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听有的客人讲,夜里睡觉时听见响动,睁眼一看,见到一张白惨惨的脸逼在眼前。那像是个死鬼,头发乱蓬蓬的,惨白的脸近在咫尺。
这间屋子前前后后住过些人。凡见过鬼的客人,有吓得连话也讲不出的、有胆小吓得尿裤子的、有胆大呼叫的。待掌柜来一看究竟,客人便说有鬼。掌柜问鬼在何处?客人畏缩床上,指着放雨伞的地方说:“刚刚近在眼前,这会儿有人进来,退到那里去了。”掌柜依言察看一番,并没见到客人说的‘鬼’,奇怪的是,那把雨伞不见了。掌柜点上灯,客人又指着门口叫喊:“鬼,他、他出去了……”掌柜跟着转向门口,张望了张望,说没有看到鬼。客人不听他的,第二日天明就退房走了。后来,掌柜着小二进来打扫,发现那把伞好好地杵在那儿。不知是谁、几时放回来的。事实上,见了鬼的客人都说,死鬼显身的夜晚,那把伞莫名地没了,而到翌日,伞又会自己回来。最后,掌柜依着客人们的意思,不得不把那伞当劈柴烧了。可谁想,那鬼并没有就此绝迹。
“没有绝迹?怎样了?”子虚追问。
掌柜叫小二端了酒菜来:“侬有所不知,先前白面鬼经火丫燎,成个炭黑脸,夜晚越发吓人哉!”掌柜描述得绘声绘色,还学了个鬼样,唬得子虚连连攥袖子蘸冷汗。
掌柜陪二人吃了几杯酒,又说了会子话——无非说些屋子里闹鬼的事情。听街上敲过亥时更声,掌柜收拾过桌上的残羹冷炙,起身告辞了。
子虚用签子挑去灯上的烛花,灯火一跃,屋里即刻亮了许多。他在桌前坐下,铺开纸笔,预备把今日所见所闻纪录下来。
“张先生?子虚?”道士坐到床上招呼,“你快些来睡罢,不然过会子鬼真来了,你又要吓到。”
“吓到?”子虚边写边回,“在下堂堂男儿,焉能叫区区魍魉吓到?若是《唐传奇》里白蛇美人一样的鬼来了,在下还要请她红袖添香呢!”
道士听子虚说得十分慷慨,瞧着他笑道:“那样的鬼少之又少,不过雾灵山上的死鬼多得很……”道士观察着灯下的子虚,看他微微变了脸色,便略一欠身,依旧笑说,“哦、哦,休宁县的飞头美人,你也要请她……”
“长老!”子虚徒然变色,忙将笔墨纸砚一起收过,脱去儒衫,上床躺下了。
“张先生?”道士见状,嘿嘿笑上了,“你还是睡去里边吧?”
子虚不理会道士,脸朝外侧,合眼假装睡去。道士瞧着他,一指窗外:“你听听,外面有声音呢。”
“……什、什么声音?”子虚僵直了脊背。道士跳下床,把窗子开了个小缝。
子虚躺在床上侧耳倾听,果然有声音乘风而来。是谁人弹奏着北琵琶,又有女子跟着琵琶唱曲:“去年依稀杨柳风,可怜今春又花红。朱弦诉月恨融融,离愁惊残梦。”那曲子异常细腻,一咏三叹,使闻者落泪。
许是街上哪家大馆子里的卖唱人家?也或者哪个大户的家班子在排戏?子虚听着,不由得支起身。
道士听曲声断了,把窗子关紧,坐回床上与子虚说:“若有此等女鬼踏月色而来,咱倒真是艳福不浅啦。”他用胳膊肘一兑子虚,“诶,你说,她会看上咱们中的哪个?”
子虚没答话,躺下身,合了眼。心中埋怨道士:身为出家人,未免太不正经了些!他还沉浸在那曲声之中,独自琢磨了会儿,轻声哼唱起来:“去年依稀杨柳风,可怜今春又花红。朱弦诉月恨融融,离愁惊残梦……唱与征夫曲未终……”
道士躺在旁边,听子虚唱完,不觉笑了。
“笑什么?”子虚扭头直视道人。道人亦瞅着他:“与其唱与征夫,不如唱给她丈夫。刚才说什么红袖添香,这会子又唱起小女子的曲儿来,子虚呀子虚,你莫不是想嫁人啦?”道士说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子虚沉下脸,翻个身,再不言语。平日里,他最厌恶道士不正经,自己不正经也罢,偏又总扯上他!道士看他沉下脸,一撇嘴:“算啦,算啦,睡觉罢。”道士朝桌上的蜡烛吹口气,烛火灭了。子虚忽觉黑暗降临,不禁张开眼睛,大叫玄机。
“何事!”道士吓得一跃而起。
“怎么吹灭了烛火?”子虚躺在床上问。
道士闻言,略愣了愣,乐了:“噢,原来你还是怕……”
“怕?怕什么?”
“鬼!鬼呦!”黑暗中,道士朝子虚做了个鬼脸,子虚即刻扭过脸。道士哼笑不住,将背后的小包袱枕到头下,伸胳膊抱住了子虚:“你若是害怕,贫道就抱着你啊?”他嘿嘿笑个不停。
“玄、玄机!休要胡闹!”子虚还没见到鬼,倒先给同伴吓住了。他想摆脱道士的纠缠,谁知对方抱得更紧。
道士抱着子虚,笑说:“睡罢,睡罢!等会儿鬼真来了,怕你求我都赶不及呢!”
子虚实在挣脱不开,彻底泄了气。
夜色凄迷,石柱子的影儿映在窗纸上。嗒嗒仓,子时更声敲响。
“玄机?”子虚低声唤身边人。对方早就睡去,丁点儿反应也没有了。
子虚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被对方抱住,他想睡也不能睡去,只好僵直着身子,盯住头顶的床板。眼睛有些酸涩,他闭眼休息了会儿,还是不能进入梦境。他忐忑着,希望自己即刻睡去,如此一来,就不必为闹鬼的事提心了——他还是害怕。天下事,往往事与愿违。他愈忐忑,愈不能睡去。事实上,自遇着玄机道人那天起,他就总不能安然入睡了。经历离奇古怪之事,命悬生死一线,他虽然害怕这一切,但又莫名地贪恋着它们。
子虚微偏过头,撞见道士熟睡中的脸。
道士看上去十分年轻,白净的脸上没一丝岁月雕琢的痕迹,眉宇间也总很疏朗。不知是道士太年轻的缘故,还是他真得经历过大喜大悲之事,竟能让世间难得一见的疏朗爬上脸庞。子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有些羡慕,暗暗寻思,若不经历一凡种种,怎能在悲观与乐观之间找到第三种情愫?怎能做到达观?又怎能讲明白苍凉之情趣?可见他是看过大变故、参透些世事的人。是了,倘非如此,又怎会出家了呢?子虚胡思乱想一通,好像参透了什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屋里一片漆黑。月光穿透窗纱,朦朦胧胧地洒来,洒上道人的侧脸,道士正睡得安逸。
嗑嗒嗒,有动静传来。
声音极其微弱,睡去的人怕听不到它,但子虚还清醒着。一片寂寂,他清晰地听见声音传来。他想起身看个分明,可一念及‘鬼’,心上就有几分怕。更重要的是,道士还抱着他,他动弹不得。
吱嘎嘎,房门轻轻开启。吱嘎嘎,门又闭上了,细微的声音一点点移近床边。子虚忙闭了眼,头偏去道士一侧,假装睡去。此刻,他真庆幸道士抱着他!他尽量让自己呼吸平静,道士的气息轻轻扑到他脸上,他全心全意地感受这气息,为的是让自己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的恐怖。
子虚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凑到了面前。
……莫、莫非是……子虚再不敢想,只祈求那东西快些离开。他紧闭双眼,等了好一会儿。
夜色迷惘,窗外没有风声,虫鸣声也没有,死寂一片。
明月忽然隐入云中,房里更黑暗了。
子虚惴惴不安,自觉那东西好像离去了,试探地微微睁开一只眼:“啊!”他正与那东西眼睛对着眼睛。那是个鬼脸,是个蓬发黑面的白衫鬼。鬼目不转睛地瞪眼盯着他,整张鬼脸都凑在他眼前。他吓坏了,歙合着嘴半天说不出话。鬼观察着他,察知他害怕,直起身,悄悄往后退去。
就在这时,道士蓦地起身,一把夺过那鬼的腕子。鬼大吃一惊,挣扎着盯上道士。道士并不松手,不知何时摸来了子虚收在书箱里的酒葫芦,用牙齿拔去葫芦塞,泉水泼了死鬼一脸。
“玄、玄机!”子虚抓住道士的肩,指甲都白了。
“呵呵呵呵。”道士乐了,“张先生,堂堂男儿呦!”他放开那个鬼,抬手朝桌上的蜡烛一指,灯霍地亮了。烛火映出死鬼的真面目,那鬼正立在那儿用白衫袖子抹脸呢。
子虚瞧清鬼的真面目,才明白真相:“原来是你……”
那鬼不过是店小二假扮的。
“二、二位老爷大发慈悲,饶小的这遭吧?”小二扮着鬼的模样,跪倒地上怦怦地给两人叩头,“小的也是给人做活,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能去衙门啊!”
“为何要扮鬼吓人?就不怕你家掌柜知道?”子虚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他真给吓坏了,此刻见了鬼的真面目还惊魂未定。
“这、这事他原是知道的……”小二朝门口望去,看房门紧闭,方膝行几步,来到二人跟前,压低声音说:“这原本就是他的主意……”他开始向二人讲诉。
一年前,这里曾跑来个逃兵。
那天,逃兵倒在客栈门口,气息奄奄。好在掌柜及时发现他,救了他半条命。掌柜原想给逃兵找个大夫,可一看见逃兵浑身上下的伤痕,又变了主意。掌柜寻思这逃兵无望治愈,便吝惜起钱财。才三两日光景,逃兵就送了命。逃兵来这儿时,身无常物,唯随身带了把破雨伞。
“临死前,他一定要我家掌柜收下那把伞,客官道是什么原因?”小二抬头看向两人。两人摇摇头,小二便接着说:“原来伞里面,有他写给家人的遗言。他想叫掌柜替他送伞去家里,掌柜原是不应的,可他一直央求,又是个垂死之人,掌柜勉强应下了。”
“那不过是应个景儿,谁凭白的给他送那劳什子去?”小二坦白,“伞原打算扔了的,可掌柜偏偏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他想借死过人的事,叫小的夜里装鬼来偷客人的东西……小的、小的原说不行,要给识破的。他偏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谁也没那个心思。他还说,要是得了好处,决不独吞,还要分些给镇里做征缴,小的这才……”
“客官,您不知道,这楼下唯一的客房里,住的基本是掌柜相中的‘有钱人’。这镇子原就不大,客店也只有我们一家。掌柜使法子骗客人去这屋子。至于理由,您也知道,不过是二楼客满啥的……”
“可是胡说!”子虚一拍床板,“他既有心骗我们,又怎会先拿话唬人?”
“客、客官!”小二说,“那番‘鬼话’,他对谁都要讲的,无非要拿鬼故事唬住对方。说起来,这招儿可真够受用!好些客人都给唬住了!”
“至于……至于小的……”小二连连作揖,“小的扮成死鬼模样去房里偷客人的钱物,因害怕客人还未睡熟,所以常悄悄到床前观察。若客人睡熟了,也好方便下手。倘或没睡熟的,因先前听掌柜说此间闹鬼,一睁眼果见个鬼似的东西,自然要害怕。若是大叫,掌柜便赶来与小的共演一出戏。掌柜明明看见了小的扮成的鬼,不过回客人说没看见。客人只管害怕,哪里还顾得上雨伞是如何不见了的?那不过是趁其不备,叫小的、或是掌柜拿走了。待到第二日,打扫房间时,再偷偷放回原处,这全都是为圆屋子里闹鬼的谎话。掌柜还命小的告诉客人,说鬼是打雨伞里出来的。客人一见闹鬼,定想着速速离开,检查行囊的心思也没了。所以偷到手的么,便成了,偷不到手的,也不必沾上官司。久而久之,众人认定鬼是打伞里出来的,纷纷要求把伞给烧了。掌柜也只能照做,但他不死心……”
小二吐出了实情:“先前,他叫小的使白灰涂脸扮鬼,后来伞烧了,为了继续下去,又叫小的把锅底灰涂在脸上,所以才……”
“哈哈哈,还真是个烧死的鬼,锅底灰……呵呵呵……”道士全把它当笑话听了,拍着腿大笑不停。子虚却气得绿了脸,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二位爷!”小二央求,“能昭的小的全昭了,求两位放过小的,还……”他再次回头朝门口望去,确定门是关着的,方回身给道士和子虚磕了几个响头,“还有放过掌柜的……也、也别叫他知道……”
“知道什么?“道士问。
“知道是小的吐露的实情!”
“天理昭彰,岂能视王法于不顾?”子虚一指小二的鼻子,“何其可恶!何其可恶!你们、你们岂知亚圣教诲?无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非人也!一不知羞恶,二不辨是非,岂可称人?你们开店赚的还不够,还要……”
“爷!”小二委屈地向子虚诉道,“这不为别的,谁不知钱财取之有道的理?可咱攒下的钱还不够给朝廷上军饷的……我、我们真的把偷来的钱财全拿去做征缴了!还帮着躲门户的缴田赋!”
“诶,算了,算了。”道士一摆手,对子虚道,“情有可原嘛。”他又对小二说,“此事贫道替你瞒下,不过你带话给掌柜,就说天底下可怜的不只你一个,你记得了?”
“记、记得!记得!”小二松口气,又叩了两个头,才退出屋子。
“怎么,要放虎归山?”子虚还气得发抖。
“怎么是放虎归山?想他们是连年死人死怕了的。”道士看子虚正在气头上,劝他道,“说起来,还是咱们不是在先呢。”
“怎讲?”
“你想想看,那两片树叶……”道士笑了,“若没有今晚之事,怕你真要愧疚哩!”
“即便如此,也该……”
“诶,这本怨不得他们。”道士依前法吹灭蜡烛,躺下身,“哪儿有人生来就是做坏事的?再说,世上之事本无好坏之分。”
“好坏不分、善恶不明,岂非笑话?”子虚也躺了下来。
“笑话?说你迂腐,你还不认账哩。”道士笑说,“好比他今日偷了你的银子,你说他做得是坏事,可他偷银子为得是救镇上人免于饿死,还要上缴朝廷,于他看来却是做了好事。你到说说看,这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呀?”
“这……”
道士看子虚答不上来,继续说:“这不过是人心所向,向哪里就是哪里,不必探究手段。”
“这就错了。”子虚笑着驳道,“自古有论: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则天下少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则天下无完人。照你的论断,天下岂无完人乎?”
“天下本无完人啊?”道士也笑了。
“何解?”
“完人自然无错,无错即是不完,可见天下没有真正的完满。”
子虚闻言,点了点头。
刚才的事情叫子虚惊余未定,他现在又感慨同伴的话,竟睡意全无了。他盯着上方的床板,听着外面疏疏风声,回想着白天于田间的见到的种种,留恋着之前闻听的曲乐……人世万生万物,都可叫人琢磨琢磨。他辗转反侧,感慨自己眼界狭窄,感慨上天究竟运用了多少手段才造下人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