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格森中尉,可以出发了吗?”
“是的是的,阿·菲迪勒上尉,车子已经发动好了。”
温伯晏还是没有动,他亚根不想靠近那个卑劣的男人。
“你先上车,我马上来。”
上尉这么说着,走近温伯晏,有棱有角的脸庞正对着他微微发青苍白的秀气面孔。
“走吧,中国人。”
车子开得很快,离家的那条街很近了。
即使是白天,街上的死尸还是那么苍白可怕,浮肿的脸和无神的眼睛,让看的人有些反胃。
“呕,真是影响食欲。”
中尉这么嘟哝着,可没有人理他。
这些人不就是他们自己的杰作吗?
街道还是一样的空旷,没有半个活着的人影,但是,温伯晏知道,所有活着的人都躲在暗处,悄悄
观察着街道的情况。不意外地,看见在废屋中有闪动的红色人影。
“停……停车。”
即便是微弱的声音,还是传进了开车的中尉和坐在副座的上尉耳中。
“就是这里吗?”
“到这里就可以了……”
其实他亚根不想要他们送,但是,想起手中仅存的一些片剂药,他不得不如此。
薛总管,还有救吗?
有的有的,他衷心祈祷。
车子哔地停下,车门开启,那个绿眼的无赖又站在他的面前。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当我的爱人吗?”
不理他,不理他,这个无赖,这个禽兽,不要理他。
“中尉,节制一点。”
“OK!男孩,我敢打赌,近日内你一定会回我身边的,你信不信?”
他嬉皮笑脸地欺近温伯晏,在后者闪避不及的时候,啄了一下他的脸颊。
“流氓!”
只骂了这一句,温伯晏便头也不回地冲向家的方向。
就当是作了一场噩梦吧!
只是梦,而已。
因为他一心只想摆脱这场噩梦,所以丝毫没有发现,背后的中尉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男孩,你一定会回我身边的。
想过千百种见面的场面,想过千百个解释的理由,但是,从没想到过,会碰上这种阵仗。
刚进大门,到处飘舞的白色带子就让他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薛总管他……!!
手中的药掉了,他没有感觉,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脚步木然地移向灵堂--大厅的方向,不意外
地看见正中的棺材,还有刻着薛总管名讳的灵位。
死了吗?他来晚了吗?
弟弟呢?
他张望,看到弟弟正经地跪在棺材一边,面无表情。但是眼睛,好像有哭过的痕迹。
云姨,怎么办,我仍然没有做到对你的承诺。现在,我该拿什么来弥补?
脑海里哐哐地回荡着这几个字,一切感觉全都仿佛远去。
“逆子!畜生!”
剧痛毫无预警地落在膝关节上,他一下子跪了下来。
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说!你和那帮洋鬼子在一起干什么?说!”
是爹的叫骂。他在骂什么?洋人?
没有什么,我和他们什么也没有,不是我的错,我没有……
“你说话啊!哑了吗?”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他说不出其他话,只能不断重复。
我确实什么也没做,什么也……
“撒谎!!你这孽障!小翠刚才看见了什么,你要她亲口对你说吗?”
小翠?他呆呆地回过头,看见一袭红衣的小翠,噢……他明白了,是刚才的人影。
那么,他是百口莫辩了?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狂怒的爹好像老了数十岁,拐杖不停地在身上敲打,可是,他却毫无所觉。
“住手!住手!老爷,云嬗已经死了,你不要再这样对待我了,呜呜呜……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娘,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吗?
“薛良本来不会死的,这个畜生,竟然跑去和那帮不是人的家伙鬼混!怎么对得起这条街上死去的
人?怎么对得起大清王朝?怎么……咳咳咳咳!”
是啊,怎么对得起他们,那么,我呢?谁又对得起我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你这个逆子,我,我算白疼你了!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儿子!你别想得到家里的任何东西!你
滚,你滚,你滚听见没有?咳咳咳咳!”
不,我……!
他想解释什么。可是,解释还有用吗?还有,该解释什么?说他差点被一帮无赖强暴吗?
家产?他会稀罕那种东西吗?
他是长子,本来那些东西,是该由他继承的吧。
那么,仲睿呢?
仲睿?他呆呆地望向仲睿,仲睿仍是面无表情,他也对这个家心灰意冷了吗?
“滚,滚出去!快给我滚!”
滚出去?
对呀,我已经守不住对云姨的承诺了,那么,我为何不离开?离开的话,家里的财产就全都归仲睿
了吧?
财产归仲睿……
这五个字像是把他惊醒了,他立刻站了起来,眼里什么也没看见,耳朵也听不见父亲的大骂和母亲
的哭叫了,转过身,无视任何人的存在。
离开吧……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也开始走动起来。
离开吧……一切都给仲睿。
走变成小跑。
“畜……畜生!你……!!”
“老爷!!”
我要离开,一定要离开,这是最后能为仲睿做的事。
“老爷……晏儿……我……我……晏儿……等等娘。”
娘打算跟我走吗?那就走吧。一起离开这个家。
跑出大门,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疯狂,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鼓动。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么大胆的事吧?
他从来不知道,违逆爹、顺遂自己的心愿竟然这么快乐。
抬头看,天空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
走,他要走,走得远远的!
“晏儿,你要去哪儿?”
是娘,她清醒了吗?
“娘,孩儿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您和我一起走吧。”
“好好,娘只有你一个了,娘只能靠你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即便再自嘲,他也知道,自己在母亲心中的份量,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们走吧……”
走吧,只要离开这里……
将近傍晚,天空被夕阳渲得像染了血一样。
玫瑰色的天空,和街上死尸相映照,说不出的可怕诡谲。
依旧是没有活人的街道,依旧是单一的脚步声,但是,他仍然不得不奔走。
心情焦躁得无法自制。
一整天,他已经跑了无数个相识的朋友家,可是……
早年官场上的朋友早就无所往来,现在清庭搞成这样,慈禧和皇上都离京不回,人心惶惶都来不及
,哪里来的闲工夫管别人的闲事?
商场则如战场,尔虞我诈,哪里来的真朋友?
他此时不禁后悔,为何当初自己这么淡薄人际,只周旋,而不付半点真情。
现在,母亲只能暂寄在一户人家,自己仍在外奔波。
世上买不到后悔药,可是,身上的钱只够维持个几天,坐吃山空,没有住处,那该怎么办?
右臂传来的阵阵疼痛,提醒他,他还有一只玉环的事实,卖了它,应该可以一辈子不愁。
可是,那疼痛,正是他早先试尽了各种办法,都取不下来的证据。
难道要砍去手臂吗?
父亲总算没有把他逼上绝路,留下这一只祖传玉环给他,可是,要取下,只能截臂。
问题是,他截下之后,又有谁有钱买呢?
失去一臂的他,又该如何照料老母呢?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适合的买主,谈妥条件,再截不迟。
那么,谁呢?
战乱的时候,还会有人有这种赏玉的闲情逸致吗?
而外国人,只会掠夺不是吗?
想起临走前,那个什么中尉的话,他总感到恐惧。
你一定会回我身边的……
那口吻为什么这么笃定?
种种的担心,忧虑和焦躁,让他的心情更加低落。
自己太草率了吗?
母亲不该跟自己出来受苦,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又该如何解决?
太阳穴抽搐着,头疼欲裂。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是,自己决不能倒下,倒下的话,母亲也就没有依靠的人了。
即使知道母亲只想依靠自己活下去,他还是无法抛弃这样自私的她。
怎么办?
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必须去找外国人吗?
他们杀了那么多中国人,即便自己没有太多的民族恨,但也对他们令人发指的行为感到心寒。还有
,那种恶心的记忆……
不不不,他不去。
一旦去了,他一定会死在那个人的手里。
他无法想象,自己像一个妓女一样,讨他的欢心,靠他过活。
那么,那个德国军人?
那个上尉呢?
如果把这个血玉隼卖给他,是不是就可以好一些呢?
那个人虽然总是有着冷酷的眼神和轻蔑的样子,但是,似乎是正派的人。他的眼神很清澈,没有猥
亵的感觉,更不是下流的军官。外国人中,应该也有好坏之分吧。
找他的话,应该就能……
不行,万一撞到那个中尉,不是全完了。
可是,日渐西沉,就快天黑了,再不解决的话,母亲她……
没有犹豫的时间,没有选择的权利,或许本来有,但是,心被焦急占满的他,根本无法再细想有什
么后果。
他脚步倏转,向军舍所在的地方走去……
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但是,日后在赫伯特问起他时,他却斩钉截铁地回答,即便有再选择
一次的权利,他仍然不会改变初衷,即使,那意味着,他将面临的是一生中最屈辱的一段时期……
“咚咚咚……”
他已经连续敲了好多次门了,可是整栋楼似乎没有任何人,尤其楼外,许多士兵似乎很稀奇地看着
他这个中国人。
恐惧是必然的,他不自觉地咬住指尖。
天已经黑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可是,一想到现在围观他的人就是杀了那条街上所有人的人
,还有毫不留情地抢劫颐和园的人,他就难以自制害怕和憎恶的感情。
他们全是恶魔。
即便如此,自己还是必须来到这里,为这一点,他更加自厌。
这样,也许就算是真正的中国叛徒了吧。
别人会怎么说他?
汉奸?背叛者?奸细?
弟弟会怎么看他?也会同样蔑视他吗?
不不不,停止停止,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会发疯的。
“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
“中国人!你在做什么?”
是他!上尉!
温伯晏倏地转身,惊喜得无法自控,谢天谢地,他终于回来了。
“我,我想和你做一项交易。”
“哦?”德国军官吊起隼眸上的褐色眉毛,讶异地看着他,走到门前。
“用我的血玉隼。”
“!!”
对方吃惊地掉下手中正用来开门的钥匙。
他仔仔细细地盯着温伯晏,后者被那双眼中的严厉看得有些头皮发麻。
良久,上尉只是低下头,打开门,冷冷地说:
“进来再说。”
他答应了吗?
温伯晏忐忑不安地想着。
心脏近得像是就在耳边跳动,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今天一整天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冷静。
“咖啡?”
“不用了。”
“你真的要卖了它?”
“是的……你肯买吗?”
“价钱?”
“只要不太低,我没意见。”
“取得下来吗?”
问到这个问题,温伯晏脸色刷白了,要取下,只能砍下自己的手臂。
隼眸象是瞧出了端倪,脸色沉了下来。
“中国人都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吗?”
声音冷冷的,仿佛沉到海底般地冰凉。
温伯晏不敢抬头,那冷酷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害怕,这种严厉的声音,有些像父亲的训斥。
对方走近他,强迫性地抬起他的下颚,看到温伯晏扭曲的表情。
然后上尉松手了,即使因为愤怒而脸色铁青,他仍是下了价。
“要黄金还是美钞?”
“随便……”
“100两黄金?”
“可以……”
不错的价钱了吧,即便是要用自己的一条手臂来换……
“那好,明天你就……”
“咚咚咚……”
“上尉,你有客人吗?”
是那个中尉的声音,温伯晏地全身忍不住僵硬起来。
没有漏看他的反应,上尉答道:
“有,你有什么事?”
“我很好奇你那位客人是谁,我可以进来吗?”
温伯晏颤抖起来,天知道他几乎有从窗子跳出去的冲动。
门被打开了,来人笑嘻嘻地走进来。
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温伯晏在这里,笑容可掬的他摇摇手中的某样东西,掷到温伯晏的怀里。
什么!
他反射性地接住,一看,脸上一下子毫无血色,是一块翡翠,刻着“月晴”二字的翡翠,那是他娘
的陪嫁品。
母亲究竟被怎么了……!
“你!你跟踪我?!!”
“嘘——!有些话可不能乱说的,还是,你要私下和我谈谈?”
摆明了引君入瓮的姿态,可是,他却无法置之不理。
“怎么样?二选一,和他交易,和我交易,尽管我也想要你那只血玉隼,可是,我怎么忍心看你断
一只手臂呢?是不是?上尉?”
闻言,上尉皱紧了褐色的眉毛,不悦这个中尉的态度老是这样令人厌烦。
“中国人,你叫什么名字?”
“……温伯晏。”
他迷惘了,究竟该怎么办?那个可恶的男人用母亲来威胁他,他必须就范吗?
“Boy?这个名字真有意思。”
“伯晏!伯是老大的排行,晏是安宁平静的意思。”
“那你还有弟弟?叫伯什么?”
“叫仲睿。中国人的文化,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原来如此。可话不能这么说,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
“哎!别那么绝情嘛……我叫斯蒂芬,就是皇冠的意思。”
皇冠(crown)吗?他看象是小丑(clown)。他倒想知道,那个德国人的名字叫什么,是什么意思
。
日后他当然知道了,赫伯特,意思就是军人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