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南默在八影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乌黑的头发略有些凌乱的披下来,有几缕拂在脸上,看不清表情,却见得眼睛里面里面冷的刺骨,比真的血还有那么几分腥气似的,他突觉得极不舒服,该是他为南默挨那么一刀。
从来都是南默对他纠缠,即使他瞬息万遍摸不明脾性,但只要他对表露一点担忧,南默便能开心,即使一张脸仍是冷的,却愿意表露冷冷的皮相下那点温存给他看。他陪在南默身边六年,未曾见南默对别人如自己般执念,更未曾见他愿躲在别人身后过,但这次多了个别人,他终于觉出些芥蒂来,堵在胸口,非常的不好受。
当时站在南默身边离南默最近的并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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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在走道里碰见八影已从南默舱室中出来。珍珠也跟着出来说要回自己的舱室,临了还非吴赞那里要一颗凝神丹,说是自己冲撞了血气,弄些凝神的东西来养养。
吴赞不愿给,嘲笑他:“你冲撞了血气?我看你倒是比先前还要精神很多。”
珍珠不服,竖起眉毛,语气有那么几分娇嗔:“你不知道,我们制香师不能沾血气,沾了对嗅觉大有影响,以后可还怎么谋生。”
吴赞仍是不给,学着他刚才捂香的动作把药瓶也捂在胸口继续嘲笑他:“你冲不冲也没什么区别,你的香本来就够烂了。”
珍珠不甘心,便自己上手来抢,挺柔弱一个人,不想发起疯来张牙舞爪的,还是挺能吓唬人。
他手上指甲留的长,险些在吴赞脸上抓出伤口来,吴赞心中挂念南默躲了几躲实在不愿跟他纠缠,并且见他面孔上确实有了青气,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呼吸也有些不稳了,果然是有几分异样,只得极不情愿给了他一颗。
珍珠服了药,片刻后,面上青气果然压了下去,眼中血丝也不若方才那么重。
珍珠服了药,嗲声对吴赞说:“我得回去好好养养,我这么柔弱,经不起折腾。”说罢扭了几扭,做足女态,回了自己的舱室。
船上一共有三个客舱,珍珠八影各一间,南默要人在一旁服侍,就同吴赞一间。
吴赞进了南默的舱室,见南默在床尾坐着,盯着烛火出神,实在是不知道他想写什么。吴赞才觉得方才所经历的,此刻感觉,竟似一场梦,只因南默仍是如此怡静的坐着,毫无异样。
他本想上去问问南默可有受伤,想到八影为他受了一剑,且南默的武功亦在他之上,恐怕是毫发无伤,便只得坐在另一边,默不作声,也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坐不到一刻钟,南默对着那烛火笑了笑,便起身要从自己的舱室里走出来,吴见他要出去,抱了刀也要跟在后面,问道:“公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南默在舱室门口侧了身对他道:“我一个人去散散心。”
吴赞在一片昏暗中,嘴角嗫嚅几下,手中终于一松,将刀系在腰间,退回舱室,轻声道:“公子不要属下跟随么?”
南默仍是侧首,只见他侧面出奇的温柔,声音亦出奇的柔和:“你跟来做什么,我与那个人说说话,你不便在场。”
南默径自走出去。对面就是八影的舱室,他反手将舱门拉好,吴赞在木头刺耳的摩擦与烛火闪烁出的微弱光线中看见南默的身形被阻隔在缓缓滑上的舱门后,他看见他的侧脸,颔首,狭长的眼睛微微敛起,他嘴唇翕动,似说了什么。那张脸仿佛帝都的木歌戏中戏子们脸上戴的羊皮面具,嘴角平直,却在末梢上那么纤细的挑了一笔油彩,是些微难以发现的诡笑,那是奸角的面具,奸角的微笑。
“公子……”吴赞喃喃道,“公子啊……”语音似有忧愁,又似仅仅是叹息。
第五章:谁是谁(4)
名词解释
影武者——秘密死士,非皇帝钦赐不得擅自拥有。
ps:影武者对于臣子王侯,算是一种荣誉的象征吧(个人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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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默没有敲门,直接拉开舱门跳进去,脚尖轻巧点在甲板上,几乎连声音也没有。
里面点了一盏蜡烛,八影还没有睡,倚在床沿将上身的皮甲卸下来,扭身看了南默进来,嘴角即刻勾了笑容:“公子这么晚来了有什么事?”
南默走进来,掩了舱门,歪头冲他笑道:“睡不着,过来看看而已。”他指着八影的肩,“伤口还没敷么,我来。”说罢,他走上前去,伸出手,将八影剩余的皮甲卸下来,伶仃漂亮的指尖轻轻一松,将其丢弃在地上。然后就剥下另一块来,相当娴熟。
八影的目光暗了暗。南默比他略矮些,八影居高可看到南默纤细的后颈,颈子向前微微倾着,透过衣衫的缝隙便隐约能看见那颈往下延伸的一片肌肤,透着香,带着暖,白,不光白而且腻,是上好缎子般漂亮的肌肤,本该生在女子的身上,但男子生的如此绝色有这样一副脂玉似的皮肉也由不得人觉得突兀。对他来说,美人儿总是要消受的,只看你能否消受。
将皮甲卸尽,撕开手臂上的衣袖,露出伤口来,不知是用什么兵刃,不像是刀剑,皮肉翻卷出来,如同一朵狭长盛开的花。
南默将伤口清洗干净,拿起桌案上的创药拔了塞子,将里面的药粉倒在上面。药粉里面含有刺激性的草药,八影吃痛,手臂上不禁抖了一下。南默将他的胳膊抓紧,抬头对他展了展眉毛,倒没笑,但这一展却显出他的温柔来。八影只觉这面孔过于漂亮了,他素来由不得别人占去他一星点心神,追逐柔肤弱骨也不过是闲来消遣,但这人他不该碰——即使他不得不。
想到这里,看着手臂上的伤口,南默的一双手仍在上面忙碌,八影笑出了声,南默将那条手臂用缠好,低头问道:“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挺好看的。”
南默勾了勾嘴角。
八影问:“那你笑什么?”
南默道:“我觉得你挺聪明的。”
“我怎么个聪明法?”
“我怎么个好看法?”南默在他胸前抬起头来,有几分羞涩,睫毛展开的瞬间是冶艳放荡的风情。
两个人都仰首笑了。
八影未受伤的手臂缠上了南默的腰。
南默穿核桃纹黧色深衣,铁锈色的核桃纹浮绣在上面,明明暗暗,很是好看。南默冷不防被八影箍在胸前,他垂首侧了身,脸上是两片晕,双目低垂而游移到另一侧,不敢看八影的脸,低声道:“你的伤……”
八影一双眼睛盯在南默的腰身上,痴了似的轻声道:“并无大碍。”他低头要吻到南默脸上,手向下移,放在南默的手上。
南默冷冷一笑,“无大碍也无妨。”话音刚落,手一翻转挣脱了八影的小擒拿,胸口向前猛烈的一撞,八影早有防备松了手,便放了南默从怀里出来。但退势未完,还来不及躲闪下一招,就听唰的一声,南默抽了腰上缠的软剑朝他的面目卷过来,他的刀系在身上,但右臂受伤动作稍微滞了滞,只来的极向后仰过去,南默的剑锋扫过他的颈项,只差一星半点,他便也被刺个窟窿出来。
南默剑势已老,八影终于此时得空将刀拔出来。他笑道:“公子,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南默笑弯了眼睛,“我看看你有多聪明。”
八影挡开他的剑,旋身贴近,对着南默微微挑了嘴角,笑得极为俊朗:“公子,公子,您真是个妙人儿,他日我还要会你一会。”
南默眼里哪里有真正的笑,手上软剑一抖,灌了内力,碰在八影的刀上,如同粘上一般,将八影的刀势封了个十成十,“你要还有他日,我就不姓南。”
八影被他诡异的剑法拿捏的脱不了身,嘴上却道:“你当然是不姓南的,你是南汶家的人。”
他这南汶二字一出口,果然激的南默的脸色骤然一变,他最恨别人说他是南汶家的人,他的名字是母亲所取,却少了一个字,那便是不要他当南汶氏的人。南汶拓谭默蒂之子为南默,不过是要他记住自己的来处,绝不要他被南汶氏的人夺了去,更何况他最恨南汶氏的人。
南默剑势更加爆裂,八影虽处下风,来东则防东,攻西则护西,游刃有余挥洒自如,悠悠然乐陶陶,似手忙脚乱又似好整以暇,总是堪堪躲了过去,差一星点儿便能被南默刀剑所伤,末了他似乎觉得颇无趣味轻撇一下嘴角,突然松手将兵刃丢弃,脚下一跃,从舷窗跳了出去。
南默料到他有这后招,大喝一声:“吴赞!”
吴赞早已在舷窗外守候,却是招架不住。八影不知何时手上又多了一把兵刃,对吴赞可无一点怜香惜玉,一路将他逼退至船舷,吴赞自知他要跳海逃跑,他技不如人只得苦苦支持,心里直盼南默快些赶过来,刚想到南默,便觉周身的刀势弱了些,南默果然是赶了过来。
八影呵呵一笑,刀锋横扫,这次对南默毫不留情,南默知他这招厉害,不敢硬接,只得招架,只这么一点迟疑,八影已得空跳上船舷,他伸手在脸上一抹,脸上的泥粉尽数掉落,现出真面目来,仍是那么一双漂亮的眼睛,但是眼睛下的鼻和嘴变了样子,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偏偏就成了一副好皮囊。他朗声一笑,站在船舷处,笑声扬在漆黑的夜中,似乎是一声声叠了去,格外清朗,猎猎的海风穿进他的皮甲,将里面青色的袍子和两条袖子吹得劈啪作响。他的头发被海风打散,在身后张狂的飞舞,配上那么一副好的面目,简直如神祗般漂亮而高贵,八影不待吴赞再次欺身上来,脚步向后轻轻一退,便掉入海中,南默上前只抓裂他的衣角,却听他的声音回荡在沉疴的夜色里:“南默南默,你记住我是谭之洲,总有一日你……”后面听不真切,被海风吹了去,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再接着就是静,毫无声响了。
谭之洲,汉嘉王末子,传闻体弱多病,汉嘉王请人算命,说这孩子福薄命浅只能得佛前一点善缘来化解危难,于是自小被汉嘉王送去宗庙。
看来也是假的。
南默看着黧黑的海面,松开手指,指缝中那人破碎的衣服被海风一吹,飘飘荡荡的随风掉了下去,吴赞在他身边看着他不明意味的侧脸,总觉得什么东西,已经是自己无法抓住或者是即将失去的,他问:“公子,你怎知他不是影武者?”
南默看着海面,强烈的风吹起他披散的头发,如同一张旗幡,有压抑的黑,他冷冷道:“百泉长公主没有影武者。”
谭浮溪对于谭野,算是最可信任的亲族,谭野登基后的前三年,政权并不稳定,禹王和昆阳王(谭野的第六、第十弟)曾试图谋乱,是谭浮溪亲手取了二人的首级来。她的丈夫郎中令赵奉渔试图助汉嘉王借帝珠一事谋乱,也是她亲自杀了赵奉渔。此事过后,太尉之子叶回对她爱慕已久。谭浮溪那时尚还年轻,本不该守寡,谭野问及她的意愿,她面色平淡,道:“愿为奉渔守节。”于是谭野便将她召回宫中,不再提再嫁的事情。
谭浮溪从此便在五羊殿为谭野的社稷做一个人人皆知的隐晦杀人凶手,只不过这个杀手位高权重,如果不是女人的话,便能是个将军。
这样的长公主,常人看来,必然是会有影武者的。
谭浮溪确实没有影武者。她手上有五百铁衣卫,是谭野密赐,这件事情,即使南默也绝不知道。
吴赞仍是不能理解:“或许长公主她在你走之后又有了影武者,毕竟上次你入宫匆忙,并未来得及见上她一面。”
南默笑了,有些被逗笑的意味,但他的笑多是有那么些居高临下,再不就是饱含深意不能让人接近。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放置吴赞面前。
吴赞将那样东西接过来,细细看,黄金的挂链,上面一朵十三瓣的花。同八影拿出来那个一模一样,什么东西炸了似的让他明白:“公子,这……”
南默又笑了一下,这笑不知怎的却有些涩,他将链子从吴赞手里拿回来:“我被遣苍河螺的前夜,长公主将这样东西送给我,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你说,这样东西都在我手中了,他手里那个还会是真的么?”
原来南默从一开始就没信过八影。
吴赞突然想到:公子说爱我,是真的么?公子心里有真情么?公子对我是否也是如同对那个影武者一般,仅仅是让人我发看破的伪装?
南默又道,“我倒以为他能玩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呢,原来跳不出老路数。”
吴赞知他指的是谭之洲故意安排刺客来袭博取信任。
此时天色已渐渐明了,珍珠从舱口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问道:“怎么啦,折腾了一宿。”
南默转了身,看他一眼,然后回首对吴赞笑道,这个笑纯净的如同孩童,恍惚间,似乎回到了那年,美丽的少年细声对他说:“吴将军,是我害了你。”然而这自然不是那年,这个人也不再是那年的那个孩子了,他可以笑的纯洁,也可以笑的冶艳,那要看是对谁笑。南默对身旁的吴赞道,“真正的影武者在那里。”
他顺着南默的目光看过去,珍珠怔了怔,也笑了,笑眯眯的眉眼,一点未变。
第六章:怪兽与怪兽(1)
看这章之前,有个小声明,是这样的,这个故事里面这章会出现犊稹这种诡异的东西,就是一个怪兽啦,说白了,就是一身毛刺的蛇似的东西(请自行想象刺猬与蛇的结合体),我晕,看我的想象力。
那天同某一讨论的时候,她给了很好的建议(汗水,不要误会,不是她建议我写怪兽的,她是和我讨论了关于怪兽这个东西对读者多少有限制作用,因为元素太多了,不好)。
确实加入怪兽这个元素,对读者确实有负担。
所以,我提前在这里声明一下:
怪兽这玩意儿,只是第六章有提到,并非主体,是我的个人小情节。所以来看文的同志们,我就雷你们这么一次,哈哈,奸笑=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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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模模糊糊看见码头了,珍珠上去拍了拍那个掌舵的,那个人突然软倒,他笑笑,伸脚将那人踢下海去。那人连声音都没有,水波一荡就沉了下去。
接着,他用同样的方法,将另外三个人也踢下海去。
吴赞冷眼看在一边,心想:倒真是影武者的作风。
珍珠回身见吴赞瞪着他,笑,“怎么,没见过杀人?”
吴赞冷冷道:“我在想这人没了,我们怎么靠岸。”
珍珠伸了一根手指在嘴上比了比:“嘘,我让那三个人在水下撑船去了,我们到了码头,总不能把这几个人留下吧,他们早晚也是死的,死在岸上免不了麻烦,你说是不?只是,我让他们在下面撑船,你信么?”他的眼睛盯在吴赞脸上,看他有些什么反应。
吴赞看他一眼,作不知状道:“怎么不信,船不是仍在动么?”
珍珠在他脸上找不出什么来,末了,收了脸上的笑,他不笑,倒真像个武士般冷厉起来:“陛下让我问你,如果哪天真要你动手杀了他,你下的了手么?”
吴赞听了,身上一震,想:这一天终归是要来的,声音竟有些颤抖,面皮上竭力遮掩的是一种恐慌或者恐惧,他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珍珠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吧,即使动手也不会用你,只是提醒你不要插手罢了。”他见吴赞脸上再没什么反应,又道:“吴御史公年纪大了,经不起什么风雨,你也要为自己的父亲好好考虑。”
吴赞面色凛然,冷冷道:“这个我自然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