面收着的那套衣服拿出来
。”
从前我也常微服出行,带着他们四个人一起沿着帝都里的几条大街毫无目的的游荡,
只是后来渐渐的就少了。而此时,眼前的繁华景像似乎比几年前更盛,作为这片繁华
的缔造者而言,我有深深的喜悦和自豪。夹在普通的行人里面,我只带了吴同随身伺
候,其余侍卫们则只令他们远远跟在后面。
“皇上慢点走,这是打算往哪儿去啊?。”吴同小声道。
“还不知道”我兴致勃勃,转过大路,指了前面一座朱门府邸问:“那是谁家的宅子
?怎么看着眼熟?”
他眯着眼睛张望了一番道:“这吉庆街上居家的只有黄府,任府两所宅子,奴才见面
前那座规模略要小些,恐怕是任相府吧。”
“哦?哈哈”我笑道:“那真是赶了巧,既是到了丞相府哪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朕
今儿就亲自登门求教去。”
凭着吴同一块“思政殿当值”的腰牌,我们不经通传便直入任府花厅,任历学正在上
座,客坐上是位青衫少年。见我进来,诧异之下,二人都站起身来。
“任相!”我疾步上前,制止了他的跪拜之礼,使了个眼色,这才看向那人。
当日所见,至今忆起,仍不知道是否为一场梦魇。
我说:“你是谁?”
“在下殷远。”少年似乎被我的神情惊到,怔怔道:“你又是谁?”
“我是刘啻”我痴痴看着他,自己已不是自己。
“陛下”任历学咳嗽几声,拉我在主座坐下,小声道:“这位就是西域都护殷尘殷大
人之子,此次随从息金国使团进京担任翻译之职。”
“哦”眼前的重影慢慢散去,是,他不是他,眼前的这个少年太年轻,眼神纯净,眉
心平滑,那个人不是这样的,那个人眼里总藏着谁也琢磨不透的情绪,那个人一凝神
,眉心便有深深直线凹痕,我向他道:“殷尘呢?他还好么?”
“。。。。。”沉默之中,少年眼中神色交杂,又是愤怒又是哀恸,直直盯着我,片
刻,终于启齿道:“家父也已经回来了”。
“啊?”我站起身来,“他在哪?”
“皇上!”任历学的手扣住我的臂膀,“您且坐下!”
“家父在那里。”他指着桌上一只银瓶道:“殷远此次回京就是为了奉母命,将父亲
大人骨殖送归中原,入殷氏祠堂。”
“你!”我转头看着那执银瓶,只觉有股血气直冲头颅,啪的一声,手臂一长,竟给
了那少年个耳光,“你胡说!”
那个人如何会死?他常常入我魂梦,为何竟无一点示相?如今万里迢迢,送回一只瓶
子,就说是他?我恶狠狠看着眼前的少年,好!既然你此生与我无缘无份,我便拘住
你亲生骨血,生要与我同存,死亦要与我同葬,父皇做过的蠢事,朕不会再重复一次
,也许只是刹那,转过千头万绪,我看着地上少年的影子,已下定决心,走到桌边,
抚着那只银瓶道:“不必送回殷家了,朕要将他供奉置宗庙。”
“皇上?”任历学惊呼,宗庙向来只供奉皇室子孙,哪有将大臣骨殖置入的道理。
“呵呵”我看着他脸上怪异的表情,微笑道:“就这么决定了。天色不早了,朕要回
宫。”回身对殷远道:“好生抱着你父亲,一起走吧。”
“他。。。”夕阳的余光照进思政殿里,被窗格子滤成曲长的花纹,洒满怀抱银瓶跪
在青砖之上的的少年衣衫。
“这些年,他想过要回来么?”我淡淡的问,眼神掠过少年的衣角。
少年惘然的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是出生在西域的吧?那么你的父亲有没有给你讲过中原的事情?”
“有”少年点点头道,“父亲最爱说中原的风土人情,西风烈马塞北,杏花烟雨江南
。”
“他不爱说京都么?”我微笑了,靠近他,“他难道没有跟你说清旖园的夏夜萤火,
宫墙内的秋日菊花?”
“父亲没有说起过”少年衣衫上的花纹渐渐昏暗倾斜,我低下身躯,将额头埋入他的
颈窝,深深的呼吸,我闻到,天空和风沙的味道,夹杂着少年模糊的燥热体味,他并
不是他,相似的容颜之下,没有青竹的冷香,但我还是不想抬头,斜晖脉脉,我的悲
伤成为一点点惆怅,倒流回身体,不管怎么样,殷尘,隔着遥远的二十年岁月,我等
到了你二分之一的血脉,还是值得的。
“你。。。”少年的身体笔直僵硬,他不敢移动,只能让我靠着,抓着银瓶的手指都
是冷的。
“好了,”我站起身来,“你不能称呼朕为‘你’,这是犯上。你只能叫朕为皇上或
者陛下,还有,今晚不要回去,就留在偏殿值夜。”我扳开少年寒冷的手指,将银瓶
抱在自己怀中,“朕会把你父亲安置好的,你放心。”
暗夜里,吴同在提着灯笼照出前路,我抱着你,殷尘,我们一起来到奉先殿,这里是
皇室列祖列宗的殿堂,正中间那个便是太祖皇帝的画像,我们沿着东墙,一幅一幅的
走过,你看见么?那是我的父皇,画像上的他停留在三十岁的盛年,你熟悉的模样。
他旁边的那片空墙,就是将来我的归宿了。我对着父亲的画像,他看着我们,如果世
间真有神灵鬼魂,你们现在应该已经见到了。
“去拿梯子”我低声吩咐吴同,即使在只有昏暗光线的照射下,我仍然感觉得到他的
颤抖。
“去把它放在房梁上”我将怀里的银瓶交给他,“好好安置。”
“是,皇上。”他谦恭的接过瓶子,瘦小的身子异常灵敏的攀上高处。
“放好了”他垂着眼睛,只敢看我的靴面。
“那就走吧。”
我提起灯笼,看你一眼,然后转身离去,好了,剩下的时间,你要等我。
“臣请皇上意下。”
“嗯?”我莫名其妙的转过头去,“怎么了?”
新任兵部尚书黄烈脸上表情尴尬道:“臣刚才上奏,皇上没有听见?”
“朕。。。”我这才忆起自己方才的神思不属,道:“黄爱卿刚才说过什么?可否重
述一遍?”
“臣方才道,北线才得三五小捷,便又停滞不前,据闻,羌族之王金汉身染重疾,性
命垂危,几个儿子又都竭力于争权夺嗣,无心战事,此时明明是剿袭的大好时机,赵
帅用兵为何益发保守起来,臣实在不明。”
“朕也不明”我微笑起来,袖中的手指掐着王仁,孟叶凡才发来的鸽信,“叫兵部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