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瑜轻提衣摆,大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韦陀忙将殿门重又关紧。
文德殿内十分宽敞,四根盘龙玉柱分两侧撑住高耸的殿梁,上首有三级汉白玉砌成的台阶,阶上摆了一张巨大的檀木书案,案前坐着一个人,身着黄袍,头戴帝冠,面容清矍,年约半百,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萧怀瑜在阶前三尺外站定,伏地叩首:“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微微一笑:“到朕身边来。”
萧怀瑜连忙站起,几步上了台阶:“父皇。”
皇帝抬手摸摸他的脸,目光瞬间慈爱温和,带着无尽的宠溺疼惜之情:“这几日事务缠身,没去瞧你,气色好了许多。”
萧怀瑜眼中闪过一抹感动:“如今兄弟们都能独挡一面,父皇龙体要紧,不应如此操劳。”
皇帝摇摇头:“你那些哥哥们……不提也罢,瑜儿,今日找朕所为何事?”
萧怀瑜犹豫片刻,终於下定了决心:“父皇,能不能拨几名黑羽士给我?”
皇帝愣了愣:“你要黑羽士做什麽?”慈祥的面容慢慢转为严肃:“瑜儿,你身体不好,你母亲临终前再三叮嘱朕,要朕给你一份安定逍遥的生活。”
萧怀瑜轻轻叹了口气:“皇位於儿臣不过是过眼云烟,大皇兄与四皇兄之间的纷争我也不愿插手,儿臣只是想保护一个人罢了。”
皇帝扬眉:“凌文湖吗?”
萧怀瑜沈默半晌,毅然点头:“不错。”
皇帝站起身,在案前来回踱步:“你可知他以前是做什麽的?”
萧怀瑜淡淡道:“我不管他从前以何为生,只知他是儿臣的救命恩人,也是我萧怀瑜心仪之人。”
皇帝停下脚步:“这几年,朕一直想为你找名温柔贤淑的王妃,你却以病弱为由屡屡推拒,朕倒没想到,你喜欢的竟是男子,而且这男子本为娼寮小倌,出身污秽……”
“父皇!”萧怀瑜突然拔高声音,他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十分奇怪:“您是我最尊敬的人,小湖却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我不想从您的嘴里听到这种话。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又有多少人是自甘下贱?小湖过往的生活中没有我,我便没有资格妄加查探非议……而且儿臣不愿成亲,是因为儿臣身带残疾,这样的体质也不适合娶妻生子,此间原由,父皇应比我更清楚才是。”
皇帝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被打断而大发雷霆,反而微微皱眉,露出一种悲哀的神色:“你……心里还在怨恨我们?”
萧怀瑜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言行失仪,“咚”地屈膝跪下:“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怨恨之心。只是情之一字,实难自抑,便如……便如当年的父皇与母亲,儿臣只求父皇成全。”
皇帝怔忡半晌,缓缓叹息着:“你起来吧!不要怨恨我们,特别是不要怨恨你的母亲,她到死……到死都不能释怀……你要黑羽士,朕挑二十名予你使唤。不过,那个凌文湖在你两个兄长之间左右逢源,朕看他心机深沈,你不可太大意。”
萧怀瑜面露苦涩:“父皇也知,他根本不愿理睬我。”
皇帝弯腰扶起心爱的儿子:“或许他是觉得你手中并无实权,所以……”
萧怀瑜急急辩解:“父皇对儿臣之宠溺天下皆知,兄弟们亦是处处礼让,况且我自幼娇生惯养,关节人情一概不懂,若他果真有心攀龙附凤,怎会舍了儿臣去就两位皇兄?”
皇帝突然笑了起来:“关节人情一概不懂?呵呵,瑜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萧怀瑜顿觉赧然:“懂也罢,不懂也罢,儿臣只想过自己的生活,皇兄他们稀罕的我不稀罕。”语气一变:“儿臣本与他们相安无事,不想却无缘无故牵累了小湖,唉,我也是万般无奈,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父皇体谅。”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凌文湖不过就只会写两笔梅花篆罢了,怎得你如此真心?”
萧怀瑜微微一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突然眨眨眼,神情间添上了几分儿时的调皮:“父皇,过两日,我准备搬到探花府去居住。”
皇帝愣住:“你……”
萧怀瑜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儿臣是父皇生的,性子自然与父皇一模一样。对於所爱之人,当然不能让他逃脱出我的手掌心。”
皇帝苦笑:“你得把晓莲一起带过去,否则,朕定然不允。”
萧怀瑜笑了起来:“父皇放心!”
皇帝望着儿子得意的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於萧怀瑜,皇帝既不敢将他放得太远,又不敢过份约束於他。心爱之人就留了这麽一条根,偏偏此子长相酷似其母,皇帝每每见到他,便如见着心上人当年倾国倾城的模样,故而自幼对其宠爱非凡。况且萧怀瑜患有罕见的奇症,无法治愈,若想长寿,便不能让他焦烦忧虑,皇帝深知其理,从小对他千依百顺,凡所求无不应允。好在萧怀瑜博览群书,性情温朗,後宫中又常有不堪之事,他看在眼里,渐起淡泊之心,更称皇帝胸怀,当然,也十分契合几位兄长的心思。
如今,太子与瑛王在朝中势力均衡,皇子间也分成两派,老二珩王、老五琪王、老七顼王是太子党,老八璁王和老十琨王却又在瑛王麾下,独有最小的老十二珀皇子与瑜王保持中立,两头不帮,瑜王本无心参予,而老十二却是因为年龄太小,目前不仅不曾封王,而且尚未出宫另立府邸。
自古皇家事非多,皇帝再次摇了摇头,慢慢坐倒在椅子上。萧怀瑜心中明白父亲的苦恼,绕到皇帝身後,替他轻轻揉弄太阳穴,低声道:“兄弟们的事让兄弟们自己去解决吧!父皇放心,儿臣有办法让他们不致自相残杀。”
拍拍儿子的手,皇帝幽幽吐了口气:“你别管,他们既有胆子胡闹便该自己想办法收场。皇位嘛,本就应当有为者坐之。”
萧怀瑜手指微僵:“父皇……”
皇帝闭上双眼:“你只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便罢。那个凌文湖,让他不要搀和进来,否则,朕不会保他的。”
萧怀瑜没有吱声,心想您不保我还能不保吗?奇怪的是,小湖并非是个贪图富贵权势之人,只不知究竟为什麽一定要赶这趟混水。
殿中一时沈默,皇帝享受着儿子的体贴,舒服得不想开口;萧怀瑜心心念念思考凌文湖行事的动机,也未曾讲话,直至殿外又传来韦陀尖尖的嗓音:“启禀皇上,太子殿下求见。”二人方才回过神来。
皇帝弩弩嘴,萧怀瑜会意,连忙走下台阶,父子相视一笑,皇帝正襟危坐,沈声道:“让他进来!”
只听殿门吱呀一声响,身穿紫袍的当朝储君提着衣摆急急走了进来。
为君沈醉又何妨 微虐 第八章
太子进殿时,萧怀瑜已规规矩矩立过一旁。萧怀瑾行礼後冲着弟弟微笑道:“你还在这儿啊!”
萧怀瑜抱拳作了个揖:“臣弟身体大好,适才正在向父皇请旨出宫回府。”
萧怀瑾忽地皱眉:“父皇同意了?”
皇帝微微点头:“你九弟毕竟已建府邸,本因重病在身,住进宫中延医用药更为方便,如今身体既已康复,当出宫回府。”
萧怀瑾似乎不太情愿:“可九弟的病……”
皇帝打断他的话:“你赶来见朕可是有什麽要紧之事?”
萧怀瑾忙道:“非是儿臣之事。今日下朝後,梁相到东宫私下里求见儿臣,要儿臣将他的奏章呈交父皇。”
皇帝讶道:“他有事为何不直接见朕?却要通过你?”
萧怀瑾一脸不解:“儿臣也不明白。问他,他却说事关四皇弟,他一介文臣,不便弹颏武将,定要儿臣转交,折上也未曾具名。”
皇帝心中冷哼一声,缓缓道:“呈上来。”
太子正等着这句话,立时小跑几步,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折,双手奉给自己的父亲。
皇帝翻开奏折,略看了开头几句便放过一旁:“你们都下去吧!”
萧怀瑾见父亲声色不动,心中暗骂老狐狸,却也没那个胆子违抗圣意,只得怏怏告退。萧怀瑜和皇帝交换了几个眼神後随兄离开文德殿。
兄弟二人出殿不久,萧怀瑜忽然低头掩嘴轻咳,太子对这个弟弟十分关心,见他面带疲惫之色,不免担忧:“你的病还没好,何必急着回府!”
萧怀瑜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臣弟的病无所谓好坏,只是容易疲倦罢了,不发作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萧怀瑾不高兴地瞪他一眼:“这是什麽话,你别听那些糊涂的太医混说,孤这几年一直派人在外面寻找真正的神医,定能将你治好。”
萧怀瑜无奈地摇摇头:“皇兄政务繁忙,怎可再为臣弟费心劳力!咳,我有些累了……”
不等他将话说完,太子已慌慌张张地催促道:“既是累了,我送你回宫休息吧!”
萧怀瑜摆摆手:“我已让晓莲吩咐备车,这便回府。”
萧怀瑾吃了一惊:“这麽快?”
瑜王微微一笑:“既是封了王,本不应进宫居住,父皇与皇兄允我回宫休养,已是莫大的恩惠。如今病已大好,怎可久居宫中。”
太子急道:“可是……”
萧怀瑜淡淡地打断他的话:“臣弟已请得父皇的旨意,皇兄莫再阻拦。”
萧怀瑾深知这个弟弟执拗的脾气,只得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孤不拦你,我送你出宫吧!好好养着,孤得空便去瞧你。”
萧怀瑜轻轻点头:“多谢皇兄!”兄弟二人肩并肩,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探花府内,芳菲绕遍,日日香满院。蔷薇架下摆着一张小巧玲珑的棋案,两人分执黑白子,苏清岚身着官服,似乎是下了公务连衣服都未换便立即赶来,此时正偷偷瞄着凌文湖,见他双眸轻垂,嘴角微勾,顿觉心猿意马,忍不住替他拂开垂落在肩头的散发:“小湖……”
凌文湖“嗯”了一声:“说吧!”
苏清岚暗暗叹息,面上倒是一本正经:“梁殊与太子结盟不久,想是急於在储君面前表现,已至东宫将奏折交给了太子。”
凌文湖冷笑道:“什麽急於表现,狐狸伎俩罢了。梁殊虽和太子结为一党,却并不想亲自出头得罪贵为大将军的瑛王,所以把奏折往太子那儿送,想让太子参瑛王一本,兄弟相残,和他梁殊半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估摸着,那本奏折定是连名字都不具便呈上去了。”
苏清岚有些不解:“太子就这麽让他利用?”
凌文湖将白子放在手中颠来倒去地玩耍:“萧怀瑾是什麽人,其母稳居後位数十年,养出来的儿子会是笨蛋吗?梁殊固然聪明,可太子自会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皇帝接奏折那会儿定然已知折子乃是出自梁殊之手。对了,萧怀瑛那儿有没有动手脚?”
苏清岚放下一粒黑子:“放心,萧怀瑛昨晚便得到消息了,否则他怎会不到你这儿来?呵呵,要说萧怀瑾与梁殊,这二位才叫真正的狼狈为奸呢,狼与狈,谁都不愿成为对方棋子,凭白吃亏。”
凌文湖不在意地道:“狼也罢狈也罢,我只要梁殊那伪君子的项上人头,为公子报仇。”
苏清岚轻轻叹了口气:“报了仇之後呢?”
凌文湖愣了愣,随即撇撇嘴,满不在乎地回答:“还没想好。”心道报了仇之後我还活着干吗?自然是陪公子去。
苏清岚定定地望着他,缓缓道:“和我走好不好?离开这乱七八糟的地方,随我回流云山庄,我定会好好待你。”
凌文湖慢慢挑高了眉,斜睨着他:“和你回去做什麽?你有老婆有儿子,妻贤子孝,尽享天伦,我以什麽身份和你回去?”他摆摆手,神情间竟添上了几分疲惫:“你们这些人啊,总是这麽三心二意。据闻庄主夫人乃江南名门闺秀,当年慕你风华,不惜与娘家决裂也要嫁给你这个江湖武夫。你倒好,家中金屋藏娇,却仍不能收心,在外头风流快活,玩了女人玩男人……”
苏清岚脸上露出一抹愧色,讪讪地强词夺理:“什麽玩了女人玩男人,除了你我还碰过别的男人麽?这麽多年了,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凌文湖摇头道:“我难得讲两句心里话,你别乱打岔。我虽无意中救了你一命,可这些年你为了帮我报仇不惜改名易姓,甚至连流云山庄都不回了,这份恩情我铭感五内,永生难忘……”
苏清岚不悦道:“说这些做什麽?我是……”
凌文湖不让他说话:“只可惜,我这人是不懂报恩的,你既任我欲取欲求,我便将你用到骨头碴子都不剩。听我说,小晏八岁就跟在我身边,如我的亲弟弟一般,我费尽心机保全了他的清白,是不想让他重蹈覆辙沦落风月。报了仇之後,你带他走吧,替我好好照顾他,他是个好孩子,知进退懂道理,相信夫人也会喜欢他的。”
苏清岚听这话倒象是临终托孤,心下大惊:“你呢?你怎麽办?”
凌文湖淡淡道:“一个锅配一个盖,能盖住我的那顶盖子早就不在了,我还能怎样。公子去世後,若非念念不忘报仇雪恨,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麽。唉,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的缘法便是公子,这辈子只想为他活为他死,下辈子若还能遇见你,我定会报答你此生对我的情意。”
苏清岚听得失去了理智,顿时掀翻棋案,怒道:“什麽这辈子下辈子,好好好,你想死是不是?我这就撒手,不管你那些破事儿了。”
凌文湖心想到底是一庄之主,脾气挺大,以往还未发现呢!面上陪着笑:“我就这麽一说,你倒当了真。啧啧,棋子都洒了,不成,你给我拣起来,一粒都不能少。”
苏清岚狠狠瞪着他,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小湖,你是你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位已经死了十年的公子对你真地那麽重要吗?为他报仇倒罢,还要为他陪上性命!”
凌文湖压根儿不想跟他吵架,指指滚了一地的棋子:“你拣不拣?”
苏清岚与他对视半晌,忽然泄了气,沮丧地摆摆手下结论:“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他慢慢弯下腰,开始拣拾地上的棋子,拣了一半,倏地抬头冒出一句:“萧怀瑜呢?对你来说,萧怀瑜是什麽人?”
凌文湖愣住,好一会儿方才恼怒地踢了苏清岚一脚:“他是什麽人?他是萧朝的皇子,是御封的瑜王,是高高在上的龙子凤孙。什麽对我来说,这人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苏清岚缓缓直起腰,紧紧握住手中的棋子,眼神带着几分怜惜与不易觉察的痛苦:“小湖啊,你还看不清自己的心吗?你瞧瞧,萧怀瑛也罢,萧怀瑾也罢,甚至是我,无论怎麽折腾,你从不生气。可是萧怀瑜却不一样,一提到他,你便像只尾巴着了火的兔子一般,又吵又嚷,还说他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何必自欺欺人呢?”
凌文湖大怒:“什麽尾巴着了火的兔子?什麽自欺欺人?混蛋,你……你你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