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板将那个匣子捧到桌子上来,转了个方向现出封口上朱色完好的封蜡来,推到南默面前。
南默伸手将木匣子收在怀里,对马老板笑道:“真是的,”修长的手指在封蜡上轻轻摩梭一圈,“信不过我么?”他这一笑极其妩媚,脸上的冷色却更甚,乌黑的眼珠硬生生看过来,是绝不容污蔑的骄傲。
马老头打个哈哈,脸上纵横的皱纹缩在口鼻处仿佛最盛时的菊花,“公子,这是上面指的规矩,我们也是没法子,您就体谅体谅。”
南默本也是随口刁难,倒没真的要他如何,将匣子给了吴赞抱着,起身对马老板道:“时候不早了。”
马老板接口道:“时候不早了,公子要是不嫌弃,我让人准备个僻静的房间……”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吴赞大声打断:“臭老头,你这破妓院是公子稀罕的么?”
南默道:“无妨,随遇而安。”面上仍是清清淡淡看不出什么。
马老板重新佝偻起来,将一双苍老的手揣进袖筒,缩起脖子来在前面带路。
路过一排排明明暗暗的厢房,不时传来女子低声娇笑,吴赞伸直了耳朵,食色性也,他对这香粉美女少不了几分留意,床帏之内,他总多有留恋。
他看看南默的侧脸,同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端倪,他从来就是这样捉摸不透,不知是真的高深莫测还是故作深沉。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无法摸透他的想法,所以他倒也能算是个忠实本分的奴仆,不过这个忠实是个愚忠罢了。
也不知要拐到什么地方去,越走越僻静倒是真的。
到了一扇门前停下来,马老头把门板推开来,进去把烛火点上,脸上又笑成一朵菊花,将南默让进去后正要跟进去,吴赞伸手将他拽出来,粗声道:“公子要休息了,你下去吧,少在这里碍事。”
南默站在屋内听到屋外马老头笑道:“稍后我差人送香片来……”
南默听了,找了座位坐下微微斜了身子,冲门外道:“吴赞,请马老板进来。”
他叫马老板进来自然是有事,眼睛轻轻瞟了一眼在马老板身后横眉冷对的吴赞,那人便不敢造词了,将脖子缩起来,站的远远的,做出一副小心的样子来。
南默将马老板从头至尾扫了一遍,道:“有一件事情……”
那老头又将皱纹缩在一起了:“公子要知道什么,只管将匣子打开,事后再封上就是了……”
他这话说的实在不上道,先前还是“上面规矩”,现在又“事后封上”,自然不能讨人喜欢。
于是他话说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南默目光淡淡在他脸上又一扫,嗤笑道:“马老板真是尽心尽责呢。”
他这一笑,虽没什么严厉之色,但笑意不达眼睛,看的人心里发凉。马老头并不知他底细,每年都要派人来这里领个册子,原来这四方祥云楼不过披着奢靡的外衣,内里却是金刚不坏,做了些什么只有该知道的人知道。
马老板对南默的底细其实并不清楚,来这里领东西的都统称公子,只是,这么漂亮年轻的公子还是第一回见。
看来这个公子不比从前那些,来头有几分大。
南默对他道:“我来这里还要找个叫胭脂的姑娘。”
胭脂,这名字看来应是个漂亮无比的姑娘,定有浓丽的眉眼,妖娆的身段。
但是这样的姑娘不一定在四方祥云楼里面,这样的姑娘也可能是空有一个好名号,同其它的妓子般被淹没在最易将人遗忘的欢场中。
马老板的面皮紧了紧,从皱纹下露出一点目光来将南默又打量一番,讨好道:“公子说的胭脂是不是换了牌子,小的是不记得有这么个姑娘。”
“不记得了?”南默冷冷道,雪白的面上涌起萧杀之色,显是动了杀意:“马老板再好好想想,二十四年前曾有个叫陌宅的人来你四方祥云,翻了个叫胭脂的牌子,这事儿可记得?”
马老板强笑道:“公子……”他本欲胡乱搪塞过去,但见南默脸上冰冷又似乎听见身后那个侍从把什么利器抽出来的声音,腿上一软,趴在地上,话是再也说不全了。
南默手抬了抬,正欲要吴赞结果了这人的性命,厢房外却突然喧闹起来,乒乒乓乓一片乱响,不知是碰翻了廊上的盆景还是瓷瓶,物拾粉碎倾倒之声一路响过来,吴赞还未来得及探个究竟,咣的一声被踹开的门板打在面门上,顿时脸上麻了起来,流下两管鼻血。
第一章:寻(4)
从外面冲进来个污秽不堪的妇人,手中执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瓜瓢扑在马老板身上没头没脑的乱砸,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些什么,直砸的马老板唉唉戚戚的乱叫,在地上不断的打滚,外面随即跟进来几个打手,似是来劝阻的,却不知那妇人哪来那么大蛮力,三个男人竟然按她不住,其中一个去还被她一瓢砸在面门穴道上当即昏厥过去。
一时间这“僻静的房间”热闹非凡。
吴赞拔了刀,看向南默,却见他稳稳坐在位置上,斜着肩,默默看这一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戏码,嘴角带一点笑,他心道:在苍河螺那么多年,也没见公子这么爱笑过。手上一推,刀回了鞘,挂着两管鼻血他也站在一边,看马老头唱的哪出。
房子里乱成片,三个打手围着妇人和马老板却无从下手,好似几个人抱成一团分也分不开,那妇人正风魔间,突然一道银光劈来,他感到头皮上一阵清凉,呆滞一下,看到一缕头发洋洋洒洒飘到面前。她手上本揪着马老板的耳朵,此时撒了手,颤颤巍巍摸上头皮,竟只有光光一块,人当即呆滞下来,也好让马老板趁机从那双貌似纤细实则可疑似九阴白骨的爪下逃脱。
南默收了剑,面上勾了蔑笑,对马老板道:“苏老板好好想想,那胭脂姑娘最可能在什么地方?”
吴赞在角落上看南默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剑又暗自道:果然,公子笑了就没好事。
马老板确实没见过这般阵仗,腿真的软了下来,当即跪在地上:“公子饶命,小的,小的是真的不知道。”他浑身战栗如筛,想是怕死极了。
南默只当作此人不在,抬首看看委顿另一边的那名妇人,轻笑道:“他不知道,你可知道?”
妇人眼珠转了转,伸手撩了一把乱发站起来,也遮不住那块白生生的头皮,看起来极其可笑。
一张脸露出来,上了些年纪,上面弄了些脏污,又看不真切年龄。只是那双眼睛看来却是勾人异常,脸上露出点笑来,可窥见过去也曾风光一时,可惜她张了嘴巴,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妇人哪里将南默放在眼里,扑过去抓住马老板又是一番纠缠,这回南默倒是听见她骂的都是些什么:“那小娘皮有什么乐子,偷了老娘的棺材本儿去和她相好”,她左手拧着马老板的耳朵提起来,拧的马老板哎呀呀的只叫着,“轻点,轻点。”她右手拿着瓜瓢往他面门上没命的拍,直砸的鲜血四溅,“今天老娘让你记住了,以后记得把嘴巴擦干净再回来!!”
南默看着这状似疯癫的女人,边骂边把马老板往门外拖,等人快要拽出去了,他冷冷一笑:“马老板,你这里不懂规矩的人还真是不少,非要我一一点破才肯罢休么。”
一时间,凉风吹过。屋里的人都噤了声。几个装模作样的打手,便也收了手,尤其是倒地不起的那位,摇摇头爬起来,看来,那一瓢砸的也并不轻。
吴赞掏掏耳朵,所以说公子一笑准没好事儿。
马老板趴在地上,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对南默讨好的笑道:“公子,让您见笑了。”
南默看在他脸上的目光已无所谓冷厉,而是完全的杀念了,他讨厌给了台阶仍然不肯下的人,既然这个人一心维护自己的所谓忠诚,那么他便给他一个美赞,也不枉费他在四方祥云这么多年。
正要发难,只听旁边的妇人道:“公子何苦为难?”
南默似笑非笑:“我也无意为难,只是有些人偏偏要与我过不去。”
那个妇人倒是也痛快,扔了手里的瓜瓢不再做戏,对南默道:“公子要找的胭脂姑娘是早就没了的,二十多年了,咱们祥云楼没有老妓子。”
南默道:“丁点儿去向都不知道么。”
他一双眸子牢牢钉在妇人脸上,要在她身上找出什么破绽来,那妇人又撩起凌乱的头发,对南默道:“谁知道呢,或许死了吧,公子,我们这些人都是爱惜性命的,绝不敢欺瞒。”
南默在妇人的脸上又看了一圈,道:“你们下去吧,我累了。”
待人退了干净,吴赞关上门板自言自语:“皇差果然是不好办的。”正要转身,却听见南默在身后道:“念些什么呢,尘霜还是瑜霓?”
吴赞浑身一绷,也不敢回头,结结巴巴道:“公子,我哪里念的是这些。”
南默的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搂住他的颈子,伸了舌头舔上他的耳,轻笑道:“你不是对什么尘霜姑娘很感兴趣么,我看你的眼睛在粘在她身上是下不来的。”
吴赞也不敢反抗,背上冷汗津津,摸不透南默心里想的什么,只觉的他冰凉的五指在咽喉上慢慢滑动,真怕下一刻他就将指甲扎进去生生剜下块肉来。他嘿嘿笑了一下:“那些人再美也没有公子您漂亮啊。”说罢,他转了身去将南默的脸勾起来,望着那对冷的眼珠,咧开嘴来,是一个万分讨好的笑。
这一笑可不好,南默脸上冷清清的表情虽然没变,勾在他颈子上的却手紧了紧,末了他松开手对吴赞道:“亏得你能忍。”
第一章:寻(5)
吴赞小小松一口气,这气却只松了半口便掉在心上,下一刻,南默的手却翻转过来,搂着他,将他压在地板上,背后冰凉的地面,还有南默灼热的鼻息喷在面上。
自南默十四岁被遣至苍河螺他便受命陪伴左右,说是陪伴,也不过便宜监视之意。六年不多也不少,但南默身边的男人,无论贵族少年还是低眉顺眼的鸽子,来来去去的却总少不了。吴赞也是官宦子弟,这些事情不是不知晓,偶尔在外面当值听到些什么过于激烈的声音,倒也没什么,只不过,南默的行径总要不同于旁人,偏要弄出点花样来,次次不同,他在外面听得想麻木也麻木不起来。
偶有一次蛮喜氏差人请南默去鸾明搂,他进去禀报的急,看见小丫头正侍奉南默穿衣。
南默对好中衣的衣襟,雪白色肌肤上那些淋漓的印子便掩在后面,红或者紫,断了人的遐想。他侧肩将秋香色绣倩葱色云母纹的的外服拉上,微微转过脸来,眼睫垂了半晌才露出一点光对他漫不经心道:“什么事?”那形景,真真是勾魂摄魄,放荡秽乱。
吴赞正要禀报,不料从屏风后面走出竟是蛮喜氏的第三子南汶曌烨,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衣衫凌乱,想是匆匆起身。
吴赞想:不知道公子是在上面还是下面。
等小丫头把南默腰上的兽形带勾扣上了才反应过来,把事情禀报了。
南默听了转身对南汶曌烨笑了一下:“不知道你母亲这次又要做什么,”他凑上去点,在他耳边轻声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说,是不是。”
南汶曌烨看着他没有笑意却弯起的眼睛,冷冷道:“你指望我救你么?”
南默“哎呀呀”一声,旋身站的离他远些:“失策了,失策了,”说罢,他对被晒在一边的吴赞道:“走走走,我们去鸾明楼看看。”
将南汶曌烨扔在自己房里,就去了。
这次上鸾明楼,是因为皇帝诏书,要南默回宫。时间紧迫,领了诏书便匆匆赶回去,朝悬皇帝密召南默寻找丢失多年的帝珠,是时,汉嘉王拥兵自重,已有谋反之意。
但是谋反总要寻个名目的,朝悬皇帝虽然暴虐,但造反终归是造反,总要寻个名目,这个名目就在帝珠上。
所谓帝珠,是朝悬皇帝登基之时,国师祭占台手刃独目妖兽犊稹,炼化其目得来的异石。祭占台借此为名,称此为承运天命以服众。
当年身为太尉公的南汶拓以大氏族自重,他本自视甚高且一向行事骄傲,又是在雍蒙之乱中辅佐朝悬皇帝夺得帝位的功臣,以致逐渐藐视圣威。银钩长公主谭墨蒂假意与其长子南汶长野结下私情,伪造帝珠失窃陷害南汶氏谋反,后朝悬皇帝封南汶拓为银机侯,封地苍河螺,命南汶一族迁往该地,不得过界西漕之外城址交,违者灭族。
然,帝珠就在这一番倾轧中遗失在银钩长公主手中。
朝悬皇帝生性多疑,疑是银钩长公主私藏帝珠,只是当年那场倾轧后,银钩长公主以祭剑为名投身清玄剑炉,帝珠的下落再无人知晓。
朝悬皇帝处死大批宫人以守帝珠遗失之秘,遣密探查访帝珠下落,波及数人,未果,于是作罢。其弟汉嘉王对帝位一向虎视眈眈,借帝珠一事大做文章。后,国师以神官之名举行国祭,指汉嘉王爱妃梦萝为千年妖狐,杀梦萝祭天,软禁汉嘉王长达三年之久,暂平汉嘉王意图谋乱之举。
然,汉嘉王痛失爱妃恨上加恨,暗中帷幄加之朝悬皇帝性格乖戾,设有东厂密探,朝中之人危言慎行,给了汉嘉王谋反的机会,他数年后故智重施,传言:承运天命岂可无传承之信物。
所以寻找帝珠非南默莫属。
他是谭墨蒂和南汶长野所生。
现在,我们将目光在放回南默和吴赞这边来。
南默虽形色放荡,倒也不拣身边的人下手,今次却不知出了什么新念想。
吴赞只道,完了完了,逃不掉了,当下闭了眼睛,心里念着虽生犹死虽死犹生。
南默伸手在他脸上拂了一把,将残余的鼻血抹得他脸上到处都是,他轻笑一下:“你怕什么。”
吴赞小心翼翼睁了半只眼睛,见南默的脸尽在眉睫,几缕青丝垂下来,盖得一张雪白的脸明明暗暗,有说不出的好看,他心道:还是公子好看。乎觉南默似笑非笑顺着他张开的眼缝看进来,眼皮连忙抖了几抖,又使劲挤上心里念着阿弥陀佛非礼勿视,嘴上小心道:“属下愚昧,属下愚昧。”
南默也不再难为他,站起身来,拍拍衣袖转身对吴赞道:“你这番姿色的,还入不了我的眼,逗逗你罢了。”他旋身暗自敛了笑,眼睛里冷下来是一块冰:不知道真脱了那人的衣服压上去,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天色已经不早了,吴赞将脸上血污擦拭干净,小心翼翼伺候南默洗漱宽衣,马老板又差人送了壶云山香片来。南默不好这些东西,推在一边动也没动一下,宽衣休息了,末了提醒吴赞一句:“守夜。”
一句话断了吴赞意图摸鱼的念想。
吴赞只得抱了刀,在门外站着守夜,马老板这个地方找的当真是好,正是寻欢作乐的良辰,这里却听不到半声响动。
南默卧在床上,却是没有一点睡意,心里暗自道:明天再把那个女人弄来问问,如果仍是一问三不知,干脆就杀掉。
倒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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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词解释:
雍蒙之乱——靖央皇帝未立太子,驾崩后传位于末子岩王谭慕行,然谭慕行性格懦弱,汉嘉王谭繁印窥视帝座已久意欲抢夺,岩王即位之际汉嘉王着郎中令高起率三千侍围岩王的雍蒙宫。谭慕行自小与魏恭王谭野交好,命人向谭野求救。魏恭王身边谋士祭占台进言:此良机,不可失,当平雍蒙之乱,登帝位以令天下,即可福泽万代。魏恭王听取祭占台之言,先待岩王被逼自尽后率军平乱,又得太尉公扶持,登帝位,自封朝悬自律,年号盛行。赐高起炮烙之刑,连坐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