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雨——色如空

他强装的笑颜与坚定中不免有著一丝慌张，仿佛是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一般，听闻家人的死讯已几近崩溃，然而在听说杀害他们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人後，又无疑是将一把利剑刺穿了那颗血流不止的心。
面对著他的强颜欢笑，霖潇定神地看了看站在他身後的逍遥和无月，他眼神掠过的瞬间，两人心中像是被什麽击中一般，与其说是威胁，更不如说是托付。
“是我杀的，孟督统一家。”霖潇冷淡的声音响起，怔住了小雨，也将气氛推到了冰点。
小雨难以置信地缓缓抬头，一双眼睛直瞪著霖潇，过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道：“你答应过......不伤害......我家人的......”
“伤害你的人，我决不放过！”说著，霖潇的眼睛瞪向了他的身後，“就算是家人也不行！”
小雨闻言，浑身颤抖，眼泪聚在眼眶中却始终没有落下，他抖动的手放开霖潇，轻抬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是我错了......以为霖潇什麽都会听我的......原来，都是自作多情！”他语调不稳，还带著浓厚的鼻音，逍遥以为他哭了。
深吸口气，小雨抬起头，映入霖潇眼中的是那双湿润却无泪的眼睛。
“霖潇，我不是圣人，我不能原谅你杀害了我的家人！”
宛如早就知道这样的答案，霖潇没有反驳，只是选择静静聆听。
看他还是这样镇定自若，望著自己的眼神一如往常冷漠中含带著温柔，有那麽一瞬间的冲动，小雨想抛开所有仇怨，继续和霖潇一起过两个人的生活，但是不行，因为他没有那样的洒脱，他只是个寻常的少年。
没有人能容忍自己最喜欢的情人杀害了自己最亲爱的家人，即使是以“爱”的名义也不行！
“所以......”吐了一口气，小雨的笑颜终於还是没有坚持住，眼泪在这个时候决堤，“我要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小雨......！？”逍遥实在不忍见这个孩子勉强自己。
这些天以来，他知道了家人对他排挤，明白了家人对他的抛弃，而霖潇伴随在身边是他唯一的支柱，可现在家人的死给他的打击不说，自己喜欢的人又是杀害家人的凶手，唯一的支柱毁灭了，那麽要他如何活下去！？
“够了！”小雨在此时大声喊道，颤抖单薄的身影站在牢房里竟是那般无助，他用手擦著脸上的泪水，可那些眼泪怎麽也掉不完。
他一边哭、一边面对著霖潇，颤抖不稳地对著霖潇道：“我再也不信了......也不再需要什麽家人和爱护......霖潇、娘、还有逍遥和无月，骗子、骗子、大家都是骗子！”话说完，他就激动地跑了出去。
“小雨，等等！”逍遥听著少年的控诉，心中的罪恶感冒了出来，立刻追了上去。
无月留了下来，他看著霖潇，十分疑惑。
“怎麽，这个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霖潇坐了回去，继续打坐休息。
“你明明可以撒谎的。”无月道出疑问，“就算是谎言，他还是会信你，但为什麽要说实话？”
“因为不想骗他。”
不想骗他吗？真是个完美又残忍的情人啊！
无月叹了口气，正准备出去，谁想到此时，霖潇竟然主动开口了。
“之後他会怎麽样？”
“他”所指的自然就是小雨。
无月挑挑眉头，倒也说了实话：“逍遥还有我爹他们似乎挺喜欢这个孩子，应该会和你一起带回去。”不过霖潇是带回去给自家大哥处置而已。
听到这里，霖潇也不再多语，闭上眼睛继续之前的样子。
无月也没有再多过问，直接走了出去。
走出黑暗的牢房，外面蔚蓝的天空与充沛的阳光令无月有些晕眩，一手遮住额头向上看去，春光无限好。
三个月的时间就要到了，想来宫里也该是十分热闹，每到年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回去，而今年也不例外，不过看这样，今年的事情似乎会是特别多！
34
“小雨，等等，回来！”逍遥追著小雨跑了出去。
可前面的小雨听见呼喊没有停下，而是加速了奔跑，逍遥不是省油的灯也跟著快跑，最终在一刻後不擅长运动的小雨被逍遥追上了，而此时，两人均已是满头大汗，小雨更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持。
“真是，都叫你慢点了。”逍遥扶住他的手道。
小雨脸上泪痕未干，再加上汗水和喘息，模样好是狼狈，那倔强隐忍的痛苦表情令逍遥心中一怔。
这个单纯的少年夹杂在皇族与绝情教的纷争内，他最是无辜却也伤得最深，真是难为他了。
“不要哭了，和我一起回去吧！”逍遥抹去他的泪水，这种动作他很熟悉，以前也常为小五做，“我会让大哥给你一份好差事......”
“我没有想过要入宫。”小雨抽泣著道，“我只是想和家人重聚，然後和霖潇一起生活......可是......为什麽这麽简单的愿望到了我这里就那麽难呢？”
他并不贪婪，也无奢求，可为什麽就是不能实现呢！？
“这......”他的话也让逍遥说不出话来。
他能说什麽呢？告诉小雨，自始至终他只是计划里的一颗重要棋子？大家都知道小霁的家人对他的排斥，可是为了引霖潇上钩，硬是让他往火坑里跳？现在计划成功，霖潇背负了杀人的罪名，终於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处决，而对小雨的补偿就是带他回宫，给他一生富贵？
富贵又有何用？双亲经常这麽说──一辈子的富贵荣华又怎能比得上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厮守一生！
可如今对小雨来说，这已经成为了遥不可及的愿望......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逍遥再也说不出什麽。
人是自私的，他们为了替亲人复仇，却将另一个孩子推下了悬崖，这样的罪孽，又有谁能说是非。
小雨听见了他的话，他没有反驳，只是看著逍遥的脸，泪水再次滑落，这次逍遥已经没有了为他拭泪的立场，就这麽呆呆地看著他泪如雨下。
小雨哭得好伤心，仿佛是要将泪水苦干似的，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停止，直到最後苦累了，哭尽了，终於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小雨！？”
是夜，人声静寂，房内点著微弱的烛光，桌上摆放著已经冷却的饭餐，可房间的主人却红肿著眼眶躺在床上，一个下午都没有醒来。
小雨的手紧紧抓著被褥，不安地皱著眉头仰面朝上，梦中还在不断喃喃低语，好好的一个孩子竟被折磨得如此心事重重，任任何一个人见到这幅画面，都会不禁觉得心酸。忽然一阵烛火晃动，房间的窗户被迅速打开然後关上，房内倏地多出了一道人影，那人慢步靠近床边，最後在床沿边坐下，看著小雨睡得如此不安，他的心中瞬时掠过一道异感。
“霖潇......”只听小雨在梦里轻道，“不要杀......爹爹。”说著，又是一道眼泪滴落。可泪水没有流到枕上，反而是被来人接住随後抹去，他不是别人正是霖潇。
他紧皱著眉头看著床上的孩子，也没有想到这事会给他带来如此的打击，但是不这麽做，又怎麽能让这个孩子进宫呢？
“不要哭。”霖潇轻声低语，然後俯下身子在小雨的脸颊上留下碎吻。
抚摸著小雨略显冰凉的脸颊，霖潇眼中露出一丝不忍，但即刻又散了开来。
低下头，如誓言一般在小雨的嘴唇上烙下一吻，抚弄著那柔软的发丝，霖潇道：“有个好梦......我之後会来接你。”
说完，然後他附到小雨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这辈子他最初也是最後的蜜语。
而後又是一阵微风拂过，窗户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而屋内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翌日清晨，小雨被梦境惊醒，梦里霖潇离他越来越远，嘴中似乎还念念有词，可是他怎麽也听不清，怎麽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霖潇！”他禁不住大喊著惊起身。
与此同时，逍遥和无月也打开了房门进入屋里，听见这声惊叫，也不免被吓到了。
“小雨，怎麽了？”逍遥连忙跑上去问。
可那般真实的梦境实在令小雨难辨真伪，他满头大汗坐在床上，落魄的神色比起昨日也没有什麽太大的好转。
见他这样，两人实在是不忍心再火上浇油，於是逍遥与无月面面相觑，考虑著究竟该如何告诉这个少年又一个残酷的事实。
“霖潇走了......”出人意料的是，小雨怔怔地坐著，两眼无神地看著双手，一字一句都如此清晰且空洞。
“他也不要我了，大家都走了......”话语平淡无奇，却包含著无尽的失落与惆怅，不禁使闻者心悸。
可偏偏听著这话的逍遥与无月无力反驳，因为这是事实，他们原以为留著这个少年就能降住霖潇，可是他们错了，霖潇居然在昨晚留下了少年一个人，自己离开了这里。没有听到安慰与劝说，周围一片死寂，小雨知道自己的梦成真了，但现在他想做的不是哭，而是笑，想著想著，嘴角还真的抬了起来，那是自嘲、自讽、自蔑的讥笑。
世上再也没有需要他的人了，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单身”，这是不是也意味著他可以从悲伤和难过中爬起来？这是不是也意味著他可以不用再那麽努力地去寻找过去？这是不是也意味著他另一种形式上的解放？
“小雨......？”
不知道为什麽，看著他这样的笑容，逍遥与无月竟然同时觉得心寒，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由心底深处扩散开来，似永无止境一般弥漫。
没有回应他们，小雨依旧笑著，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的双手，过了片刻才出声。
“如果死的是我，活著的是五殿下就好了。”说著，他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对向两人，如利剑一般刺入了他们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两人浑身一怔，愕然之情可想而知。
“没关系的。”小雨又笑了，笑得灿烂、笑得悲哀，“我知道自己没有什麽价值......没有存在的意义。”
小雨不是五殿下、也不是孟浩霁，小雨就是小雨，但是“小雨”没有存在的意义，所以他拼命寻找著过去，想借著“以前”给予“小雨”生存的价值，可事实终究还是否定了一切。
望著几近绝望的少年，逍遥紧咬著下唇，而无月先一步上前，一指点上了他的睡穴，看著小雨倒在自己怀里，无月轻柔地接住他然後为他盖上被子。
逍遥也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问：“要怎麽办？”
“我还是要带他回去。”无月看著弟弟，“爸爸或许能将他从绝望之地拉回来......这是我们欠他的！”
听著哥哥这番言论，逍遥也不得不承认，担忧地朝床上看去，那苍白的脸上显示无尽的悲伤，逍遥不禁回想起和少年初遇的那段日子，那时，他坚强、乐观，脸上永远带著暖暖的微笑，虽然不好看，但是那种深入人心的温暖感觉令人难忘。
若还能再选择一次，或许结局就不会是这样......
35
小雨终於又一次来到了皇城，却不是以他所希望的方式，身边没有了霖潇也没有了亲人，一个人坐在马车里任著马车颠簸晃动，逍遥与无月在前驾驭著马车，不假他人之手，这一路只有三个人一同前行。
途中，逍遥或者无月会有一人进车里看看小雨有什麽需要，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不是小雨故意让两人难堪，而是他真的什麽都不要。
经过一些日子的调整，小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反复思索後，他竟也能平静地告诉兄弟两人，一心为亲人报仇的他们没错，因为他受到伤害而不惜杀害孟督统一家的霖潇在某些意义上也是没错，可他们的行为太极端，太决断，所以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
原以为小雨想透了些便会振作起来，可是伤害已经形成，那道留在心灵深处的裂痕却是怎样也磨灭不去。
逍遥与小雨相处的时间久，所以更加能够感觉到他的变化：小雨的笑容变了，不似以前开朗、灿烂，倒是多了一些牵强与伪装，他那些天真的话语渐少而思考的时间变多，做任何事之前，他都会三思而後行，不再是曾经那个直爽单纯的孩子，这应该是好事，因为小雨长大了，懂得了生活的需要，可这样的成长却使逍遥打心底里难过。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不适合长大，他们的天真纯粹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他们有价值，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一辈子，这曾经是用来形容那个笨蛋哥哥的话语，可套在小雨身上也完全适用，因为他们在某些方面是惊人地相似，不过可惜，两人的际遇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说不出任何安慰讨好的话语，三人就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回到了宫里。
皇宫的气派岂是小雨经过的那些小城小镇所能比，所以他一下车就显出了惊讶的表情，抬头仰望著那些瑰丽典雅的宫阙，停在门口止步不前。
“别看了，之後有时间带你好好逛逛。”逍遥在小雨背上拍了一下，尽量用熟稔的口吻道。
小雨被这麽一怕险些向前摔了下去，幸亏无月在一边扶著才不至於跌倒。
无月见状皱皱眉头，不禁用起以前经常说的话语，“小七，跟你说了多少遍，下手轻一些！”
“我没用多少力......”逍遥低声反驳，却是有气无力。
就在两人对话时，太监总管带著一群小太监与小侍女从内殿快步向他们走来。
“奴才参见六王爷、七王爷。”总管带著一行人向主子行礼，然後又道，“陛下正在殿内等著替两位王爷接风，奴才奉命前来迎接。”
说著他一使眼色，身後两个侍女手捧著衣饰走上前来。
“知道了，我们这就去......”无月代为回答，然後将小雨拉到身前吩咐他们道，“这孩子是本王的朋友，先带他去休息，找几个人好生伺候著，若是出了问题，本王为你是问。”
“奴才遵命！”
逍遥虽然也有些放心不下，可是无奈亲人正等著他们，又不能带著小雨一起去，所以也只好将他交给了奴才们伺候。
小雨看得出逍遥对自己不放心，连临走时都不时担心地回望自己，不禁有些感动，但是随著他们远去，再定神看著带领自己走在前面的太监总管，还有身後那群跟著的下人，小雨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也同时决定不要与他们再继续深交下去。
皇族对於平民而言永远是遥不可及，犹如梦幻般的存在。虽然他曾经是五殿下的书童，可是如今这一切随著五殿下的死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就像之前爹......孟都统说的一样。
太监总管将小雨带到了一处偏殿，因为没有什麽人所以周围挺安静的，然後上来几个宫人为小雨沐浴更衣，这样的感觉挺新鲜，而後他们又拿来了新的服饰给小雨换上，顺便奉茶又端上了一些点心，一切完毕，宫人们才纷纷退了出去。
待屋子里没有人，小雨以前的本姓才略微显了些出来了，先是跑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然後得到了答案：“人靠衣装”这句话不适合他，镜子里无论怎麽看都是原来的那个愣小子，那些衣服都比他好看。
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小雨在房间里好奇地四处观望，有时还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摸一下，从古董花瓶到上等雕木，他都抚了个遍，然後坐到床上，拍拍垫被，这皇宫里连这个都比外面的软了一倍。
小雨喜欢睡觉，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可以一觉睡到日落，而如今虽然决定要将那些事情抛之脑後，可发生过的一切还是时不时会出现在梦里，而且......
小雨一下子倒在床上，低垂双眼，尽管不愿意承认，可比起一个人睡觉，他更眷恋和霖潇一起同床共枕的日子，或许是喜欢旁人的体温，又或者是霖潇身上那令人安心的味道，总之就是很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