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南默问,既非哀怨亦非痛恨,既非疑惑亦非纠结,为什么,他不过要知道一个答案——一个他意料到的答案。
吴赞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低声道:“公子,我离家六年之久,我父……”
南默冷冷打断他,他旋了身体,深朱色的深衣展开缎面,如有风吹拂而过,他的表情在那一刻重新带了微笑,那个笑刻在骨子里的虚伪而决绝,他的眼睛充满了冰冷的尖刺,他说,“好,我成全你。”他语气淡漠,似事不关己,只是下一刻,他的微笑愈发冶艳妖娆,他说:“吴卫尉大人,我待你如此不薄,亦不会记你待我如此薄情,若他日你仍有心对我忠恳如一条狗,我定然不计前嫌,你说,可好。”
吴赞抬起头来,见到此刻南默,面目上微笑如温柔一刀,绵里藏针,是最冷酷的春风,这般笑,如若平常他见了,必然为其表面而迷惑,但此刻这笑为他而来,他自然不能欣慰,他低下头,额头再次重重叩在地板上,字字清晰,句句如泣:“我之心为公子,必然追随一生一世。公子回帝都后,我可为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南默不再看吴赞的卑微,卑微的人他见过太多,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人也会跪在他的面前苦苦哀求,为了一个所谓的虚伪借口。这个人的头颅就在脚下,只要他愿意,抬脚就能将其踩得粉碎,但终于是不能这么做。
原来他南默不过也是个这样的人,即使如此也要利用这个人的愧疚之心,利用他矛盾而带有附加条件的忠诚,他要他像一条狗一样的忠诚,因为这个人对自己有愧。
何时爱上这个人的呢?
去苍河螺那天,那个人从马上高高看下来,看着自己的目光如同看一只蝼蚁,那个时候便喜欢上了吧。南默冷冷笑了,现在该是他看他如同一只蝼蚁了,他们都不是从前的那两个人,原来他爱的不是这个人,他爱的不过是一个强者的名号,现在这个人卑微起来,那么,他便也不会对他用情了吧。
他忽觉恹恹起来,拧过身体走出茶肆,带笑的声音飘过来,在吴赞耳边轻柔徘徊:“该回离禾了。”
那一刻,一切曾经纯真的东西都断了。
第七章:再遇(3)
***
离禾与西漕相距虽远,但快马加鞭,半月便可到。南默弃了马车,金丝马鞭疯狂的抽在胯下坐骑,几乎乘风而行,他的头发在疾驰而起的风中是一种嫉恨的纠结,他要回帝都,回离禾,在那个阴暗的地方为谭野效忠,谭野死了就为他的后代效忠,这是他的命,他认了命,他要回去领命,他要早日回到自己的命数之处,越快越好,闪电如飞,日夜不休。
珍珠策马在侧,担忧道:“公子,不必如此焦急。”
南默眼睛冷漠的直视前方,他的眼里只有无尽头的驿道,他的声音却温驯善良:“不必,汉嘉王野心勃勃,晚了一日便多一日变数。”
于是再无言语。
若说之前的南默冷漠,那么此时他愤恨,很快他将重新冷漠起来,只是这冷漠之后恐怕还有无情二字。珍珠看看另一侧毫不言语的吴赞,眼神忽然黯淡,不知这人用的是什么法子,竟然连武力都不用便能说服公子回帝都,只是这样的公子,倒不如死了的好。
他以为南默会宁死不从,他这样骄傲的人,又怎会容许别人的威胁?若真是那样,他只好奉第二条旨意给南默一个痛快,他却没把握自己是否下的去手。
进了离禾的城门,依旧不曾停下分毫,胯下的马已经疲了——几日来不停奔波,怎能不疲?南默的手上的鞭子依旧不肯停下,到了宫门,左手握住缰绳,右手执一块刻麒麟兽公子金腰牌,面目冷涩风驰电掣般进了两道宫门,将珍珠和吴赞远远甩在身后,至于宫人们,眼中似乎只能留下一袭翻飞的白色深衣影子还有一枚金黄的腰牌。
南默的马在沉重的喘息,它已经钝了,只知道跑,只知道往前——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前面有什么不重要,前面有什么不知道,但是就是要向前走,到了里面做什么能?到了里面该做什么呢?不知道,不想知道,更不愿知道。
奔至第三道宫门前,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已在宫门前,南默左脚猛烈的踢着马肚本欲躲闪,不料胯下坐骑停不及,向着马车便去了,南默脸上表情漠然不变,车上的蓝色盖子已在眼前,下一刻便能装的颅骨破碎,他却只颜色不变,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手中忽然松了缰绳,翻身弃了马,跌落在一边。他的坐骑一头撞在车上,将马车撞的如同垂危的老人剧烈的咳嗽一般抖动起来,惊的马车那边套上拖具的马也嘶叫起来。
一时间宫门的守卫扬起手中的戟做战备之状,另有步伐整齐的守兵过来,将南默及马车围住。
南默从一团烟尘中挣起身来,他闪躲的仓促,磕在地上摔得有些重,他看向自己的坐骑,看来已是断气了。他却只是顺了一下眼睛,将掐在手中的腰牌举起至守卫首领面。眉目冷凝如一团冰上发出的雾气,渺然却透骨。
他是未受封的公子,但腰牌上刻了五羊殿的徽章,五羊殿,长公主,倒也足够这些人为难他不得。
首领皱眉却也未说什么,验过腰牌后退了警备,便要放行。
那边车里虽未传来人的惊叫声,只在噪杂声中勉强听见有人在里面猛烈的咳嗽,要断气一样。宫人脸色却变了,跪在马车前颤抖的不停重复道:“小郡王受惊了,小郡王受惊了。”
远远看见那边又有两匹马急行而来,是吴赞和珍珠,面上隐约可看见担忧之色。南默冷冷一笑,旋身正欲步行入宫,却见那辆马车的车帘被掀开来,一张英俊却苍白病态的脸露出来,正将他看的清楚,那人虚弱的咳嗽两声,对他微微一笑,细雨般柔和:“是你呢。”
南默看了他一眼,不再做停留,冲宫人扬起手上的腰牌,便踏了进去,宫人见芷兰郡王并未追究,暗舒一口气,将汉嘉王府的牌子退还车夫也放了行。
谭之洲坐在马车中,飞扬起的蓝色车盖如同女人奢侈绮丽的外衣荡漾着无边的暧昧,从南默身边翩然而过,他从那一方窗中,看见南默冷漠的侧脸,这个人真是如此漂亮。阴影下,谭之洲露在光线里的嘴唇微微翘了一下,将掠过眼前的美貌容颜抛掷脑后。
鎏元二十六年,十二月,公子南默日夜兼程复回帝都。
——《朝悬皇帝纪事·卷四十六》
——第一卷·铺尘凝转·终——
末语·吴赞
鎏元二十六年,我回到帝都,这次回来一如我六年前离开般,在人生中谱下一个让人叹息的角音。
昔日繁华与风流尽现眼前,离禾比之过去亦不知奢华多少,但时过境迁,已索然无味。
是什么模糊了我的记忆。
又是什么改变了我的初衷。
只顷刻间,铅华落进,寂寞残香。
酆朝有民俗,男子送玉如定情,他端在我眼前的那枚玉跌落尘埃,咚的一声,与我侮辱了他的爱情较相呼应,预示我一败涂地的结局。
然而在此之后,便不是我负他,是不再相欠。
这一年,我二十六岁,尚未度过漫长生命中一半。
++++++卷二:泓銮朝歌++++++
初语·谭之洲独白
立于舟上的那刻,有咸腥的海风吹入口鼻,我大笑着对南默说:“总有一日,你将做我的臣民。”
我一直做着关于帝王的梦。做着征服这个帝国的梦。
我不能说这个帝国易于被摧毁,也不能说是自己的力量太强大。
我只能说,上天厚待我。
我是汉嘉王末子,出生时天有祥瑞,我父做了一辈子的帝王梦,终不能实现,临死前他掐着我的手,奋力道:“吾此生未完!”
他死时亦不能瞑目。
我从未想过继承父亲的遗愿,他的志愿永远是蛰伏着,耐心等待,他经历过太多的失败,所以成为谨慎的野心家,然而谨慎同样并未能让他成为君主,他是一个可悲的男人。
我同父亲一样是个野心家。
我们的本性是一样的,善于垂涎,善于反抗,善于不臣服。
我们的本性又是不一样的,我不曾惧怕过失败。
当我从吴赞手中接过南默的时候,我看见南默脸上死去的表情,这个表情,是我作为帝王的战利品。
那个如同掐丝珐琅般奢糜的男人,我见过他在战马上高举战剑身着鱼藻纹深紫色披风时的神勇,亦见过他放低姿态,用美色与肉欲换取筹码的绮丽风情,但我更愿意收藏那个死去的表情,在我真正得到他之前。
第八章:前尘故事(1)
南默刚入第三道宫门,就迎来了皇帝的旨意,赐南默云汉阁,他虽为公子,但一直未得封号,此次皇帝封他为窦绫公子,也不过是草草的一纸诏书。并未赋职,云汉阁含在长公主的五霞殿内,算是常侍谭浮溪左右——如此也就是得到个封号罢了,其它一切并未改变。
南默当日便被请去五羊殿云汉阁,皇帝并未召见。
踏进五羊殿的宫门,便见一女子在宫门内伫立,面上有企盼之色。女子身着琥珀色蚕服,上面拓了大朵金色的长形流云,发上未有多余饰物,只一只翡翠烫璎珞牡丹金步摇被风吹的上面三根金须不住颤动。她眉心间贴了针形花红,眼角轻扫胭脂,将萧杀之色略添一二。这女子本该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容颜,只是两鬓上已染风霜,再美的女子,依然抵不过岁月催人老,这人便是百泉长公主,谭浮溪。
南默看见女子,脚上的步子滞了滞,再也动不了,只能站在原地望着,嘴唇抖了抖,终于没叫出来。
谭浮溪站在宫门之内看见他,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是想要微笑的,但下一刻她的面目哀戚,一瞬间竟好像苍老起来,“阿默,”她低声道:“你终于回来了。”
他们中间不过两臂距离,南默向前踏了两步,长公主已经流下眼泪,伸出手臂将南默抱在怀中,她身形纤细娇美,比南默矮了许多,如此一抱,外人看来或许可笑,但周遭的宫人眼睛已经忍不住红了——当年的窦绫公子,也不过长公主那般高,还是个天天追在长公主身边的小孩子,如今竟长得这样大了。
但这一别,宫里又有什么变化呢,不过是红颜已老,粉黛失色。
南默被谭浮溪抱在怀里,似回到少年时,在她裙裾边看她习字抚琴,有说不清的乐趣,谭浮溪从不让他触及烦恼之事,唯有一点,灌输给他太多对南汶氏的恨,这使他去苍河螺的起点开始就注定不能成为南汶氏的人,虽然他本该姓南汶。
“长公主……”南默道:“我宁愿自己从未出生过。”他这一句说的决绝,湮灭了一切曾经。他的一切真情乃至弱点,都被那个人一句话捏碎,他感到冷,他觉得冷,没有活过,便没有这样纠结的痛苦。
谭浮溪愕然,轻轻放开他,伸手擦掉他眼角的泪:“阿默,十年前我也曾只愿自己未曾降生帝王家,但人各有命数,我只能祝你在这里过的好些,我要对你很好,我要弥补你不在我身边的六年。南默,你就陪在我身边可好?”
南默的眼睛弯了弯,是一种绝不会折断的坚忍,他说:“长公主,我曾叫你一声母亲,但如今这称呼是不能叫了。陛下要我回来,我知道到底是为何,我已不能回到过去,但我在心中仍将长公主看做母亲。”
长公主看着南默,当日单纯漂亮的少年已换成如今妖娆的美人,再无往日一点童真烂漫,她的指尖从南默的脸上轻轻滑落下来,那一刻,她听见自己深刻的叹息:“阿默,我只愿你过的好。”
南默点头对谭浮溪微笑:“我会过的很好的。”
若不是旁边有宫人小声提醒道:“公主,公子一路上必然很疲惫,沐浴的热汤已经准备好了。”
谭浮溪这才醒悟般破涕为笑:“瞧我,我们在这里,不知让这些人看去多少笑话呢。”
她一路上拉着南默的手不肯松开。
南默想,长公主老了,她那双曾经美丽的手,已不复从前那般细腻,手指内侧的各个关节上有刻意削去的刀茧,她恐怕过的也并不好。
第八章:前尘故事(2)
***
谭浮溪办了家宴为南默洗尘,她并未有子嗣,五羊殿也不过是她一人。这个家宴最多不过两人,长公主不善饮酒,亦少宴客,所以一律以茶代酒。
南默坐在谭浮溪身边,第一次感到,五羊殿原来很空也很冷。
谭浮溪端着茶杯,却似乎醉了,她对南默笑道:“阿默,我给你讲些旧事吧,是我与你母亲的故事。”
银钩长公主谭默蒂的故事再简单不过,然而这之中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女子苍老的声音娓娓道来,她面上细微的皱纹如同河流,流淌着怀念的波光。
“默蒂遇见南汶长野的时候,我还在睡觉,阿默,我小的时候,真的很爱睡懒觉呢。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入宫,管着四方,我是老板,她穿男装扮龟公,呵呵,南默,那个时候真的是快乐呢。”
“默蒂喜欢英武的男子,要有剑一般的眉与冷厉的唇,我们年少时总在一起讨论将来该是嫁给什么样的人,墨蒂总说她要嫁给一个战功煊赫的将军,将来随着他去边疆,远远离开朝廷。南汶长野不是将军更不没有墨蒂梦想中的相貌,他斯文如书生,温文有礼又谦卑谨慎,默蒂起初不过捉弄他,后来便索性纠缠上了。然而谁也不曾料到,南汶平野披着一张完美的面具。”
“那时陛下虽未登基,但对南汶拓防范慎重,所以他们两人,只有靠胭脂姑娘传书信。这一纠缠,便到了入宫都未曾解开,之后的事情我同你讲过,陛下登基后南汶拓日益藐视圣威,陛下要我们助他平乱……”说到这里,谭浮溪深深叹息,她握着南默的手:“阿默,你可知你母亲当时有多么痛苦么?”
“你自然不能体会,她不从,连被赐死的准备都做好了,她本是个比我还要相信爱情的女人,只可惜南汶长野一切让默蒂欣赏的优点不过是表象,南汶长野对她的感情也有条件,阿默,你母亲是最决绝的女人,她容不得爱情一点瑕疵。所以她顺从陛下的旨意,那时我们就住在五羊殿中,领旨那夜,她独自一人在房内将几年来与南汶长野的书信付之一炬。第二日,她便去信给南汶长野,假意言明自己对他用情至深,愿追随他的志愿。四方便是在那个时候达到鼎盛,关于帝珠与默蒂的爱情和算计,在那里都留下了痕迹,当日为你父母传递书信的胭脂也成为了你母亲的心腹。”
“南汶拓被封银机侯时,她便想死,可是已经怀上你便忍着。又正逢邻国进献了一块异铁以示与我国结交友好之意。据说那块异铁时由巫师所降服的三千年道行的铁妖所化,可以炼成极有灵性的封神的兵器。”谭浮溪冷笑,“若他们将兵器炼好再献来,默蒂至少还有一具尸骨。”
“祭占台亲自锻造此剑。异铁融成铁水就用了月余,半年后,此剑炼成,取名青玄,但因凶性太烈,需要用人血祭剑,便一直在剑炉中养着,你知道的南默,祭剑只需取一滴处子身贵族少女的血即可,使其沾染纯阴血气以抑制凶性,祭占台曾进言陛下去掉血祭一项,留其凶性,但陛下并未采纳,他命祭占台卜算出符合血祭的少女命盘。”谭浮溪松开了南默的手,她的语气既不悲伤亦不痛苦,那是久远的过去,已将痛苦洗涤干净,她用的是一个长者苍老的声音以及死去的情感来叙述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仇恨的故事。
“此时默蒂已将你生下,南汶氏在你出生的前一日经踏上迁徙的归路,默蒂生你时是难产,她却连一声痛都没有叫。你出生那日,就是青玄剑起炉之日。默蒂不顾身体虚弱,赶往青玄剑炉。其实那时国师卜算出的血祭之女的命盘竟与默蒂的相对,只是那时她并非处子,便另选了一名少女。默蒂换了朝服,两幅银饰流苏已将她绝世面目遮蔽,她的美貌虽足矣倾城,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妖娆美貌,那时青玄剑炉已开,她说要拜剑,古来从无女人可拜剑的先例,你母亲身份尊贵无人敢阻拦,陛下当时也并未阻拦。默蒂走至剑炉前,拜了三拜,便……便跳进去,我那时在她身侧一同拜剑,竟来不及抓住她,你可知道,若我当时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