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为保自己性命自断一臂坠崖昏迷至今,已经十天了。
柳清云也知道,一个身受重创,又从高崖上摔下在雪地里冻了三天的人,至今未死已是奇迹,不知道先前耶律洪用了什么法子在那冰天雪地的情况下保命,现在他一脉未熄则完全是靠他的真气和参汤吊着一口气,若想回天则是千难万难。
"大哥,我已经派人四处查找杜大夫的下落了,也请总兵在各城镇贴了求医榜。但,如果再过三天没有消息的话,你还是……"放弃他吧!
柳逸轩唇动了动,剩下的四个字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大哥的秉性,他认定的事,说什么也不会回头。说不得,到时候就算敲晕他也得将他拖离已无生望的耶律洪身边了。
"……"
也不知有没有把弟弟的话听进去的柳清云不言、不动,早又进入抱元归一的内息状态去了。
柳逸轩叹了一口气,掩上门出去了。
光线幽暗的静室里只燃着一盏灯。半昏半明,微弱的光裹着淡淡的温热,随时有可能消逝在黑暗里的光明。
"将军,不行呀!末将下不了手呀!"
又是三天的时光在在焦心的期盼中一晃就过去了,被柳逸轩密谋叫来的一个武将为难地看着手里老粗的棍子,无论如何也不敢大胆冒犯房里的柳大人。
"再不动手就麻烦了!快一点,一进去你就把他敲昏,我拖他走。"
透过窗缝可以看到柳清云白得已经带了一种可怕青气的面庞,这是他第一次出现气血告罄的预兆。大哥经营活动的是少林龙象般若功,佛家讲究九九归一,若这种青气出现九次,他一身功力尽废,那可是救都救不回来的了。
"你敢违我军令?"
为了兄弟,柳逸轩什么也顾不得了,面一板起来肃杀之气立现,为人属下者不敢不从。
"呼——"
老粗的棍子在落下时还带着些许犹豫,但即将打到地上盘膝端坐的人时,却猛然间被一股反击的力量弹出来,完全没想到会遭到抵搞的偷袭者腿一软,顿时跪下了来,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二弟,出来吧。"
一直不动不开口的柳清云说话了,十数天不会开口说话,声音干涩得像是粗砺的沙石摩擦,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大哥……"
好象自己的多事反而害大哥多浪费了一些真气。
柳逸轩讪讪地出来,兵士的黑脸唱不成,自己的红脸当然完全无望了。
"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大不了一身功力赔给他就是了,送不了命的。"
柳清云的意思很明显,怎么说耶律洪也是舍命救了自己一次,若在救治他这件事上不尽心尽力,他一定会已愧疚至死。但他的救助也仅在以功力耗尽为限,还不至于傻到赔上自己一条性命。是以叫弟弟不用担心。
"可是……"
对武者来说,武功不啻自己的第二生命,更何况长兄曾经缉拿过这么多的奸臣贼子,焉知他们有没有同党余孽,他的武功若是没了,性命脉旦夕不保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柳逸轩虽然看得出大哥心意已决,但总是担心。
两兄弟的目光齐齐落到耶律洪身上。也许是他感应到了这样的忧心,无意识的手指动了一动,像是想握住柳清云的袖子。他似乎在也在努力地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没有放弃生存的希望。
当神医杜子房终于被宋军从一个小村庄里找到时候,几乎没被所有人当成是救星。
虽然没人认为那个又邪恶又残酷的辽国王子值得救,但是柳家兄弟的精神令人感动。柳大人是仁义为先,不记私怨;柳将军则是兄弟情深,任劳任怨。
"他的情形的确很怪!"
二话不说先救人要紧的杜子房先搭过了耶律洪的脉,在检查完他全身后,眉头也深深地蹙了起来。
眼前这人毫无呼吸心跳,却仍是一脉未断地顽强活着,虽然有听说经营活动过"龟息大法"的武林高人可以将自己的呼吸完全摒弃数天之久,但柳清云明明说这美丽少年不会武功,瞧这情形,倒像是曾听人说过的海外异士、印度高僧,在"瑜珈"之术入定后进入了假死状态。
但,这少年小小年纪,不会有如此高深的定力吧?
疑惑不解的目光落到了耶律洪乌黑的右手指甲上才明白了过来,面色一变从他的指甲缝里扫出不少药屑的杜神医嗅了嗅被清扫出来的屑末,叹了口气,对柳清云道:"你这位朋友非但是一个用毒的高手,而且心思细密,聪明绝顶。"
"他到底如何?"
还是不敢放开手的柳清云听到这样的评价,奇怪地睁开眼睛。深深凹陷的双颊爬满了胡须,哪里还有一点丰神俊朗的模样。
"他竟然用毒把自己逼成假死的状态,将所需耗费的体能降低至最低,这样才撑了过来,幸亏又能被你及早发现了,运功护他心脉不死,不然他也顶不过十天。"
难怪,他还以为连他这样的医术都看走了眼,没细心地发现耶律洪特意留下的线索的话,就算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么说,他还有救?"
柳清云的眼前一亮,口气里全是喜不自胜的欢悦,明显到了连柳逸轩都投以诧异的一瞥,心里嘀咕着这位从来不在面上表现出任何形式的关切的大哥什么时候转了性。
"若只是要解除他的假死状态倒是好办,注入解药后好生调理一阵子就没事了。这孩子真的很聪明,其实连解药都自己备下了,只要遇到一个细心又精通医术的人都能保他性命无碍,麻烦的是……"说着,杜子房将耶律洪翻了个身子,指着他脑后一处微凸起的硬块,口气里无比婉惜:"他摔下来的时候伤了后脑,又被冻了几日,脑中积血已成了淤血块,现在已经很不好处理,发作起来,一样是随时会送命的隐患……可惜啊!这孩子天生注定是个薄命的。"
不然他倒想再收一个聪明伶俐的徒弟!杜子房频频叹息。
"杜神医,您先救他再说,其它的伤患,慢慢再想办法也不迟。"
见兄长又露出忧色的柳逸轩赶紧插嘴,医理药论什么的,跟他们说也没用,当务之急先让哥哥能中断这种几乎是无止境的内力外泄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年青人就是性子过急!"
没好气地白了柳逸轩一眼,杜子房还是觉得三兄弟中只有柳儒生对自己的胃口,虽然就连自己也经常被他气得直跳脚,说起来,他也开始想念自己那个远赴西夏去的徒弟了呢!
唉……不知道这少年醒来后会不会愿意多拜一个师傅?不过看起来也是个古灵精怪的主儿,他还是不要好了……免得以后的死法真的是被徒弟气死。
脑子里想着事情的杜子房手下倒是一如既往的俐落,把银针沾上了从耶律洪怀里找到的解药后,一枚一枚地插入他僵冷的身躯,以艾火点烫活络了他的血脉后,已经被大家当成死人的耶律洪竟然开始有了细长的呼吸。
"没事了,清云你要是还有力气就多给他推几遍血过宫,躺太久了,让解药尽快散发也好。接下来就是慢慢让他进食一些人参燕窝调理好身子。可惜,他的脑袋里那块淤血我没办法治了。"
唉,运用思考也是一种无形的"力",除非那孩子一直不想任何东西,这样倒是不会发生血阻脑栓的凶险,可是……叫一个聪明人不思考,那不是比叫他去死更难过?
为难啊,唯一听说过一种可以化解体内积血的"五绝针"偏偏又是师门对头温家的不传之秘,让他连窥探和研究的兴趣都缺缺,也不知道是不是管用就是了。
想了想后,留下一个锦囊权充日后妙计的杜神医又飘然而去,北方那个流行着瘟疫的小村庄还在等他回去找根治的方法呢。
第七章
"云……云哥哥……"
怯怯的手紧紧地抓着柳清云的衣袖,把整张脸都藏在别人身后不敢出来面对士兵凶狠目光。
耶律洪渐渐开始会说话的时候,只会含糊不清地吐着这几个字,象牙牙学语的小孩。在最初醒来的那一段时间,他好象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但奇怪的,却记得柳清云的模样。
"别怕,你不用急着想东西,免得头又痛,我先给你上药。"
示意兵士把食物和药品放下离开后,柳清云这才把躲到自己身后的耶律洪捉了出来,目光中有一点温柔,他那种怯然羞涩,全身心依赖着他的情形,仿佛是时光倒转,回溯到十年之前。
"手手……"
乖巧地伸出手来让柳清云帮上药,爱美的耶律洪在最初看到自己光秃秃的左腕时,大闹了一番,在柳清云的百般哄劝下方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了。
"还痛不痛?"
柳清云却是无比内疚,每上一遍药,就觉得自己欠他一份情。更何况现在耶律洪神智不清了,他一定要负起责任来,好好照顾到他痊愈为止。
"……"
含着眼泪的耶律洪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那强忍痛楚的倔强模样看得人心软。
"乖乖的,把汤喝完,然后我抱你出去晒晒太阳。"
见到耶律洪一副吃药吃到怕的样子,柳清云叹了口气,轻轻地舀起一勺汤来吹凉了喂他喝下去。
这孩子,这次能捡回这条命已属不易,断了左手,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十多处的伤口休养了一个多月才渐渐起色,并且连脑子也撞坏了,完全记不得以前的种种往事。
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新生的好机会吧?
毕竟柳清云更乐于见到一个天真烂漫的"洪儿"多过见到一个心机深沉的辽国王子。
喂过了药后,不忍推拒他的柳清云任由耶律洪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寻找最舒适的位置窝好,这才抱起那轻巧的身子从窗口掠了出去,施展轻功将他带到一处向阳的山谷。
"云……云哥哥不要离开洪儿……"
含含混混的声音,害怕的眼神和警惕地牢牢捉住他衣服的单手,让准备将耶律洪放下的柳清云迟疑地停了手。
耶律洪是最近才知道分辨自己与他的身份的,对这个连自己都忘记了却还记得他的孩子,柳清云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被他触动,犹豫了一下也不忍推开他,只是帮他调整了下姿势,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背靠进自己的胸膛。
"好舒服……"
虽然仍是冻得死人的北国之冬,但在这迎风向阳的山坡,豁然开阔的视野又是另一番景色。
延绵的白色山脉像玉雕成一般的柔和曲线,被风吹得轻轻迎风而舞的雪花像是风中的小精灵,翩然的舞姿带来的不是寒意,而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
放眼过去,群山银装素裹,雪松如白珊瑚枝般俊秀挺拔,映着暖暖冬阳,又有一点微黄色的光从琉璃似的冰晶中折射出来,灿烂得叫人不敢逼视。
"云哥哥……花……"
伸出左臂才记起自己已经没有了左手,耶律洪赶快把那只丑陋的手收回去,换了右手指向树桠上莹光灿然的一束。这小小的举动看得柳清云心酸。忙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却是不远处的松枝上,被冻凝的冰晶也不知是出于何等鬼斧神工的巧妙,竟结成一朵冰莲的模样,透明的莲办映日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难怪会一下子就吸引了耶律洪的注目。
"你想要?"
柳清云二话不说,自身边抓起一片冰棱略加整理,弹指疾射。弯弯的冰梭削断了雪枝后带着冰花回旋,恰恰缓缓地落到耶律洪面前。
"花……"
兴高采烈的耶律洪拿起那朵冰花,小心翼翼地把它包在掌心里,生怕一不小心它就会消失在眼前。
然而,过不了多久,那朵冰花在他掌心里渐渐融化开去,化成沁人的冰水,自耶律洪指缝间溜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是不是幸福也会这样?
不管握得多紧,多小心呵护,却总是会溜走,连一点点痕迹也留不下。
柳清云低下头,看到的是耶律洪眼角的泪。
"怎么哭了?是不是冷了?"
指尖沾到的泪是一片冰凉,大惑不解地柳清云只好脱下外衣更尽职地把耶律洪包紧。
"云哥哥,不要离开我……、水远不要……"
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柳清云的手,确认这不会像那朵冰花般消失的耶律洪把脸靠了上去,贴在他的手里摩擦着,然后亲吻他粗糙的掌心。
"洪儿!"
大感尴尬的柳清云想收回手,但见他那种近乎虔诚的亲吻不带半点挑逗,倒像是家养的小猫对主人表示亲昵,虽然心里觉得怪怪的,也只好由他去。
"云哥哥,喜欢洪儿吗?"
轻柔的吻,一个一个,烙在冶冶的掌心,渐渐变得炽热起来,柳清云极不自在地想把手收回来,却被耶律洪梦呓般的话语阻止。
"洪儿,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面对他乞求的目光,柳清云直接到了嘴边的答案犹豫着出不了口,只好换了个话题吸引开他的注意力。
他的生硬的转折是那么的明显,以至于耶律洪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抱怨道:"从以前就是这样!你一直……"
"以前?"
柳清云怔了怔,接上他似乎是无心的话语。耶律洪面上瞬间露出茫然之色,喃喃道:"以前?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我头好痛……"
看着他又不像作假的痛苦模样,柳清云只好把这疑窦藏在心里,扶起他赶向回程。
"大哥,温御使来了……好象听说我们藏匿了一个辽人的样子,前来查证。"
柳清云刚回军营,就被弟弟拉到了一边,一脸为难之色的柳逸轩瞧起来欲言又止。
说起这温御使,柳清云倒也不是不熟,因为他就是自己亡妻的大哥,温大人的长子温方。
遭受幼女早天这一变故的温大人虽然已经辞官返乡,虽然儿子温方不愿继父亲衣钵为医官,却也是考武状元出身的当朝御史。
痛失爱女的温大人可谓是对辽人恨之入骨,尤其是引诱自己女儿走上不归路的耶律洪,这次温御使有备而来,想必是已经听到什么风声了。
"我去见他……"
柳清云一语未了,门口已有人接声:"不敢有劳柳妹夫大驾,实际上,愚兄已在此久候了。"
喝退下人的温方看起来面色不善得很,目光落到还怯然缩在柳清云怀里的耶律洪时更是愤怒得快要喷出火来。
"温大人,一切好商量,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柳逸轩心中有气,本来他急着来拦劫大哥的用意就是兄弟俩先打个商量,应该是把这样的耶律洪是交还是藏,可没想到身为三品御使的温方竟然全然不顾礼节,长驱直入,摆明了不信他前面拦驾的说辞,更是没把他这大将军放在眼内。
这一下被他拿了个正着,一时间倒是不好交待。
"许久不见,温大人风采依旧,宫威更甚从前。一
柳清云轻拍微微有些发抖的耶律洪,嘴里冶冶地与来人客套,静观其变。
"不敢。只是愚兄惊闻有人藏匿辽国奸人在此,不敢置信下先来查证,没想到竟然大有收获。柳妹夫,如果我没记错,这位便是害死小妹的辽国王子耶律洪,父亲每每思之,恨不得能食其肉寝其皮,不料却先被妹夫捉获,想必妹妹的深仇大恨雪报有日了,真是可喜可贺。"
温方在虽是世家子弟,但与秉性温柔的小妹却是无话不说,自妹妹亡故后,每每见得父亲为了小妹之事悲啼思忆,怎能不对带来这一切祸端的耶律洪恨之入骨?
"我们是打算将此人早日送交刑部,听候三师会审发落。"
看了一眼面色深沈的柳清云,柳逸轩赶紧抢着说话,生怕大哥一时固执,说出什么难以转圜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