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礼隆重而且冗长,维持同一个姿势,我已经坐了快两个钟头了,挺得笔直的脊背隐隐作痛,脖子也开始发酸
。
抬头,挺胸,沉肩,两腿并拢,双手交叉叠放于膝盖上,我的姿势是最标准的,无疑也是最辛苦的,但我受的
教育告诉我,要坚忍。
旁边的人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一个摇晃,差点就从椅子上栽下去。
「同学......」
「嘘......借我靠一下......好困......」那人小声嘟哝着,理所当然地把我的肩膀往下压了压,「低一
点......对了,这样刚好。」然后,在我肩膀上寻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安心地把头枕在上面,睡了过去。
我全身僵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幸好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演讲台上,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俩怪异的姿势。
居然有人敢在入学典礼上呼呼大睡!
与其说是嫌恶,更不如说是佩服。我多么羡慕这个无知地睡得无比香甜的家伙,那单调枯燥的致辞,早就让我
昏昏欲睡,可我连呵欠都忍着不敢打。
等例行公事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靠在我身上的那个躯体受了惊吓般地抖了一下,「完了吗?」声音还是含糊不
清,浓浓的鼻音听起来,有说不出的可爱。
「还没,下面是新生代表致辞。」我终于得以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转过头去,打量这个让我肩膀酸痛的罪魁
祸首。
看到头发张扬的显然是违反校规的金黄色,我微微吃了一惊,而从那柔软的头发底下露出来的脸,让我半天都
说不出话来。
言语难以描述的明亮,皮肤是光洁的象牙色,五官线条分明,精巧得连细部都没有忽略掉,令人想起琉璃制品
。
当那双即使还是睡意朦胧,在昏暗的礼堂里也闪亮异常的眼睛转向我的时候,我紧张得不知所措。
真是好可爱的人。
此刻,我无比庆幸那盖住自己人半张睑的黑框眼镜。
「******,有完没完!」他低声怨恨地,又重新把头挨到我肩上,「我再睡会儿。」
「我叫林竟。」
全员陆续返回各自教室以后,他把书包当成垃圾似地塞进抽屉里,然后这么朝我打招呼。
第一天穿的新制服就皱巴巴的,领口敞开着,里面白色衬衫的扣子也没扣紧,露出白皙的脖颈,好看的锁骨隐
约可见。
这种邋里邋遢的打扮,在他身上居然也很帅气。
在我报出自己名字之前,老师进来了。
他拉出课本竖在桌上,小声冲我说:「替我挡着点。」就又趴下去。五分钟以后看他,他已经呼吸均匀得让人
嫉妒,嘴角还有点口水。
真是幸福的家伙。我好羡慕他可以这么轻松,跟我完全不一样。
「喂,借我本书。」
难得他在旷课许久后,又出现在教室里,开口就这么对我说。
我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头,「你又要睡觉?」
其实,他在数学课上用化学书挡在脸的面前睡觉,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如开诚布公地趴下来睡给老师
看,比较有诚意。
而这个幸福王子,上课时,常常连做屏障用的书都没带,总是要我无偿支援,然后还给我一本皱巴巴地沾着些
可疑水迹的东西。
「你书包里,到底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想看?」他给了个「你确定」的眼神,然后大大咧咧把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掏,CD机,PC盘,皱巴巴的色情杂志
,零食,还有......
我瞪了那个粉红色的东西半天,直到自己的脸慢慢地变成猪肝色。
「带这种东西来学校,你想做什么!」我几乎是咬牙切齿。
「吹气球啊!」他哈哈大笑,真把那个避孕套掏出来,作出要吹的样子。
我差点没晕过去。
太过分了,我根本都没成年啊,这个混蛋!
第一次年级测验,一片考试前的恐慌中,他在我身边神情自若,悠闲得不得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稳操
胜券,只有我清楚,这个白痴的脑子和脸上表情一样,是一片空白。
卷子发下来,我答得正流畅,却听到安静的教室里,除了笔尖刷刷声和细微的询问答案的声音以外,还有种很
均匀的,很幸福的,很安稳的呼吸声......
我望了他一眼,就觉得眼前发黑,这个人,这个人居然又睡着了!还,还香得几乎要打呼噜!
我腾出左手粗暴地扯了扯他,没反应,用力掐他的胳膊,掐了半天,他才低低惨叫了一声,抬头哀怨地瞪着我
。
「瞪什么,快做题目啊!」我尽量压低嗓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困。」他可怜兮兮地望了我一眼,转个头,又安详地睡了过去。
我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做题目?」考试结束时我凶他。
就算一题也做不出来,你好歹作弊啊,难道连作弊也要我教你?全班第一就坐在你身边离你不到五公分,这么好
的资源,你都不会利用?
「我不会。」他倒是坦然。
「为什么不会?」
「......上课没听。」
「为什么不听?」
「......听不懂。」
「怎么会听不懂?」
「......上课没听。」
「为什么不听?」
「......听不懂。」
我一脸困惑地和他对视了五分钟,终于知道是没什么好交流下去的了。
他就是那个幸福王子,外面包了层金叶子,里面全是废铜烂铁。
经常我是一边嫌弃地,把他睡着时无意中搭在我腿上的胳膊挪开,一边又忍不住羡慕那一脸完全不知道人间疾
苦的幸福睡相。
仅有的那么几次看到他,不是以那副睡眠不足、精神不济的样子出现,就是在球场上。
我自从初中时代被篮球命中鼻梁上的眼镜以后,就留下了心理阴影,发誓至死不碰那个狠狠砸在我脸上造成我
终生耻辱的东西。
而篮球在他手里,会变得那么富有生命力而且驯服,是我想像不到的。
当时,我站在二楼的广播室门口,低头望着在篮球场上的男生们。
他个子并不是最高,在其中却是异常醒目,投出最后一个漂亮的三分球时,他闪闪发亮地抖动起来的金发,和
手掌优美的姿势,连同观赛女生们充斥了耳朵的尖叫,还有冬日午后淡淡地洒落了他一身的阳光,在空气中完
全定格。
即使离得有点远,他露出的笑容,却是那么清晰地在我眼前绽放,我呆滞地着手里的演讲稿,一时间忘了讲辞
,只听到自己怦然的心跳声。
这些是我在高中前两年里,关于他的所有片段。
这个人,一直都只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和所有人一样,只能在远处观望,胡乱猜测。
关于他是同性恋的说法相当盛行,「Gay」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还是一个禁忌性的名词,等同于变态,从嘴里
说出来,总要带点轻蔑的意味。
的确,他常常流露出来那种挑逗的神态,和一般男生似乎是不太一样,连唇色都比别人嫩一点。同样是男孩子
,站在他身边,总是容易有心跳的感觉。
当然,也许是我书看太多了,脑袋发晕容易有错觉。
可是,我很讨厌听见林竟经常和不同的中年男人进出宾馆之类的谣言。
虽然他只是我的同桌,没怎么跟我说过话,但我当他是朋友,是很好的朋友,从开学第一天起就坐在我身边的
朋友。
我不许别人乱说他坏话。
那个在背后,很鄙夷地说「林竟那个贱货」的男生,在上体育课的时候,被我「不小心」用篮球狠狠地砸中了
脑袋。
2
「文扬,你做班长的,去联系一下林竟。」这是三年级的某天,欧阳派给我的命令。
我拿着那片写上他手机号码的纸片,被班导欧阳差遣去找林竟,旁边的肖玄愤愤不平,「不公平,为什么你联
系的是林竟,我就是张大伟!」
林竟和张大伟,是高三第一次年级统考仅有的两个挂满红的败类。
除了语文以外,几乎全拿了满分的我,实在很难想像得出来,智商要低到什么程度,才有办法每门都考不及格
,但显然张大伟比林竟要表里如一的多,一眼望过去就看得出来不聪明。
对美色非常执着的肖玄,无论如何,不能忍受那个痴肥的、行动比反应还迟缓的男生。
终于有可以再跟林竟说话的机会,我好紧张,差点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可那家伙说他腿断了,草草两句就挂了
电话。我猜他是在撒谎。不管怎么样,他一定是觉得我很无聊。
虽然很难过,那晚上的打工,还是不能不去。
周末的晚上,我会偷偷去Narcissism半工半学地调酒。那里的调酒师是T城最好的。我喜欢调酒,因为我父亲喜
欢。
第一次看到两个男人在我面接吻的时候,我是脸色发绿,使劲抓着台面,才没让自己晕过去。
时间一长,就慢慢地习惯了。我在打工的时候,应老板要求拿掉那黑框大眼镜,据说算得上帅气,所以经常被
客人搭讪。
在这之前,我倒是从来不知道我对男人也能有吸引力,在南高两年多,都没见哪个女生冲我尖叫过,公认的白
马王子是肖玄,我连匹马也算不上,我只是个普通人。
那晚我头一回被人明目张胆地调戏,而那家伙就是几个钟头前自称摔断腿、正在打石膏的林竟。
清楚听到那笑得贼兮兮的家伙咽口水的声音,我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了,吧台那么高,那么宽,亏他还能爬上去
,然后挣扎着把脸凑过来。
我的原则是,要在任何一个占我便宜的男人头上敲一个酒瓶。
但他的嘴唇贴上我脸颊的时候,那种柔软温热的触感,让我哆嗦了一下,一时间热血上涌,呆若木鸡,不仅没
有出手,脸还很不争气地变成了丢脸的红色。
下一秒,他就被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从吧台上拉下来,占有性地死死吻住。
我低头免得去看他们纯熟的表演,顿时为自己刚才那几分钟的心跳失速而懊恼。像我这种凡事认真得几近古板
的人,根本玩不来他们那些游戏。
但我终于还是有机会抱了他,在伤心地喝醉酒以后。自己那时候真的是很有勇气,也很卑鄙。
把他用力压倒在床上的时候,过量的酒精的确令我头脑发热,可是我清醒异常。我当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
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身下那个人,我喜欢他,想拥抱他,我希望他能够是属于我的,奢望他能够、水远陪着我。
我很寂寞,我最在意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父亲,我们那么那么爱他,可是他已经不要我们了。
另一个就是林竟。
我想要他认真地看待我,而不只是一个开玩笑、寻开心的对象,可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
抱他的话,也许他可以明白我的心情。
那是我的第一次,没有经验,只凭本能。
我表现得乱成一团,我很心虚,怕他会挣扎,要是他拒绝了,哪怕只有一个「不」字,我都不敢再继续下去。
他从头到尾一直在重复着喃喃地说「你醉了」,但他始终没有说「不」,始终没有推开我。
被他的温暖包围的时候,我颤抖起来,死命地紧紧抱着他,觉得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毕竟他掐进我肩膀
里的手指是那么用力,紧贴着我的胸脯炽热异常,黑暗里清楚感到他激烈的心跳。
一瞬间,我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多好的美梦。
醒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在我怀里,甚至没有在我身边。他微笑着站在房间的另一头,说,早安!
他那么镇定悠闲,神态自若,笑嘻嘻的,他跟我说,喝醉了难免做些蠢事,你就当放了个臭屁,风吹一吹就没
了。
对我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事,他却只当一个笑话看,他才不肯对我这种古板的人认真。
我该明白,我们俩是不一样的。亏我在进入他的那一刻那么高兴,以为自己被接受了,以为这样,就是可以认
真在一起的意思。
其实这种事情......做爱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有我这个傻瓜才会觉得珍贵。
我发誓,这一辈子都不要再碰他。我没有他那么潇洒,身体的接触会让我想太多。
我是无趣的人,我觉得性和爱该是不可分割的,除非他爱我,否则,我绝对不可以。
可是,显然我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一个正常的男性,和喜欢的人朝夕相对,怎么可能没有想法,更何况他还
主动来引诱我。
我要花很大的力气,才不让自己的防线崩溃,他一勾引我,我就生气发怒。不只是在气他,我也在气自己,恨
自己的没用和窝囊。
他根本不用做得那么露骨,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我混乱着投降了。可他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我茫然,他总
是说,那是「发泄」。
林竟,你肯给我的,就只是欲望而已?
你想和我上床,我很高兴,可是,对不起,我很贪心。林竟,我想要你爱我。
我努力想让生活轻松一点,我用自己的方式关心他,我希望他明白,我跟那些随时和他一夜情的人不一样,我
是真心对他的。
那家伙的成绩一直很差,这和他的智商无关。尽管他总捣乱,一点也不肯正经下来,可我们一起做脑筋急转弯
和猜字游戏,他反应从来不会比我慢。
他肯把那些小聪明的一半,用在功课上就好了。
我努力给他补习英文,其他的还无所谓,这门课是最好不要挂,不然,小心连学位都拿不到。
也许我真的口笨舌拙,不是个好老师,看他那一脸神游天外的蠢相,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
替他补了那么久,居然连一点成效也没有,还一次比一次考得更烂。害我看着他的成绩,就满脸通红,比他还
不好意思,他反过来很大方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没事的啦,我不会怪你的。」
真过分。
那时候碰巧认识了Joanna,她除了是外文系的系花之外,还是出名的打工皇后,在兼课的语言学校里,口碑出
奇的好,认识她对我来说真是大惊喜,忙不迭去请她帮忙。
可是,林竟那家伙不领情就算了,还臭着张脸,把眼睛拉成死鱼眼。
我忍辱负重地坐下来,和Joanna摊开一堆补习资料找切入口,那家伙「碰」地就摔上门进房间了,留下我们面
面相觑。
「喂......文扬......他好像不喜欢我。」
林竟,臭家伙,补课而已,你还要我怎么样?难道进去拿棒棒糖,哄你出来?
「算了。我跟你说,我昨天看了一本EmilyKinkinson的诗集......」
Joanna挺喜欢林竟--也不奇怪,不喜欢他的人真的没几个--不屈不挠地来得更勤了。
她把摩卡壶和烤箱都搬过来了,准备长期作战,通过征服他的胃,来征服他那一装英文就往外漏、像个筛子的
大脑。
一等一的义式花样咖啡,多少人想喝都喝不到,那家伙还真拽......说个「好」字会死吗?一声不吭,人家专门
为你做的,都不懂得领情。
「你做那么多习题,听力练得怎么样了?」我监督过他做几次听力练习题,可他总是在磁带放完之前,就把所有
空都填满了,气得我想拿笔扔他。
「啊,那个差不多能听懂吧。」
又耍我!你当我是傻瓜吗?
「那是法文好不好!」
结果,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狠狠地吊起来,接着马上就摔门。
Joanna同情地望着我,我只能低头捏着手里的笔苦笑。
林竟,你就不能对我梢微客气一点点吗?
我也知道我无趣,只会一天到晚逼你做习题,往你头上套耳塞,我的确不会做别的。跟你身边那些人比起来,
大概我真的就像个面目可憎、言语无味、见之就想乱棍打出的老头子吧。
房间里突如其来一阵陶瓷破裂的声音。
陶瓷......
我跳起来,慌张地推开门。果然,躺在地上支离破碎的,是那个花瓶。
我只觉得一口气直往上涌,噎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有气你冲着我来就好了,拿那个东西发什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