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犊稹雌雄相伴,海中巨兽,独目,目若磨盘,其状如蛇,性暴虐,喜金银,可覆大舟。
——《奇物志·卷四·海兽》
南默临行前,曾拜会过祭占台。
当年祭占台杀掉那只犊稹后,怕剩余的一只报复棉州的百姓,将其封印在海底。
南默这次去就是收服剩下的那只犊稹。祭占台说,那只犊稹已被封印,只需找些熟悉水性的武士潜下去,直接杀掉便可用其目冶炼帝珠。
被封印的妖怪,同一条弱小的蛇没有任何区别。
虽是这样说,谁又能保证不出意外。
祭占台道:“你只管去,凡事皆靠机缘,”南默便知此次去棉州谭野还有别人。
这种猜测,在看见珍珠用香控制刺客撑船便确定下来。
珍珠是皇帝的影武者。
如此大费周章,是要他南默回去,回到宫廷。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怎能不知道,谭野看见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身世,他死去的母亲。
他恐怕永远是一个任人掌握的棋,现今不过却是谭野手中较为好用的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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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船,码头上有跑路的水手,专管靠岸一事,赚点钱财。
南默本意是先在这里了解一些情况,珍珠却道:“公子,有捷径不走,为何要在这里晒太阳,去棉洲刺史那里问问便可,我们此番虽然要隐匿行踪,但也不必刻意如此。”
南默道:“看来你有法宝了?”
珍珠笑笑:“公子,我这里法宝不多,对付几个刺客,倒还点用处。”
南默道:“那么便去拜访拜访刺史大人吧。”
吴赞在一侧风凉:“该不会又是拿出什么香来绕几绕,那刺史就能格外听话了?”
珍珠不答,只是看他一眼,眼里说不上是警告或暗示,末了他也只说了一句话,依旧是戏谑:“我这里的好东西,你也就见过一样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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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默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棉洲刺史脸上的冷汗滴下来,如同夏天的热汗,南默看见那汗,对身旁的吴赞道:“这事看来是不好办。”
吴赞会意的笑笑,对珍珠道:“你还有什么法宝?”
珍珠嗔笑:“我有什么法宝,也得有法子让我用才对。”
吴赞道:“哦,原来还有你不能的事情。”他恨珍珠用族人要挟他,此刻便要趁机占些嘴上便宜。
南默笑笑,对刺史道:“按理来说,这件事并不难办。”
刺史擦擦脸上的冷汗,手脚不知往哪里摆才是对的,“公子,诺大个棉洲我哪里都能伸展手脚,唯独海边那个是畱族的封地……”
南默懒得听他娓娓到来,皱眉道:“国师是畱族人,取珠不更应方便些么?”
刺史嗫嚅道:“当年国师杀犊稹前,做了人祭,用的是畱族的人……”
所以谭野登基后才会给畱族封地。
也因为祭占台是畱族人。
所以按照谭野不留后患的脾性,或许本就不达三百人的畱族在那一年就该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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畱族的族长叫塔巴,南默道明来意时,他便面色冷漠道:“公子,我们畱族再经不起一次人祭了。”
南默冷冷道:“族长,我不同你说这些,只问你当年国师封印犊稹的所在。你我同为酆朝子民,不要说人祭,即使灭族你也必要做到。”他见塔巴面生厌恶之色,他身份尊贵,受不得别人一点不敬,此时也不去计较,“族长,你只要点点头,畱族仍能安居乐意,你若拒绝,我立刻调兵,将你这畱族灭了,可是比人祭还要厉害。”
吴赞知南默不过是恐吓,取帝珠这件事情本就隐秘,借兵来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但见他面上的煞气却又想:或许公子真要如此。思及此,他右手拇指不禁抬了抬,锵的一声,腰间的刀便出了鞘。
塔巴厌恶的看看南默,又看看吴赞和珍珠,终于松了口:“当年国师杀犊稹时是做了结界的,没有起狼峰(海啸),我族人才没有遭遇水祸。”
当年祭占台也只是一名荏弱少年,曾多受他照料,却不料他养的是一条蛇,反过来咬他一口。
生生做了人祭。二十四名族人,便在那时被拖了去,刀斧手动了手,一泼热血洒出来,人抽搐扭动几下,就不动了。
六天集了那喷洒出的二十四腔热血,放在青铜壶中封口上香。此间,祭占台细心沐浴,熏香斋戒,捧着那一壶人血洒在海中,引了犊稹来,成就了谭野一番事业。
那人,一直是个沉默而柔软,对幼小的动物从不忍伤害,却面色无波的点了二十四人的命。
珍珠在一旁笑眯眯道:“族长且放心,我师从国师二十余年,结界还算拿手,更何况剩下的那只犊稹是被封印的,只要我下水去取了它的眼睛即可,就更不用担心。”
他这话是特意说给塔巴听的,果然塔巴听到,惊奇道:“不用做人祭么?”
珍珠笑道:“那些不过是排场,可以省去的。当年情势危机,汉嘉王处处寻衅,国师为压制流言尽显帝珠威严,不得已做了人祭。我跟随他多年,常听他提及此事,总是羞愧。我也是畱族人,同是畱族人,又有谁愿意自己族人受难?”
他一番话说到动情处,眼里含起了泪水,多了几分真情。塔巴听及此处,心结虽不能立时解开,亦受感动,他道:“当年国师收服犊稹时,我刚刚继任族长……”
如此那二十四人,便是冤死了,为了所谓帝王之业,姓名也能分三六九等,同样是死,沾了皇家的金边,就是英勇无畏的了。
他对谭野自然不能减下丝毫怨恨,只想着死去的族人虽不愿妥协,但终归是要妥协的,这国土是酆朝的,就连这海和海中妖兽,亦是酆朝的。不妥协又如何,谭野仍然有办法得到另一颗帝珠,只不过是借畱族之名,更能名正言顺罢了。
南默道:“族长,请带我们去封印犊稹的海域。”
赐给畱族封地后,谭野曾问过祭占台:“你思念故乡么?”
祭占台微微颔首,如丝秀发遮了半个面目,女子般美好,男子般雍容:“思念。”
谭野又问:“那你思念你畱族族人么?”
半扇秀发帘子般滑了下去,遮了整个面目,只露出一张丰艳的唇:“我恨他们,恨不得杀掉所有人。”
谭野疑惑问道:“你不是畱族人么?”
“生于畱而为畱族人,这是他们的条例,我生于那里,但不见的是那里的人。”
祭占台说他不是畱族人,但生于畱而为畱族人,他又是畱族人。
那时,谭野并不知祭占台身世。
塔巴迟疑道:“今天是满月,妖气正重,国师当年设的封印已有二十余年,恐有松动,今天去取或许……”
珍珠打断塔巴,颇有些兴高采烈:“正是满月才有意思,”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些黄色的符纸,顺手帖在墙壁上,边贴边念念有词道:“先驱驱邪。”
南默觉得他有趣,由得他胡闹。
吴赞对他不冷不热道:“我看你还是等等吧,一个不小心被妖怪喀嚓了,只有等着变成屎……那味道可不好,啧。”
珍珠对他眯眯眼睛,“我偏要今天去!”说罢,一张符纸拍在吴赞的脑袋上,“驱驱邪。”
第六章:怪兽与怪兽(2)
亥时,有大舟泛于海上。
吴赞伸了个懒腰对南默道:“公子,我们就这么等么?”
南默看着无波的海面,默不作声。
这片海域果真是有些不一样的,无波,当真一点波浪不起,亦无鱼类的脊梁。只是一片海,一汪水,一汪不知都有些什么的水。
塔巴站在船舷后,有些不安,畱族的人常生活于海岸,对于气候与异样的东西比常人要敏锐很多。空气中有些什么弥散开来,月亮正圆,无风无云无晕无雾,但有什么东西,是不对的。他对身边的珍珠说:“有很奇怪的味道。”
珍珠跳上船舷,回身对他笑:“是妖气。”鲜艳的嘴唇和明亮的很眼珠,他又说:“妖气。”
青色的烟雾从他的手指升起来,环绕在珍珠纤细的十指上,然后进入双手握起的那个空间里慢慢膨胀。
珍珠挺直身体,双臂渐渐打开。突然有风升起来,吹的衣衫烈烈作响。那团青色的烟雾从珍珠的手中兀的落了下去,落在海面上,膨的一声,绽开青色的烟雾,那团雾弥散开来,散发着莹莹的青光,在海面上迅速蔓延开来,如同轻纱。
那是什么?
吴赞盯着迅速蔓延开的青光,暗自道:“结界。”
月圆之夜,妖气最盛之时。
妖气,哪里来的妖气,犊稹已被封印,又从哪里来的妖气?
珍珠收紧双臂,两眉间升起一股青气。他的左脚向前踏了一步,然后是右脚,这两步之后,就是悬空。
他悬浮在空中,身形在空中微滞,然后直直下落,入了海,没有一点声息。
空中,月亮正圆。
吴赞伸头从舷窗向外望了望,他们坐的是商船,甲板高出海面不知多少丈,也看不清楚海面现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一个对时已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珍珠会不会,死了?
吴赞将头从船舷外缩回来,对南默道:“公子,珍珠他会不会……”
南默面色冷淡道:“再等一个时辰,过后我们离开。”
话音刚落,只听见寂静的海面上发出汩汩的声音,如同沸腾般的声响,有巨大的液泡从海面冲上来,还未来的及惊奇,翻卷的粗大水柱从海面上冲天而其,带着血腥味的海水泡沫飞溅在人的脸上,吴赞无意识到抹了一下脸,月光下看的清楚了,不是海水,而是血沫。
他手一抖,拔了刀,挡在南默身前大声道:“公子小心!!”
南默在他身后却颇为平静道:“吴赞,他们出来了。”
吴赞在前听道他的语气奇异,回身看到南默仰头直视冲天而起的水柱,并没有半点要躲闪的意思。
吴赞昂首,看到满月的清冷月光,顺着月光而下的海面,剧烈的翻腾,有野兽吼叫的声音伴着巨大的水面拍击的声音冲破海水,轰鸣而来。
升起的水柱骤然从高空跌下,铿的一声巨响,砸起庞大的水花,有两片巨大的阴影在水花中显出来。
此时塔巴与水手却好似痴傻,站在原地,遥对那两片身影,动都不能动一下,当年祭占台杀掉那一只犊稹的时候,他亦在身侧,却完全没有今日这般景象。
塔巴看见那两片影子,嘴唇突然一哆嗦,当即跪倒在甲板上,双手举天,大声吟诵道:“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他唱的是人祭的祭文,声音颤抖嘶哑,面色苍白,是不是那些冤死的同族回来了,他想。
冤死的灵魂,请安然离去,保佑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可以安乐祥和……
水花散去后,终于看清两片阴影是什么东西。
吴赞倒抽了口气,一只似蛇非蛇的独眼怪兽与一条青色的巨蟒绞合在一起,紧绷的鳞片在月光下发出冰冷的光泽,犊稹张开嘴巴,尖利的牙齿发出令人胆寒的光芒,一口咬住巨蟒的颈项,巨蟒翻腾着,嘶叫着,也张嘴咬住犊稹遍布毒刺的身体,不知道是哪只怪兽的血,将海面染成了红色。
海水被两只怪兽翻搅起数丈高的浪头,海浪被结界压制,只能一浪高过一浪,无法形成狼峰,即使如此,在船上的三人看到的情形依然可怖。
塔巴望着争斗中的两只怪兽,喃喃道:“当年国师收服犊稹时,可没有这番景象。”
他的声音很低,盖在波涛声中几不可闻,南默冷冷的目光微闪,看了他一眼。
猛烈的风吹得人几乎站不住脚步,吴赞扶持着南默的身体,即使在这样大的风里,南默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南默微微一笑,眼角带了暖意,只是这个表情谁也看不到,这样的表情他永远不会给任何一个人看。他的注意力终于转了方向,不再去看头顶的争斗的两匹妖兽,他想着身边这个男人,他给了他很多温暖。
血腥的红雾飘起来,满月越来越亮,夜却越来越黑,说不出来的诡异,渐渐看不清两只怪兽的身影,只能听见吼叫和海涛的声音,以及船剧烈的颠簸,空中的那轮月亮成了一个带着颜色的圆,无法带来光明。
哗的一声,船剧烈的起伏了一下,已经看不清海面上的动静了。只感觉到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再接着,满月渐渐现出光来,望到船下,又是平静无波了。
若不是血腥的气味仍在鼻端,没有人会觉得这一切是真的。
月正圆,很圆。
吴赞忽然醒悟过来,轻轻松开扶持南默的手臂——他知道,这个人是最不需要保护的,他能将自己保护的很好,如果我是刺客,我就是必死无疑的刺客,他曾经这样想。
又等了片刻,塔巴在南默耳边道,“公子,一个时辰已过。”
南默皱了皱眉毛,看看依然平静的海面,说:“不等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啵的一声轻响,有东西从海面上升起来,离得高,看不太清,慢慢近了,才发现是个人,笼在一片青光中,缓缓升到船舷上来,是珍珠。
珍珠的外服脱了下来,裹着磨盘大小的球状物事,他跳下船舷,将那样东西小心翼翼交给南默:“公子,成了。”
吴赞将那样东西接过,触手一片软绵湿冷的触感。
珍珠面色苍白,头发湿漉漉的黏在一起,呼吸粗重,他身形摇摇欲坠,指着吴赞手里那样东西勉强对南默说:“把这个东西剖开,帝珠就在里面。”
南默微微一笑,这个微笑当真美好:“得来的这样容易。”
他这句话说的薄情,仿佛珍珠所作的一切都没有重量般。
珍珠的眼皮抬了抬,身上忽然一软晕了过去。
第六章:怪兽与怪兽(3)
南默伸出手去,接住他,将他的身体揽在怀中,他的头发被海风吹散了,披下来盖了珍珠半个脸,只露出他纤细的让人心生疼意的半个肩膀。
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性子,是最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此时,他不但做了,而且温柔妩媚,对珍珠万分怜惜爱护一样。
吴赞正抱着犊稹的眼珠看过来,见到这番景象,手便松了,膨的一声,犊稹的眼珠掉在地上,发出破裂的声音,白色的浆液流出来,浸透了包裹的衣服。
南默抱着珍珠,冷冷看了他一眼。
吴赞忽然觉得有些惶恐,伸出手去,跪在地上,匆忙将破裂的眼珠收起来,无奈已经无法挽回,汁液很快的在甲板上蔓延,吴赞慌忙间忽然看见裹着眼珠的衣服下有什么东西,豆粒大小,莹莹生辉。
他迟疑一下,将衣服拨开,一股血腥味道扑面过来,催人欲呕,粘稠的白浆和肥厚的白膜间一颗白色的珠子发出莹莹珠光。他将这颗珠子收在掌心,转头对南默道:“公子,得了。”
南默看着他的冷冷目光,忽然有了些暖意,他低下头去,看看被自己挡在怀里的珍珠。目光沉下去,是一泓湖水,看不透。
珍珠半边脸上,显出了青色的鳞片。
南默小心将珍珠抱在怀中,将他的面目用身体遮掩好,对一旁不做声的塔巴道:“回吧。”
塔巴如初梦醒,对那边的水手打了个手势,那边遥遥传来一声吆喝。
水手们立刻升起帆,绳索与铰链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水手们拱起纠结的背筋,推动沉重的机械,驱使这艘大舟在这片无风的海域找到回航的方向。
塔巴看着南默抱着珍珠,迟疑道:“公子,这位大人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