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云本待不理他,可惜半边身子还是麻木不仁,欲拒无从拒。
"……因为这个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呀!"
以前只要柳清云下山,就一定会带回来给耶律洪解馋的小小礼物。听得他完全不再有吃梅子糖的记忆,耶律洪脸色一黯,随即又狡黠地笑了,低低地附在他耳边道:"这糖里混了解药,等你吃完了这些,身上的毒就解了!"
因为太过忌惮柳清云的武功,他下的药量实在太大,自己都不敢担保会有什么后遗症状,所以还是快快将解药喂他才好但又不能让他一下子就马上好起来,所以把解药裹在有一定硬度的梅子糖里让他慢慢地合化,至少得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
并不真想让自己最喜欢的云哥哥有事的耶律洪不管做什么事都小心周密。
"如果逸轩有事,你以为我会饶了你?"
唔,甜得他的头都要痛起来了。
如果日后有人知道柳大公子一生中最厌恶的事,是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树林里被人强塞了一嘴的梅子糖而烦腻欲死,会不会贻笑人间?
"他不会有事的……"
话犹未了,却听得有几声受伤的痛呼声在不远处响起,那声音非常熟悉,正是柳清云的弟弟柳逸轩。
"放我起来!"
柳清云脸色一变,在不知道吞下了多少粒梅子糖后,他麻痹的手指终于可以小小地活动了。
见他真的着急了,耶律洪也不敢再嬉闹下去,一边心里奇怪着明明那奸细的武功比不上柳二公子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边赶紧搀柳清云起来,心里暗喜于他过于着急下也没甩开自己。
这一边,柳逸轩的确也是碰到了几乎是生死存亡于一线的危机。
他用心地推算着当天的情景,还在努力地回想当初谁是最有可能对自己下手的奸细时,意外的偷袭自林中发起。
没防备之下险些中了一箭,右臂挂彩后与偷袭自己的蒙面人缠斗在一处,难分胜负。
惊悉了潜伏在宋军中的奸细便是自己视同手足兄弟的十二近卫之一的李朝时,柳逸轩心中百感交杂,却迟迟下不了重手。
"二弟,将他拿下送往枢秘院,枢秘院自会还他一个公正。"
眼见得自己的弟弟在犹豫中几次错过良机,忘了自己目前还身形不便的柳清云大声疾呼。
"大哥小心!"
激斗中一个失控,又听得柳清云直呼要将他缉拿归案,杀红了眼的奸细直向这边冲来。
柳逸轩一个回护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柳清云在危急中只来得及推开扶着自己的耶律洪,自己却被撞得踉跄倒地,直向斜坡尽头处的断崖坠去。
"不要!"
忙乱间抓不住柳清云的耶律洪紧追了几步,看着自己跟不上,挥手飞出一条珠索使出救命绝招"流云飞袖"缠上离自己最近的一株小树,当下整个人也滚了下去,想以最快的方法将柳清云下坠的身形拉住。
"大哥!"
柳逸轩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武功卓绝的大哥为什么会这样不堪一击,当务之急是先将那已状若颠狂的奸细制住再说。
"云哥哥,你怎样了?"
紧跟着向山崖滚去的耶律洪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柳清云拉住,两个人险险地挂在悬崖外,确认暂时没有危险后,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耶律洪赶紧先将绳子缠在他身上牢牢地打了两个死结,这才放下心来,紧紧地抱着他,一边查看有没有爬上去的可能。
可是这片冰壁平滑如镜,连个踏脚处都没有,单凭他的本事要想爬上去比登天还难,只好等到柳逸轩制服了敌人后,再来相救了。
挂在悬崖外的两人面面相觑,呼吸可闻。
若不是他设计害他功力尽失,哪会有这等狼狈。柳清云神色恨恨,冷然道:"把最后的解药给我……"
他只差一点就能让被封的真气流畅,但那种要命的软麻却还没有退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那个美丽又恶毒的人还没将全部的解药赠予。
"我觉得这样子也不错啊……"
笑吟吟地将那个一脸不情不愿的人搂得更紧,耶律洪知道在自己一个松手就会掉下去的情况下,他就算不愿意也还是会让自己抱着的。
把头埋进柳清云怀中,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又恢复成了那八、九岁的孩子,耶律洪只盼望上面能打得再久一点,挂在悬崖外,冷风呼呼地自脸上刮过所带来的冻麻和痛楚都不算什么了。
"李朝!"
可惜这片刻的安详没能持续多久,只听得头上传来一声惊骇的呼叫,随即伴随着"喀哧——"一声巨响,山崖上又滚下一个人,并且好死不死地捉住了耶律洪的小腿,猛然加大的重力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耶律洪向下一坠,幸得柳清云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左手,才没让耶律洪随着那后来坠下的人一起向下滑落。
"大哥!"
柳逸轩赶紧拉住迅速下滑的蝇头,下方沉甸甸坠着三人重量早把那救命的树枝折断,滑不溜丢的悬崖边上没有了凭借,柳逸轩也差点一头栽了下去,危险地抵住崖边一颗突出的大石。
"二弟!"
看到在负荷过度的重量下,石头与周围的冰土发了"吱嘎、吱嘎"的声音,并有缓缓下滑的趋势,心知如果弟弟再不放手,势必得和他们三人一起摔下山崖,柳清云急呼道:"你放开我们!自己上去,别管我!"
他已经做好了为亲人牺牲的准备,可不想连弟弟也一块陪葬。
"大哥……不行,我不能放……手…"
白了脸死命撑着,但是柳逸轩不得不绝望地感觉到了石头的摇动。
"我还不想死……救我!"
下面糖葫芦般连成一串约三个人中,最下方的李朝握紧着被他拉住的耶律洪,听得鬼啸般的风自自己耳边呼啸而过,不由得心胆俱裂,抱得更紧了,任耶律洪怎么挣扎都死不放手。
这种情势下,能救一个是一个了。
再三提气还是无法如愿,柳清云叹了一口气,对自己的死生看得甚淡。
"二弟,你放手!你放手的话起码能救你自己,不放手的话大伙都活不成!"
"我不可以……"
兄弟如手足,手足情深。
柳逸轩已是硬撑到眦目欲裂,却还是不肯松手。
眼见得再这样下去,他们四人都势必要葬身雪谷,耶律洪沉思了片刻,突地淡淡一笑,将握在手里最后一颗裹着解药的梅子糖塞进柳清云手里,轻轻地道:"云哥哥,如果来世有缘再相见,你再请我吃梅子糖罢!"
言毕,用怀中削铁如泥的匕首向被柳清云紧握住的手上齐腕一划,带着犹坠在自己脚下的李朝,在众人的齐声惊呼中,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深不可测的壑谷落下,绯红的衣角时隐时现,不多时就已经被云雾吞噬。
"洪!"
十年前,他自崖上救了他;十年后,他竟是为了自己又从悬崖上坠了下去,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那个恶毒却又美丽的辽国王子,对自己而言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耶律洪——!"
还被紧握在自己手里的断手,鲜血大量地自失去了手臂的腕口处涌出,瞬间苍白的肢体如一朵在风中凋谢的花。
柳清云向下怆呼着,可是已经全然没有了响应。
在最上方的柳逸轩突然觉得手上一轻,少了两个人重量的珠索微弹回荡,他赶紧不失机地将连系着大哥的索身用力猛提,随着被借力的巨石向下滚动,发出轰然巨响,筋疲力尽的柳家兄弟破空跃上了雪地,逃出生天。
"大哥,你怎么样了?"
好半天才惊魂初定,柳逸轩看着一向冷峻严肃的大哥似乎有那么一瞬像是魂魄俱失的样子,不由得担心。
"我没事……"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柳清云强压下胸臆间那股似乎防措不及的疼痛,缓缓地坐了起来,又怔了一回,方自将耶律洪最后塞到自己手中的解药送进嘴里。
那洁白的糖衣混合着浓浓的血腥,本是甜到让人头痛的梅子糖,现在竟然是苦涩得难以下咽。
"大哥……"
看到远远处有几簇火把向这边移来,心知是这场大骚乱惊动了正在休憩的两方人马,柳逸轩赶紧拉着自己神色灰败的大哥就想先离开这里。
"二弟,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待一会,我没事了,他们捉不住我的。"
那解药十分有效,稍一闭目运功便可见成效。武功逐渐开始复原的柳清云倒是不担心向这边涌来的兵勇。
"大哥?"
劝不住大哥,又怕自己以将军之尊再次独自一人出来冒险会让将士们更担心。柳逸轩只好先行回营,免得来找自己的人与辽军发生不必要的流血冲突。
弟弟离去后,独自一人坐在崖边的柳清云怔怔地凝望着那深不可测的崖谷——他怎么也没想到,耶律洪竟是以这种方式实现了曾是被他视为儿戏的誓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终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但是他的人呢?
他的人却消失到了何方?
把不知何时蒙上了泪光的视线调回还被自己紧握在掌中的残臂,柳清云知道,从此那一抹绯艳的红将长驻自己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第六章
寒风呼啸。
扰攘的火把,已经在雪谷下燃烧了三天三夜。
知道有一位重要的皇亲从自己手上失踪,辽军的将领也不敢断然放弃寻找的希望。
而,一双冷然的眼睛,也已经跟在这一支搜查大队三天了。换班的辽人累了会去休息,可这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却一瞬也没合拢过。
时间涓涓流逝,希望一分一分渺茫。
这些天里,柳清云想了很多。
但思绪的最终,还是回到了耶律洪身上。
这三天来,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一抹灿烂的红,不停地在自己面前坠下。坠下,带来眩晕的失落感。
那孩子是认真的。
就算自己欲作视而不见,他的感情依然如火一般的燃烧。
离别后,每次见他,他总是强调地说这样一句话:"我要你就算恨我,也要恨上——一辈子。"
"一辈子",他不止一次从耶律洪口里听到这个词了。
一辈子到底能有多久?
悠扬的童音入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时候的耶律洪,总以为"偕老"便是一辈子的事,就算被别人笑他傻,也绝不更改。
有一种感情,它一旦发生,就注定了要纠缠一世,至死方休!
耶律洪,他隐藏的感情呢?
是爱,还是恨?
爱上这样一个毫无知觉,冷漠严肃的男人;还是恨一个遵从了师命,将稚幼的他连根拨起,强硬地改变他命运的人?
他,分不清那双邪气的眸子里蕴涵的感情。
"啊,这里这里!"
前方传来了一惊呼,原来是搜索的辽人竟然在一处陡破下有了发现。惊呼声唤回了柳清云不知何时又陷入迷茫中的沉思——自耶律洪自断一臂从崖上掉下去之后,他经常会出现这种短暂的思绪飞离——来不及再想任何事情的柳清云袖子一拂,扫起了满天的雪尘扰人视线后,扑上去抢夺仰卧在雪地上的一抹残艳。
"别让贼人劫走了三王子!"
惊呼声,怒喝声转瞬间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宛如足不沾地般飞掠丛林的柳清云牢牢地抱紧那僵冷的身子,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可惜怀里的人不但僵冷而且毫无气息,难免让他短暂的欢喜瞬间转为担扰。
"洪……"
找到一处天然避风的石湾,柳清云这才停下来,放下毫无生命反应的耶律洪,很仔细地查探他的情况,不肯放过有可能存在的一丝生机。
虽然有着柔软的雪层缓冲了他下坠的重力,但从高处跌落时身上仍不可避免地布满了大小伤口。齐腕而断的左手早已被冰雪冻凝了血液,本是艳丽的面庞苍白如雪,胸口毫无起伏的迹象,就算柳清云再怎么伸手试探他的鼻端,也无法从那里感受到一丝呼吸吐纳。
躺在他面前的洪、三天前还是会说会笑会惹人生气的洪,就像一朵最美丽的罂粟,凋落成最美的尸首。
"洪……"
叫也不会再有反应,怔了好一会儿的柳清云无法可想,咬咬牙还是决定先把他冻坏的左腕再截肢,避免伤口继续恶化——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恶化"这种现象出现了。
手起刀落,本是凝固的血液大量喷涌,还带着腐臭的黑色血块,流到地上的血很快就把雪地蚀成了一个小血洼,奇怪的是,用力绑紧他上臂处理伤口的柳清云却意外地在这毫无呼吸与心跳的人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脉搏跳动。
几乎是不敢置信的柳清云手下不停,手却不敢怠慢地换诊到耶律洪未受伤的右手,好不容易,几乎过了一刻钟,才又给他捕捉到一丝微弱的脉搏跳动。很奇怪的,维持着一种极度缓慢的频率,微弱得随时有可能停止,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只有这一丝近乎渺茫的迹象证明他离死亡还有一步之遥。
"洪?"
把那具僵冷的身子抱在怀里,小心地揉搓着他的四肢关节,希望自己的体温能给他带来稍稍的暖意。柳清云无法理解出现在耶律洪身上的怪异现象,想了想后,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当即盘膝在雪地,将耶律洪勉力扶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双掌按住他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他体内——这本是江湖上救急内伤常用的法子,柳清云知道他就算不死也受伤极重,病急乱投医的情况下,能想得到的法子都是得试一试的,只要能令他保住一口气,暂缓数日,再行寻医觅方,如是运气好,还能找到不久前在幽州救治过自己二弟的神医杜子房,生还的机率就又大了几分。
过得一顿饭时分,端坐雪地的柳清云头顶冒出丝丝白气,已是全力而为。
这么连续不断的行为,隔了数个时辰后,耶律洪虽然仍是无知无觉,但脉音却比前时微微加强,得到了一丝希望的柳清云更不敢放手,即便起身行走左手仍是按在耶律洪背心,源源不绝的输以真气,脚下更是尽量平稳,只是想着:就算自己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绝不能放手。
"柳大人,我也知道你着急,但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病症我都无法诊出,恕老夫才疏学浅,请柳大人另请高明!"
摇着头匆匆而去的大夫,已经是第十六位了。
脾气好一些的大夫客客气气地说自己无能为力,坏一些的嘀咕招自己来给一个死人看诊的柳家兄弟是不是有病。
柳逸轩担扰地看看坐在内室,手掌一瞬也未离开那垂死之人的柳清云。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路上走了几天才回来,但从见他到现在,才仅仅四天而已!四天就让一个绝顶的武林高手像烧蜡烛一样地憔悴下去。若说耶律洪是一盏快燃尽的灯,那么自己大哥现在则成了提供他微弱火焰得以燃烧下去的灯油。不管蓄备了多少的能量,总有灯尽油枯的时候。
"大哥,你歇会,换我来接手吧?"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谁也不知道杜神医在幽州神龙一现后又云游到哪儿去了,请来的大夫不是摇头就是叹气,真怕大哥没撑到找回杜神医的那一天就已经陪着耶律洪枉死了。
"……"
柳清云微微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左手接过弟弟送来的参汤,右手仍与耶律洪紧紧相连。
小心地将参汤哺喂进耶律洪嘴里几口,大量的汤汁双沿着他的嘴角流出,也不知道他喝进去的能有几滴,柳清云摇了摇头,拭干净了他的嘴边淋漓的汤汁后,将怀里剩余的参汤一口饮尽。
他也委实累了,不得不服从弟弟要他也及时进补的意见,少言、少动,尽可能地保持体力,以便能将耶律洪的生命之火维持得更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