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玩味着他和那个死去男子的名字,都有一个鹤字,这种有一个字相同,在兄弟排行中很常见。莫
非他们是兄弟?
可是,那种亲密……
“冒昧地问一句,过世的那位是……”
终究还是忍不住,我问了出来。
“……”
良久,都没有答案。
我死了心,因为已经到了山脚下,小城镇不远了。
《冰隼》——《雪鹤》兄弟篇
上
“嗒嗒嗒……”
满是人的京城街道上,却只传来凄清的一种脚步声。
没有星子的夜,仿佛天地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脚步的主人,好像在害怕些什么,又好像在逃避些什么,步子飞快。
是的,害怕。
哪怕是再胆大的人,在面对一街的人——死人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心惊胆颤吧?
这几乎已经是个死城了。
想起十天前还走过这条街的他,不由逐渐慢下了脚步。
短短十天前,这条街还是这么的热闹繁华,俗称花街柳巷的就是这种地方。可现如今,却成了个无
声的世界,死的世界。
“京内尸积遍地,腐肉白骨路横”
这是哪位实事诗人写的?他忘了。但是出人意料的贴切。
倒在路边的有老人,有小孩,有妙龄少女,有健壮男子,贫穷的,富有的,在死神面前,全都一视
同仁。或者说,在那些杀人狂面前,全都一视同仁?
血水早被昨晚的雨冲走了,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走路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粘乎乎的
东西粘住脚似地沉重。一想到那可能是血,脚就僵硬起来。
空气中有着雨水怎么也洗不去的硫磺、血腥和腐尸的臭味,冲鼻得让他几乎要作呕。
即使是炎热的八月中旬,他还是觉得夜凉如水,每阵阴风都让他牙齿打颤。
谁说死者的脸庞总是安详的?
他眼中的那些无生命的尸体们,全目龇欲裂,无神的眼珠和死鱼的眼睛没多大分别,可是,表情却
不尽相同,悔恨,痛苦,哀伤,愤恨,乞求……他们都怀抱着何其强烈的感情死去。他可以理解他
们的不甘心。因为,他不想死。
想到这里,脚下的步子又不由自主地变快了。
他根本不想出门冒这种险,可是,他非出门不可!
薛爷中了一枪,为了他爹而中了那些洋人士兵一枪,八国联军入京之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父亲
是个顽固的人,他当街吐了口口水,美国兵火起来就给了他一枪,这一枪却被薛管家挨下了。尽管
他只是个管家,可是对整个温家而言,意义却非比寻常。他是爹的故交,已经是好几十年的朋友了
,家里人从不把他当佣人。
但是,他执著地为这个家尽心尽力,从没有什么怨言。
他不该死,他只是腿上中抢,子弹可能是无法取出来了,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根本找不到好的外
科医生。但是,血一旦止住了,只要有消炎药,不让伤口发炎病发,就一定有救。
所以他出门找药。
不是父亲要他去的,他怎么说也是长子,爹视他如命,怎么放心让他去?
但是,他一定要去。不是因为薛总管是父亲的故友,而是因为——
他是仲睿视为亲生父亲的人!
而仲睿,是他同父异母的小他六岁的弟弟。
他自嘲地心想,仲睿也许从没把他当作哥哥过。
可他必须照顾他,他答应过云姨的。
想起云姨,僵硬的脸庞自然而然地就放柔了下来。
那是他见过的最美丽最温柔的女人。
洛云嬗。
云姨来的那年,正好18岁,而他则刚满五岁。
他还记得,她来的当晚,就表演了一场仙鹤舞。
美丽的云姨,缥缈的舞姿,有种让人错觉地以为,是真的仙鹤仙子下凡起舞的感觉。爹看得痴了,
他也看入迷了。忘情地鼓掌的,几乎包括全场的所有人,唯有一个人,她没有拍手,而是冷冷地瞪
视着那美丽的仙子,并且掐住了他拍得起劲的手。
那就是他的母亲,父亲的原配,梅月晴。
年幼的他当时不晓得是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知道,原来那个仙子,就是父亲新纳的妾。
母亲出生书香门第,是初出茅庐的爹的恩师的女儿,但人却意外地好强。年轻时,和爹比文采比琴
技,几乎都在爹之上,只可惜,身为女人。
她的好强,是她最可爱的地方,但是,也是爹最害怕最讨厌的地方。
所以,成亲才六年,父亲就纳了小妾。
母亲当然是受不了这种对待的。
作为儿子的他同情母亲,也憎恨父亲的薄情,但是,又不由自主地为云姨所吸引。
洛云嬗是没落官员的女儿,举手投足间总有说不出的迷人气质。
她美得干干净净,温婉贤淑,又跳得一身好舞。
爹要的就是这样的妻子。
那时爹几乎对云姨神魂颠倒了,他的娘则彻底被打入冷宫。
娘不甘心,她试着讨好老爷,可是美丽迟暮的她自然比不上风华正茂的云姨,所以,她全部的怨恨
全转到了云姨身上。
她不再关心自己的儿子,只知道对儿子耳提面命,一定要博得爹的欢喜,博得他的赏识,儿子所有
的游玩时间全部被剥夺,全部用来念书,学琴棋书画,努力了半天,也得不到娘的半点夸奖。
他几乎有些自暴自弃,但是,心细的云姨却发现了他的落寞。
她教他画画和声乐,和他谈天,关心他。逐渐逐渐地,他对母亲的孺慕之情全都转到了云姨身上。
久而久之,更变成了仰慕。
然后她有了孩子,是他的弟弟,生产时难产,身子被搞坏了。医生说最多撑不过五、六年。
为此,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有些憎恨弟弟的出生,连爹也连带地对弟弟有些不满。哪怕他只是个襁
褓中的婴儿。
仲睿的五岁宴上,云姨又跳了仙鹤舞,那是她排练已久的新舞。
看着她在舞台上旋转的身影,他只感到心痛,心中隐隐恐惧着,她就像翩翩振翅的仙鹤,即将离大
家而去。
然后,只过了一个月,她就死了,没有什么病因,医生说是旧疾复发,她就草草地死去了。
大受打击的,除了爹,还有他,只有他的娘竟然偷偷地求神拜佛说心愿得偿。
大概从她早冷落的那天起,她的神智就不正常了吧。
入土那晚,他做梦梦见她,她笑着说她本就是仙鹤,该回天上去了。他流泪了,央求她不要走,可
是她象是没听见。她只说,放心不下自己年幼的孩子,所以他保证,一定好好待这个弟弟。然后她
就不顾他的呼唤,放心离去了。
究竟是梦非梦?他不敢断定,但他确实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承诺。虽然一开始,这有些勉强,但时间
一长,他发现,仲睿的眼睛像极了他朝思暮想的云姨,所以,他时不时地跑去找薛大爷,将东西辗
转地带给他,间接地关心他。
仲睿有着云姨一样爱笑的眼睛,明朗的个性,和他完全不同。
即使都畏惧着父亲,他丝毫不敢做出违拗父亲的事,可仲睿却不一样,即使惹爹生气,即使心里害
怕,他还是不勉强自己一丝一毫。
他不爱念书,父亲常气得破口大骂,说云姨的死只换来了这么个不孝子。
不听他说的做就是不孝吗?
弟弟这么说着,他也在心中自问,那就是不孝吗?
弟弟擅长动手,常常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哪怕是外国人的东西,他也能很快就会弄懂怎么摆弄
。而弟弟三岁时做的第一只草编蚱蜢,到现在还被他珍藏在书房的小木匣子里。
他好羡慕弟弟。
因为他似乎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应该怎么做。
而他呢?在父亲的淫威和母亲的要求下,他丝毫不知道自己除了完成他们交待的事之外,自己该追
求什么。
仲睿不喜欢他,他看出自己只像个木偶一样的本质了吗?
害怕改变,为了维持现状,在各式各样的人中演戏,演一个孝子,演一个令父亲自豪的长子,演出
一个继承家业的年轻后辈的样子。
即使没有出任官场,也好歹为家里的事业经营得有模有样。
但是,他究竟是谁?
只是温家的长子吗?只是父亲引以自豪的玩具吗?他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可悲的是,他不敢想,也想不出来。
温伯晏啊温伯晏,活了28年,他只在一件事上违抗过父亲。
就是娶妻。
17岁那年,父亲硬带着他去妓院“成人”,他最后无奈地去了,但是,他给了那个妓女一笔钱,却
没有做任何事。他心里知道,自己心中有一段禁忌,他只喜欢云姨一个女人。
他若不会爱自己的妻子,就不想娶她令她痛苦。这样,就不会有像他娘一样的悲剧发生了吧。
娘现在成天浑浑噩噩,连人也时常搞不清楚,因为自从云姨死后,爹还是看也没看她一眼。高傲如
她,一定受了相当大的打击吧。
娘还是像以前一样,眼中从来没有他这个儿子的存在。
想被娘关怀吗?不,他已经无力再奢求那种东西了。
现在他只想,守护住自己最后一个重视的人,弟弟。
弟弟不想薛总管死,他就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攥紧手中的消炎药水和药片,他感到有些放心。薛总管一定有救了。
这样,弟弟就不会难过了吧。
这样,自己也算守住对云姨的承诺了吧?
想到这里,即使仍是那条布满尸体的街道,他也不感到太多的恐惧了。
没事的。他已经挑了死人最多的一条街走,不会再有士兵出现了。
听说今天连德国人的军队也已经入驻京城,八国联军都到齐了吧。
他们都在颐和园“参观”,应该没有空到这种没有活人的冷僻巷子吧。
这样的想法,让他感到踏实。
再穿过几条胡同,就到温府了,很快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但是——
“喂!中国人!”
他猛地顿住身形,是外国兵!
快走!
脚步凌乱起来,他却丝毫不敢放慢一步。
“站住!”
那生硬的洋人口吻,让他的心脏狂跳。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下意识地捏紧腰间的佩玉,那是大清庭给的信物,即使被外国人抓了,应该也不会死。
但是,脚还是不敢停下。
“沙沙沙沙……”
好几个穿着军靴的脚步声在背后追来,隐约听得见低咒的英语。
那脚步声,仿佛催命符一般,让他踉跄了一下。
只是这一个踉跄,后面就有一只大手捞了过来。
“嘿,你……!!”
为了挣脱那只手,他使劲挣扎,可那只顽固的手却越收越紧,怎么也不放开。
不得已,他咬了那只手一口,血腥味立刻传进口腔,可是,他刚想脱逃的身形又猛地顿住。
“啊……!”
发出轻叫声,他的辫子被人一把扯住。
是带着血味的那只手,仍是顽固地拉过他,甚至把辫子缠在手腕上。
头皮的剧烈扯痛令他发不出声音,耳际嗡嗡作响。
他也终于回头看清了那几个外国人的真面目。
他本人就有五尺四寸高(180cm),而这些外国人竟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多。
揪住他的人有着一张粗犷英俊的脸,可是,那对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碧绿猫眼,让他的头皮发麻。
其他几个人则一副喽罗的样子,而且,从他们的身上,全传来浓重的酒味。
就是这些人,这些人杀了京城里的老老少少,将京城染得遍地血腥……
恐惧不由自主地窜上来,憎恶也涌上心头。
镇定点。他强硬地告诉自己,站直身体。
“请放手,我是清庭的人……”
他示意自己不会乱动,对方也逐渐松开手劲。
解除禁制后他先松了一口气,刚抬起脸来想开口,却又被对方一把拉过去。
“Hey!Look at him! What a beautiful boy!!”这么说着的那个绿眼的人,一把搂紧他,吹了两声
口哨。
其他人不知为什么开始讪笑起来。
他恶心地推开对方一直靠过来的身体,勉强保持距离后回道:“I am a Chinese man, not a boy!
Take your arms
away from my body ...please!”
最后的请字还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
“Wow...you can speak English?”对方很感兴趣地凑了过来。
“是的!请放手!!”
英文是父亲特地请洋人教的,但是他发现,会英文并不为自己带来什么好处或方便。
“别发火,男孩,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晚了还跑出来干什么?”
“……买药。”他冷冷地回答,抱紧怀中的药。
“哦……”绿眼别有用意地瞄着他,那像是盯上猎物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发颤。
“反正时间还早,和我们一起玩玩吧!”这么说着,他拿——其实是抢——过他手中的药品,递给
他的喽罗。
“我的……!!!”
药品的玻璃瓶在下一秒全部破碎在地上,他连吃惊都来不及,脸就又被扳回那个绿眼士兵的面
前。
“现在,你不用送什么药了。有时间吗?”他邪邪地笑着,其他人全醉醺醺的样子,他却好像
没喝多少酒,清醒得很。
“你!!!”薛总管他……!!他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然后愤怒得无法说出任何话,只能颤抖着身子,狠狠地瞪着他。
“就这么说定了!走吧!”
“住手!放开我!”他被硬拖着走,怎么也甩不开。
“畜生!放手!”他踢向那个黑发绿眼的背影,可是对方只是笑盈盈地转过身,然后在他还来
不及反应任何事的时候,人已经被劈晕了过去。
“下手太重了吗?真是脆弱。”男人这么说着,笑看自己的部下。
“弗格森中尉,你看上这个猎物了?”
“哎呀呀~~~~被你看穿我的恶习了吗?”对方不以为然地笑笑,但眼睛里却露出杀气般的讯息
。他有这方面爱好的事,还容不得这帮人开玩笑。
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噤口不语。
“不过,今天大家都性致高涨,不妨一起玩玩看吧。”男人恶劣地建议。
“这个中国男人长得不错呢,比前天那几个女人漂亮。这皮肤……”
酒酣耳热的男人们,都为即将要发生的事而兴奋起来。
两天没有看见活人的他们,现在,即使是对男人,也充满了兴趣。尤其是个漂亮的男人。
抢光一切,杀光一切,这是上级特许的优待政策。他们,焉有放过的理由呢?
谁都不是上帝的子民了,自从上了战场的一刻起,所以,即使是犯罪,他们也丝毫不以为意。
这就是侵略战争。蹂躏战败那方的一切。
耳边很吵。
他醒过来的时候,感到视野一片模糊。
他死了吗?这么混沌的世界?
那么,这喧闹是什么?
还有,后脑和手上的刺痛感……
“痛……”
忍不住呻吟,却有个不该有的声音突然出现。
“男孩,不用担心,很快你就会很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