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更抿了唇,半晌才淡淡一笑:"以前臻经常这样做,习惯了。"说罢,转过身去翻出干净的衣服。
毓弋脸色略微一沈,不动声色,见他笨手笨脚地套衣服,便走了过去,默然扳过怜更的身子,替他整了整衣襟,又熟练地将扣子衣带一一系上。
"你的动作真熟练,比臻......"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人打断了。
像是没听到怜更在说话似的,毓弋突然就开口:"一会陪我去一个地方。"
怜更住了口,听他这么说,不禁一愣,下意识便问:"去哪?"
扣上领子上最后一个扣子,顺手在怜更脸上捏了一把:"刑部侍郎周悠周侍郎的家。"
怜更先是一怔,随即哼笑一声:"我是什么身份?去周侍郎家,还是请琉云大人陪你去的合适吧?"
"琉云当然也会同去,只不过......你不愿跟我去?还是说,你在为昨天的事生琉云的气?"
怜更敛眼,回身又翻起东西来,半晌低低一笑:"怜更不敢生气。"
"你是主子,他是下人,他做错了,你为什么不敢生气?"毓弋失笑地走过去,"找什么?"
"......面具。"
想起怜更那个诡异的红白狐狸纹案的檀香木雕面具,毓弋有点好奇了:"为什么总戴着面具?怕被人看到这张脸?"
"算是吧......啊,找到了!"怜更笑着转过来,手上捧着面具,越过毓弋走到镜子前,"以前臻老是开玩笑,说谁见到我都一定会跟他抢的,我要是跟别人走了,就丢下他一个了。我怎么保证他都认定了我会离开他......后来有一次,我病得厉害,气色自然也差,他每次见到我就摇头叹气,我撒赖起来,就把这个面具戴上。"怜更笑得厉害,对着镜子系上面具,转过头来让毓弋看,"就是这样。我戴着臻就会笑,所以我就干脆一直戴着了。后来臻不让我戴,强硬要我解下来,我就跟他说,这样谁都看不见我了,就不会跟你抢了,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最后一句,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笑声从面具后低低传来,很有几分凄凉,最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静默良久,毓弋举步走到怜更身后,一伸手就把系好的绸带解开,面具滑落,面具后的容颜无悲无喜,双眼只是张着,看不到一丝眼泪的痕迹。
铜镜里的两人隔镜相望,沉默了很久,怜更才听到毓弋淡淡地道:"不是说过,不要让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别人么。"
"不让你知道,可要想的不还是在想?"怜更低低哼笑一声,眼神带着淡薄的挑衅。
"何必让我知道?"毓弋无所谓地一笑,把落在怜更膝上的面具收起,"以后不要再戴了,就这样吧。"
怜更笑了笑,眼中萧索,低低呢喃:"雁琉云是你的下人,我呢......"
话似未尽,毓弋却一直等不到后面的话。
"爷,车马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出去了吗?"不知过了多久,雁琉云的声音隐约从门外传来。
毓弋看了怜更一眼:"如何?"
怜更一垂眼便敛去了眼中的情绪,笑着站起来,端正行礼:"爷要怜更去,怜更怎么敢不去?"
毓弋面无表情地看着怜更,半晌才把手中面具一搁,弯身抱起了怜更,大步往门外走去。
走出门时,候在门外的雁琉云的脸,只是一瞬就白了。
"琉云,还不走?"毓弋一路往前,没有回头,只是扬声。
怜更靠在他怀里,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猫,隔着毓弋的肩眯着眼往后看着雁琉云握着拳头跟上来。
"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目光没有从雁琉云身上移开,怜更只是柔声道。
毓弋也没低头:"嗯?"
听他应得敷衍,怜更的声音也有点慵懒了:"下次不要用抱的。我这双脚还想多走几年路。"
毓弋没有回应,好一阵,怜更才看到他唇边微微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然后就听到那个平淡如水的声音:"我不介意把你抗在肩上。"
"......那算了。"
毓弋唇边的笑意慢慢扩大,看着怜更眼里,只恨得伸手直掐他的脖子,后面跟上来的雁琉云脸色更难看了,却始终没作声。
"雁琉云现在一定觉得我是狐狸精。"走到车前,毓弋将怜更直接放到车上,怜更懒懒地靠着车厢壁,最后看了雁琉云一眼,终于收回目光,道。语气里听不出一丝焦急,反而透着明显期待的兴奋。
毓弋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心腹铁青的脸,跳进车厢,理所当然地坐在怜更身旁,一手环过他的腰:"难道你不是?"
"我乃千年修行的狐狸真身,只能称作狐仙,怎么能叫狐狸精呢!"怜更呵呵笑着,任他搂着也不躲开,似乎刚才一路上气到了雁琉云,让他很是开心。
毓弋见他那模样,眼中似是微微发亮,一向带着病态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光彩,动人魂魄,忍不住摇头一笑:"是,大仙,琉云这孩子只是忠心,没有恶意,有什么话,跟我说就好,不必故意激怒他。"
怜更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车驱动起来,两人坐在车厢里,微微摇晃,忽离忽近。
"周悠......你知道么?"隔了一会,毓弋才悠悠开口。
怜更随着车子轻微摇摆:"知道。"
"以前听三哥说起过吧?"毓弋随口道。
怜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只是道:"贪财,好色,欺软怕硬,腐败的根该有的他都有了,可是偏偏扯上刑部里的事,你就是拿再多的财富,再美的女人,也不能叫他低头。"说到这,怜更忍不住仰头,笑问,"你不会是打算把我拿去送他吧?"
"淮州府出了冤案,已经死了近百人,淮州知府被揭发出来是始作俑者,现在还被扣在牢里,他家人一路把状纸递到了盛京里来喊冤......可是这事,刑部不受理,直接以淮州知府有罪把状纸退了回去。"没有直接回答,毓弋只是缓缓道。
"你就是把我送给周悠,他也不会替刑部受理这样的案子的。既然刑部已经认定了那个人有罪,那就乖乖等着处决吧。"怜更笑得凉薄。"你该把我送给更有有的人。"像是谈论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听在毓弋耳里,却比讽刺更让人难受。
"淮州是军事重地,你知道这次如果淮州知府死了,谁会得益?"毓弋顿了顿,似是斟酌着什么,半晌才道,"是太子。淮州知府一死,接替知府一职的就是太子安排好的人。只要掌握到了淮州,太子大概就会开始打压其它的皇子了。"笑了笑,毓弋看着怜更,"那时候,死在前头的说不定就是无权无势的我了。你已经是九王府的人了,到时候也怕是逃不掉的。"
"生死有命,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听着人家说我会早死,你认为听了这么多年,我还会怕么?就是现在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怜更笑得无所谓。
"不要随便把死字挂在嘴边。"毓弋几乎是脱口而出,半晌反应过来,连自己都愣住了。
怜更好笑地望着他:"不是你先说么?"敛了眼,"你不必吓我,这次带我出来,难道只是为了吓我么?"
自然不是。
毓弋别过眼不再看他:"淮州知府是被诬陷的,刑部不受理这事,死的人只会更多,刑部这么多人里,唯一可以动摇的就只有周悠,所以我想试试看。"笑了笑,"你不也说周悠好色吗?不是为了贿赂他,只为了让他好好理清这事,有你在应该容易很多吧。"
怜更闭了嘴不说话了。
"怜更,这只是一种自保。王位迟早是太子的,我无意跟他争,只不过,至少我要保证九王府里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毓弋的语气并不动人,却莫名地让人安心,"包括你。"
怜更沉默了一阵,终于笑了笑:"那么......别去他府里了。他在小胡同那边还有个藏娇的金屋,现在应该在那里吧。"看到毓弋微觉诧异地转过头来,怜更反而不看他了,"要让他听话,不是掌握越多的东西越有利么?"
愣了愣,毓弋笑了起来,一手将怜更抱住:"怜更怜更,我真是太小看你了。"
怜更闭了眼任他抱着,并不说话。
你不是小看我,你只是始终不相信我而已。
太子打压其它皇子,首当其冲的自然不是你。
是毓臻。
八
刑部侍郎周悠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略微发胖,看上去很和善,一点都看不出是那种贪财好色,欺软怕硬的人。
只是他看到毓弋和怜更站在门外时,先是一惊,随即就把目光挂在了怜更身上,再不肯放松。
怜更皱了皱眉,退了一步躲在毓弋身后,他才回过神来,正色行了个礼:"九爷万福。"
表面恭敬的话语,却听不出多少敬畏来。
"周大人,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是是,您看我这......多有怠慢了。"周悠皮笑肉不笑地把毓弋和怜更请到了里面去,目光依旧不时飘到怜更身上,直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捧着茶点出来了,他才收敛起来。
"周大人艳福不浅啊,嫂夫人也算是艳名远播,现在这位......"毓弋目光落在那少妇身上,少妇脸上乍红乍白,不觉有点难堪了。
周悠倒是镇定自若:"九爷,您寻到这来找下官,难道是为了给下官说几句羡慕的话么?"
毓弋笑了笑,意思意思地呷了口茶:"嗯,上好的云雾,不错不错。周大人,你是能人,毓弋不敢在你面前绕圈子。这次特地跑到这里来,为的,是淮州的那件案子。"
周悠脸色顿时一变,半晌才转过头去,示意了一下,那少妇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小心地关上了门。周悠这才道:"九爷,下官是什么样的人,九爷很清楚罢。"
"周大人是好官,刑部若多几位像周大人这样的官儿,这世上,冤死的人就少多了。"毓弋极其自然地道。
周悠连连摇头:"九爷过奖了,下官不过是刑部里最不争气的一个。"
"周大人不必自谦,这次的事,除了周大人,毓弋不作别想。"
"淮州的事,刑部检验过所有证据,已经以不是冤案退回,既然已经有了定论,下官绝不会插手此事,更不会扭曲事实。"
毓弋微微一笑:"是不是事实,周大人心里清楚。毓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周大人能眼睁睁看着这事进行至今而不插手。"
周悠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缓缓道:"这事本就不是下官经手,负责的人既然已经下了定论,下官自然也无权过问。"
毓弋叹了口气,拿起茶杯:"看来毓弋是没本事说服周大人了。淮州这事,弄得朝中人心惶惶,几位哥哥这些天也不得安心啊。毓弋不像几位哥哥有后路,只能先想解救之法,可惜还是没办法说服周大人......"
"九爷言重了。"周悠低声回了一句,迟疑了一下,"九爷何不直接找负责这事的人?"
毓弋笑着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周大人,九爷是相信你,才会亲自到这来相求。大人也知道这地方隐秘,爷专门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周大人有什么心里话,何不直接说出来?"沉默一阵,周悠真琢磨着要说话,一直坐在一旁的怜更却先开了口。
周悠一震,转过头去:"九爷,这位是......"
毓弋看了怜更一眼:"这是怜更,前些天毓弋生辰,三哥送来的人。很是伶俐,所以便想带他出来见识一番。小子不懂事,周大人别见怪。"
周悠的脸色却又微微地变了。"哪里哪里。"随口应着,沉默了一阵,他才缓缓道:"淮州这事,所有的证据都已齐备,既然没有冤枉他,判决也有效,刑部不可能接受此案。"
"大人也认为这不是冤案么?"怜更笑得张扬,见周悠沉着脸不说话,更是嚣张,哼笑一声,"原来怜更一直错估大人了。从前在三爷身边时,总听他称赞大人公正,没想到大人原来也只是一个随大流的人而已。"
周悠全身一震,抬起头来,对上怜更的双眼,脸上已经没有初见时的色迷迷,骤一看去,他的脸色甚至比怜更还要苍白。
"爷,依我看,您还是等周大人回到了家里,再登门吧。声色财气让人沈沦,周大人说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怜更的话还没说完,周悠已经啪地一声站了起来,怜更收了口,微微眯了眼看着他,半晌周悠又坐了回去,长长叹了口气,良久才道:"九爷,您的意思,下官明白了。淮州知府有罪也好无罪也好,状纸已经退回去,刑期也已经定了,这案子是太子殿下亲自监督的,不会出错,也不可能出错。"
毓弋沈吟一阵,道:"毓弋明白周大人的为难。只是,即使那是太子......"话说到这里,毓弋突然停了下来,感觉到怜更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周大人,太子当然不会有错,可是,呈交上来的证据就不会是错的么?自然不是要你说太子殿下的坏话,可是,如果你觉得这案子还有很多疑点,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淮州知府就这么被冤枉至死?"怜更笑着开口,见周悠脸上不断变换着表情,却不说话,才悠悠地接下去,"人人都知道刑部的周侍郎是个公正严明的人,你说这案子还有可疑之处,其它人自然也会重视,肯重新审查此案,就足够了。到时候真查出是冤案,大人必定备受赞颂的不说,太子殿下也一定会感谢大人挽回了一个错误,其它收益者,自然也会对大人心存感恩。即使到时候查出来发现不是冤案,淮州知府确实有罪,谨小慎微的美名,大人想必也不会嫌弃吧?"
怜更一一说下来,竟似无论结果如何,对周悠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周悠虽不说话,眼中也有了几分动摇。
"周大人,人人都知道大人爱财好色,只是爷为什么不带上金银美人上门?就是因为爷相信在大是大非面前,周大人一定能看得清楚。"
周悠微微动容,半晌终于笑了出来:"以前听说三爷藏着个宝贝,只是没见过,今天见到怜少爷,才知道厉害。"
怜更一怔,随即笑了,低头:"周大人过奖了,怜更现在已经是九王府的人了。"
"是,是,下官糊涂,九爷恕罪,恕罪!"周悠连连作揖。
毓弋看了怜更一眼,笑着应:"周大人对怜更夸奖,也是毓弋脸上的光。"
"九爷......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淮州之事,不管上一管,实在有愧刑部侍郎之职,这事,下官虽然说不得管了是不是就有转机,但既然明明是冤案,无论如何,下官也一定尽力,叫这含冤之人终得昭雪。"
毓弋脸露喜色:"那么毓弋在此就先代淮州知府谢过周大人了!刑部有大人在,实在是沧澜之福。"
终于把话说出口,周悠也像松了口气,听毓弋这么一说,脸上虽然不好意思,却也隐约带了几分得意。客气了几句,转眼看向怜更,嘿嘿地笑了,笑得怜更头皮发麻,才听到他说:"刚才怜少爷说九爷没有带着金银美人上门,依下官看,九爷带的,可是比一般美人要厉害得多呢。"
"周大人。"毓弋拉长了声笑着叫了一句。
"是,下官失言了!"周悠笑着赔礼,看着怜更的眼中却带着一丝深意。
毓弋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怜更,站了起来:"既然如此,万事拜托周大人了。毓弋也不便再打扰,就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