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羽——晓之姬君

“我……出生在一个官宦家庭。算是有钱的人家吧……”
虽然脑海里一片空白，想不出该说的任何字句，可是，嘴巴却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说出来的话全是没有多少思想和生命的，但是，赫伯特全神贯注，他听得很仔细，似乎想透过伯晏

所说的，来分析他的性格和思想。
“你已经28岁了吗？！”
同样在听到这个问题时，他头一次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对此，伯晏感到有趣地笑了。
“真没想到，你只小我两岁。”
类似这样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这是一次令伯晏终生难忘的谈话，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和

赫伯特如此亲近。
轻松愉快的心情保持到入睡，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活着竟然还有快乐。

翌日是一个晴朗的早晨，被自己的生物钟准时叫醒，伯晏感到难以置信，自己竟然神清气爽。
手臂还是很消瘦，整个人可能都是瘦骨嶙峋，但是，神智很清晰。
心里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死的准备，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昨天的谈话，够他回忆到下辈子了

。
到了决斗场，斯蒂芬一身鲜红色的衣服，看起来让人感到不祥。
但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伯晏，很遗憾我得亲手送走你，在你的葬礼上，我也会穿这身红衣的。”
“那么，中国人，你有遗言吗？”
上尉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冰冷，一点不像昨天的他。
伯晏有些吃惊他的改变，但是，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昨天都说了，不该说的，他死了，也就说不成了。
如果……他是说如果……自己能够活下来的话，他一定要说出来，把自己的感情告诉赫伯特，哪怕

会被他轻视，会被他辱骂，自己也要将真实的感情反映出来。
如果……自己死了，云姨，满身污秽的他，您还会笑脸相迎吗？想和您见面，可您的样子早已模糊

，因为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个人的样子，那个永远无法告白的身影。
“弗格森中尉，你的财产都已经在这里了，总共折合是500两黄金，不包括一些首饰古董。”
“啊~~~~~没错，如果我死了的话，这些东西全归这小子。”
是吗？全归他？说得真潇洒。
“那么，中尉，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混蛋！你以为我会输吗？等我胜了，也要和你决斗！”这么说着的斯蒂芬，忿忿地将手套掷到赫

伯特面前。
“乐意奉陪。”
对他的挑衅，赫伯特只是冷笑以对。
“……中尉……”
伯晏轻声道。
“嗯？什么？男孩？”
“你有把握，百分之一百获胜吗？”
“什么？”
“如果死的是你……请不要后悔没有留下遗言。”
斯蒂芬的脸绷住了，伯晏知道自己挑衅了他，也成功地惹怒了他。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也不明了。
但是，直觉告诉他，今天的自己，和往常似乎有点不同。
也许会获胜……
这一认知让他的心急速跳动，血液也沸腾了起来。
获胜还是失败？
不管是哪个，他都毫无异议。
不管是哪个，他都满足了。

所以，当决斗开始，人手一把只有一发子弹的枪时，他感到心里前所未有地踏实。
哨声乍起，斯蒂芬发挥军人特有的速度，迅速转身，瞄准，射击——
“砰！”
有意还是无意？还是老天的阴错阳差？
子弹对着自己飞来的一霎那，自己脑中竟然一片空白，身体自然而然地倾斜，手中的枪也举了起来

，没有刻意瞄准任何地方，只是对着那个人影，开枪——
“砰！”
前后两声枪响，都相继命中了目标。
不同的是，先发的子弹命中的是微微侧过身的伯晏的左肩，后发的子弹命中的却是斯蒂芬的胸口。
难以置信的结局令在场的所有人震惊伫立，作不出任何反应。
先倒下的是斯蒂芬，他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子弹没有击中心脏，但是，却击中了肺部的地方

，他躺倒在地上，血泡不停地从嘴里冒出来。
捂住肩膀，伯晏缓缓走向斯蒂芬，看着他在生命线上挣扎，身体不停地痉挛。
他不禁想起自己在他手中挣扎痛苦的模样，当时的斯蒂芬，是否也用着这种事不关己的姿态居高临

下地看着自己痛苦？
然后，自己的梦魇终于死了，终于可以解脱了。
可是为什么，心中仍莫名其妙地沉重。
“啪嗒、啪嗒……”
这落下的是什么？
眼泪？
为了什么？
肯定不是为了斯蒂芬，那么是为了自己吗？
不管是为了谁，总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地方一下子被挖空了，又急又猛，自己难以招架，眼泪不由

自主，难以控制。
扔掉枪，他无法自抑地任眼泪布满脸颊，喉间发出象是嘲笑又象是呜咽的声音，自己好像发疯了一

样。
直到因为剧痛，缓缓倒下，被一双大手接住为止……

一切都结束了。
睁开眼，面对的是医院的白色房顶，身上有着不属于自己的针管，上面吊着的玻璃瓶里，液体不断

流入自己体内。
他杀了人了。
杀了那个恶魔，他的仇人。
继而得到了他全部的财富。
但是，母亲死了，为了自己和母亲报仇，责任也了了，弟弟也不知去向，那么，自己还有活的意义

吗？
依稀……没有了吧？
那为什么要进医院？
他根本没有道理再活下去了。
心中的焦躁何来？
哦……鸦片和可卡因。
在哪里？
他需要它们。
被那种东西束缚着，自己还是生不如死吧。
除了满身的污秽，现在双手又粘上了恶魔的鲜血，自己会下地狱吧。
也许是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想着的他，坐起身拔去插在身上的管子，不顾流血的肩膀，他走出了病房，护士们尖叫，想要

拦住他，可是，全部被他推开了。
抄起一把刀子，对准自己的脖子，他狠狠地警告：
“拦我的话，我当场就死！！”
这样一来，他们全部不敢妄动了。
他就这样，出了那所医院，反正，自己不过是个中国人，他们不会太关心自己的死活吧，就像对待

他的母亲一样。
街上还是几乎没有人，即使有，看见他这个吓人的样子——肩膀不停地流血，面色苍白，几乎只剩

一副骨架——也会尖叫着躲开吧。
最后一个愿望，决斗前发的誓言，他要见赫伯特。
他要见赫伯特！
走了很久，体力快要透支了，房屋也就在眼前了，但为什么，没有平日的吵闹声音？
走进那栋房子，里头全黑漆漆的，没有半个人影。
恐惧在心头笼罩。
人呢？都去哪儿了？为什么——？
闯进赫伯特的房间，见到东西都还在，那么，人呢？为什么不见踪影？死了吗？上战场了吗？还是

，回国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为什么自己总是陷入这种绝望。
自己最后一个临死前的请求，都没有办法实现吗？
离开的他们，还会回来吗？
疲劳的身体再也经不起刺激，颓然倒地。
无尽的孤独，无尽的虚空……
颤抖的手，想写一封信留下，却连蘸水笔也抓不住。
结束了，都结束了。
这样想着，身体仿佛幽灵般，回到自己受尽屈辱的屋子。
想找到一样东西，啊~~~~就在这里，可卡因和针筒。
他讨厌注射，但是，注射是最快的办法。
拿好这些，又回去赫伯特的房间，即使要死，也想死在这里。
剂量多少会死？
不清楚，但全部注射，应该差不多了吧？
这些可卡因很纯，这是斯蒂芬生前说过的，这些大概有40毫克，全打的话，肯定能死。
（注：纯70毫克可卡因可使一个70公斤的成年人当场毙命。）
针尖嗞地扎进静脉，液体快速地进入身体，意识也模糊起来。
空虚和寂寞却都消失了，仿佛为温柔所拥抱。
意识在飘浮，肩膀的疼痛也消失了，很舒服的感觉。
很舒服……
眨眨湿润的眼睛，咬破手指，想在地上留下对赫伯特的告白，视野却逐渐模糊。
“Herbert，I lo……”
写到这里，字迹就断了，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房间里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心跳？”
“正常。”
“脉搏？”
“正常。”
“再给他输一段时间氧气。观察情况。”
“好的，医生。”

好吵。
地狱里也有很多人吗？
到死那一刻，他还是有些遗憾，没有说完那句话，那么，赫伯特会明白吗？
还有，他会不会回到那间屋子呢？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痛……。
是谁的手？掐着他的手腕。
肩膀，也好痛。
还有头，哦！
慢着！死人，也会有痛楚吗？
还是，上天对他的折磨，连他死了都还不放过。
地狱是什么样子？
勉强睁开眼睛，意外地却发现不是一片漆黑，而是雪一般的白洁明亮。
怎么……回事？
“啪！啪！啪！”
连续三次重击，落到他的脸颊上，脸皮马上肿了起来，麻麻地，热热地，很痛。
是谁？
却只见一对隼眸牢牢锁住他，眸中积聚着大量的怒火。
等等！赫伯特？那么，自己还没有死成吗？
看到温伯晏一脸迷糊的样子，赫伯特又给了他一个耳光，伴随着耳光，震天价响的狮吼也随之而来

。
“谁准许你随随便便就死的！”
什么？他连死的自由都没有吗？
“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
一张枯槁的面容出现在自己脸前，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人，头发因为还是长长的辫子，几乎已经完全

变成枯叶色了，原本堪称清秀的脸庞，现在像棺材里挖出来的骷髅。
这是……他吗？
他难以相信，但是，眼前的正是一面镜子，他不得不信。
“我只离开了一天，你竟然……”
那双狂怒的手狠狠扳上伯晏的肩膀，伤口又开始流血了，可是，他的力道丝毫不减轻。
这样狂怒的赫伯特，是在为他担心吗？
这样的认知，让伯晏的心感到颤抖，自己终于可以了却自己的心愿了。
我……
他张嘴，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回事？他惊恐得不能自己。
“你注射了40毫克的可卡因，命都差一点没了！我回去的时候，你在地上已经躺了16个小时，所有

人都几乎以为你没救了……”
那么，是你坚持救我的吗？
“你的声带有些受伤，很快会好的。今后你再也不能碰毒品了，你必须戒掉它！！”
他能做到吗？
也许死了还比较轻松。
“你必须做到！！”
那么，我也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回去，我讨厌这个冷血的医院。
“什么，你想说什么？”
“我……想……回…………去……”
暗哑的声音几乎让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
赫伯特的脸僵硬住了，他似乎在思考，该不该答应伯晏的请求。
最终，他妥协了。
“但是，上尉先生，他需要……”
“我知道他需要什么，他不会死的。”
他的保证让伯晏的心头一阵温暖，自己不会死的。
自己不会死的，象是在对自己下暗示，自己心中重复着。

“……鸦片。”
能顺利说话后，这就是伯晏的第一句话。
“不行。”
“就抽一口！”
“不行。”
“给我！”
“不行。”
“……求求你。”
“我说了不行！！”
这个过程远比伯晏想象的要痛苦得多。
十八个小时，他已经十八个小时没有碰那些东西了。
开始时是忧郁，情绪低落，然后是头痛，腹痛，现在则连幻觉，嗜睡，反应迟钝，各种各样的症状

都出现。
满腹的焦躁忧虑丝毫没有纾解的渠道，他想自残，可是才咬了一口手腕，他的自由就被限制住了，

现在，他的四肢全被绑在床柱上。
赫伯特虽然就在身边，但是，自己却无法照他说的做。
“放开我！放开我！”
“不行，你会伤到自己。”
“究竟要多久，要多久才行？”
“总共三天，三天后，一切都会过去的。”
三天？
他做不到！做不到！
他开始挣扎，整个床都在晃动，暴躁的情绪一点也无法控制。
“振作点！会好起来的！”
“我不要！你放开我！我不想活了！放了我！别管我！”
“不行，你一定得坚持下去。”
不要不要！
血液在沸腾，全身都在叫嚣，他的每个细胞都无法平静，都在拼命反抗。
挣扎，挣扎，一只手挣脱了，想挣开另一只手时，却被赫伯特用巨大的力量压制住。
“放开我吧，求求你，别绑着我。”
伯晏试着哀求，事实上，这时他说了什么话，他自己根本不清楚。
“放开你，你会停止自残吗？”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那好。”
手脚一获得自由，牙齿又咬了上去。
但是，赫伯特马上用手钳制住伯晏的全身，坐上沙发。
即使在他的怀中，神智不清的伯晏也又踢又挣扎，指甲划伤了上尉的脸颊，牙齿咬痛了他的肩膀，

但是，他没有丝毫要放开的意思。
挣扎了半天，却发现只是徒劳浪费自己力气的伯晏，终于停止挣扎，他已经累得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
可是，痛苦仍旧持续，浑身像有无数的虫子在爬，他无法不动，无法静下心来。
浑身又痛又麻又酸又痒，脑子里昏昏沉沉，头痛欲裂，这样的折磨，一刻不停侵蚀着他。
“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杀了我，杀了我……”
眼泪随着哀求落了下来，他已经无法承受了，放了他吧，让他解脱吧。
“求求你，赫伯特，杀了我吧，用你的手，杀了我！”
“Boy，再坚持一下，再一下，就会好了。”
“太过分了！杀了我！杀了我！”
“我不能杀你。”
“求求你，就当怜悯，杀了我吧。”
“坚持下去。”
“懦夫！你连杀我都做不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