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粼一口一个师傅说得温和恭敬无比,手上把玩着小小的谍令牌,小指在那块蓝玉上敲敲打打,笑吟吟地看着风泽平,有几分跃跃欲试。
风泽平这下子脸色彻底黑掉了,如果让这暗令发出去,不仅通知了周围“遁”里的人,同时也能惊动江湖上的某些宵小,到时这偌大的皇宫岂能脱得了嫌疑?要是圣君震怒下来,那他就是百死也难赎其罪。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说便是。”
风泽平吞咽一口,真该去看看那黄历,今儿个他是不是“诸事不利”才对。
“师傅这么说学生很惭愧的,好象师傅是被学生要挟逼不得己才说。要挟威胁这等小人行踪,圣贤不为,学生虽不敢自比贤圣,亦饱读诗书,学生当明白孟夫子常云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之理,若是父皇怪罪下来,学生岂不是百口莫辩……”
风泽平额头上的青筋已然多出几根,他勉强堆出个笑来:“能够为殿下解疑答惑,臣荣幸之至。”
“可是师傅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燕清粼老老实实的指着风泽平额际的青筋说道。
风泽平努力深呼吸几口,极力扯大嘴角,响起要死不活的笑声:“殿下别折磨臣了,求求你,问吧……”只要不问到敏感话题,相信有些事儿也该让燕清粼知道了——这些都是圣君曾经吩咐过的。
燕清粼收起眼底的笑意,直起身来。
“那本宫就不客气了,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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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宫门,便见风泽平灰头灰脑的出宫。卫少天淡然的略微一礼,便想与他擦身而过。
“少天……”风泽平唤住他,语气有些无奈,“我们不能像以前那般热络了么?”
卫少天停了脚步,却未回身,也未说话,黑暗中他的身形有些萧索。
“就算我拼了命救了太子,你也不会感激吧。”风泽平吐出口气,嘴角扯出个难看的笑容,
“都十多年了,你……还是不能原谅我,无论我做什么……”
卫少天微扬起头,叹口气,抬脚走了。
“其实,”风泽平咬着嘴唇,望着卫少天远去的背影,小声嘟囔:“我也后悔过……”
第五十章:出场
腊月十五晚,大宴设在暖鎏殿。虽说是因着西南大军的凯旋,实则也是为了恭贺太子殿下燕清粼的康复。
燕清粼最不喜的就是这牢什子宴会,皇家官家不过那点事儿,明面上虔诚康敬,暗里下套,使绊子,穿小鞋,当人耳报神,一样儿也落不下,有些东西躲也躲不过。纵使圣君如此睿智狠绝,也不能面面俱到。
沐浴更衣,燕清粼打起十二分精神,顺便把那个在水中玩得不亦乐乎的小鬼捞上来,嬉闹一番,好歹让怜惜给他更了衣,才牵着燕清翊边说边笑的向暖鎏殿走去。
燕清粼来的稍稍迟了些,殿中的人已经不少。上殿自然是帝位与诸位嫔妃,圣君还未到,中殿是王室子嗣依年纪爵位就座,嫡系皇子皇女成家还不多,所以倒也安生,下殿自是股肱之臣,文武将相。
燕清粼一进入大殿,喧闹的人声出现短暂的消弭,仿若看到了天外的仙子下凡,一时都愣忡忡的望着他不语。
一挑眉,燕清粼故意咳嗽一声,缓缓走过下殿,这时众人才从恍惚中醒来,纷纷见礼。
月灰的狐皮袍子,滚着硫色的边;腰上扎着镶铂金边的翡翠带子,下面垂着一块泛着水色的双龙配,恰与燕清翊腰间的配对;头发长长一束,用镶着玉珠的金冠收在顶心;足登一双芽白长靴。四个多月的病榻休卧,燕清粼消瘦很多,脸也憋得更加白了,他面色和煦的走进来,微皱着眉,抿着嘴,略点头示意,那浑然天成的贵气,有礼而疏远,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燕清粼一眼看见大将军卫少天,含笑示意,燕清翊已经喊着“舅舅”跑过去了,回身便见左相纪无心正冲他招招手,当是唤小狗么?燕清粼心里不悦,扭身装作没看见,过去跟右相秦淮祀和和气气一通,无怪乎“太子殿下洪福齐天”之类,倒也听得顺耳,他儿子秦准娶了大公主燕若曦,圣眷正隆。薛德被杀之时,他居然能明哲保身,甚至官至右相,这其中的伎俩断不会清白了哪去。
寒暄一番,燕清粼托辞离开,回首但见户部尚书李在元迎到跟前行礼,燕清粼忙伸手止了:“师傅如此,倒叫学生惶恐。”李在元,是燕清粼的启蒙之师,他那套精打细算的生意经便受传于此人。
“殿下,让老臣好生瞧瞧……”李在元握着燕清粼的手,颤巍巍的拍了拍,喉间哽塞:“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边右将军刘思成带着儿子刘嘉卫起身行礼,燕清粼点点头。刘思成与卫少天是生死之交,曾教少时的燕清粼练剑,而刘嘉卫从小便陪皇子练武,倒还是有点印象。
接着是兵部尚书贾信,也算燕清粼的半个武师傅,为人相当豪爽;后头坐着工部尚书北堂青,是个严谨内敛的主儿,最近几年才被委以重任,燕清粼与之并不熟稔;在后面是礼部尚书许然庭,已过不惑之年,是个耿直之人,堪比御史,树敌不少,若非圣君惜才一直护着,恐怕早就被人害了不知多少遍;再之后是刑部尚书赵凌西,卫少天举荐的能臣,据说办过几件漂亮的案子,燕清粼对他颇感兴趣。
转了一圈,燕清粼没瞧见文官席上的吏部尚书苏逸风,心里倒颇为失落。本想告诉他,栖幽居里的梅花开了,邀他去看看,想当年两人一起从御花园挑花苗来栽种,倒生了不少乐趣。可现下……燕清粼向殿门望去,忽然眼中光芒闪动,呼吸一滞。
——说曹操曹操到,那人玉面朱唇,黛眉入鬓,骨秀神清,一身鹅黄,立于殿门侧,隔着人群,怔怔的望过来,满目喜悦,惊讶,恍然,和心痛。
来人正是吏部尚书苏逸风。
燕清粼低叹一口,正想迎上去,不想燕清翊恰巧跑过来抱着他腿脚,眨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哥,舅舅唤你呢。”
燕清粼伸手抚着他头顶,眼睛却望着正奔向这边的苏逸风:“嗯,好。”话刚落,便调开视线,转身去找卫少天。苏逸风眼看他走向上座,心里一急,嘴张了张,却喊不出来。若是喊,又能喊什么呢?
经过柯子卿时,燕清粼略微扫过一眼,点点头,无甚表情。柯子卿欲言又止,身形一晃,就要上前拦住他,燕清粼眉头一皱,冷冷的望过去,恰在此时,却听李德富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燕清粼忙拽着发愣的柯子卿躬身行礼,众臣也俯地高呼万岁。明黄的袍子穿过下殿,停在燕清粼身侧,圣君打量了一下燕清粼的着装,微皱着眉:“天寒露重的,别跪着了。”
“儿臣谢父皇体恤!”燕清粼深叩下去,在一旁蹦蹦跳跳的燕清翊忙扯着他的胳膊拉起来。
圣君微微一应,转而唤过燕清翊,在他额头上敲了个响指:“翊儿怎地越来越没规矩了?见了朕也不行礼?”
燕清翊冲燕清粼做了个鬼脸,捂着头凑过去奶声奶气的说:“父皇,孩儿这么小,跪在这些人里您万一看不到翊儿咋办呢?孩儿知道父皇想孩儿了,所以才会故意让父皇瞅见啊,父皇还怪翊儿……”小嘴儿撇了撇,燕清翊仿若受了天大的委屈般瞪着圣君。
燕清粼一惊,顺势将那撒泼小鬼揽过来:“翊儿不许对父皇无礼!”看着一干众臣低头大气不敢喘得样子,燕清粼心里沉郁。
圣君爽朗一笑,弯腰将燕清翊抱进怀里:“无妨,是朕的错了,不怪朕的小翊儿!”说完又凑到他的下巴颌处一阵搔痒,直逗得燕清翊“咯咯”笑着乱躲。
这么旁若无人的疼爱,倒叫燕清粼颇为称奇,再看周围臣子见怪不怪的样子,想必圣君宠溺燕清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只是这孩子被捧在手心里,性子也越发任性,稍有不顺心便发作于旁人,就算是朝臣也对他敬畏三分。可问题就在于,燕清翊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这么骄纵,不知深浅,对于一个皇子来说岂非是致命的弱点?还是圣君料定了燕清粼会护他周全所以才这般么?
正分神间,忽听圣君沉声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
燕清翊跟圣君闹够了,便伸着胳膊要燕清粼抱:“哥……”
“怎地不喜欢父皇抱么?”
燕清翊只管扭着身子从圣君怀里往外钻:“父皇胡子扎人……”
圣君又是一笑,转身道:“粼儿也过来吧。”说罢,便双手抓着燕清翊闹着向上位走去,路过卫少天时,两人相视一笑,只可怜了燕清翊被夹在圣君胳膊下,苦着小脸望向仍在下殿的燕清粼。
“让开。”燕清粼望着挡在身前的柯子卿,皱起秀眉,低声喝道。这个柯子卿,太不知深浅,这殿上有多少眼睛看着,他竟将太子拦住,燕清粼想不着恼都不行。
“我……,”冷淡的语气让柯子卿一阵心慌,“我……你……你还……好么?”
“死不了。”
柯子卿浑身一颤:“别……这么说。”
燕清粼侧过身,装作谈话甚欢的样子跟附近的几位将领点头示意,嘴中却轻声的冷言冷语:“你若再敢拦我,必不饶你!”
柯子卿猛地握紧腰间的铠甲,上面的棱角生生钻进肉里,却不感觉到疼。燕清粼目不斜视的与他擦身而过,面上虽看不出喜怒,眼底却更加幽暗。
这个笨蛋!
第五十一章:黄梅
中殿上人已坐全,皇子公主见燕清粼过来,纷纷起身行礼,燕清粼笑着寒暄几句便在帝座左下首的皇子席上坐了。燕清川仍在西北,燕清流已被削了皇子爵位,这皇子首位上自然坐的是燕清粼,而四皇子燕清岚回京后还未曾露面,五皇子燕清悠便进到燕清粼下首,接着是六皇子燕清昊,今年八岁了,其母亲泽妃是圣君北巡之时收的一平民女子,开始被封为美人,后因产下皇六子才被封妃。
这七皇子燕清翊的席位上自然空着,燕清粼正走神,便听圣君唤他,忙起身走过去。
“今晚你照顾着翊儿吧,若累了就早去歇着,这份心思尽到就成了,反正是他们武夫的庆宴,我们不在他们也自在些。”圣君笑吟吟的把燕清翊送过去,这小鬼伸手勾着燕清粼的脖子便不松手,生怕圣君反悔似的,结果又惹来圣君一番调笑。
燕清粼伸手将燕清翊接了,又应了圣君便退回自己席上。
“你怎地这么不安生?”燕清粼捏捏小鬼的脸颊,佯装生气的叱道。
燕清翊抱着燕清粼的脖子,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哥哥,翊儿饿,翊儿要吃烤乳鹿。”
“你……”燕清粼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伸出两只手捧住燕清翊的脸,揉来拧去,拉成奇奇怪怪的形状,“不听话就饿着你!”
燕清翊脸一垮,嘟着嘴,粉可爱:“哥……”
燕清粼投降,伸手拿起竹箸,夹起一块白切鸡送到他嘴边:“这个味道不错,翊儿尝尝,鹿肉吃多了肚子会难受的。”
“翊儿你慢点吃,鸡骨头要吐出来啊。”
燕清翊自己咬了一大块,眨着眼推到燕清粼嘴边让他吃,跪在一侧侍候得萧达刚想去阻止,谁不知燕清粼最爱干净,别人碰过的东西他向来退避三尺,更别说吃别人碰过的食物!结果,让萧达眼球暴出的是,燕清粼竟笑吟吟的吃一口,慢慢嚼着。
突然觉得有几道冰冷视线射过来,燕清粼一凛,装作无意的抬起头来四处逡巡,对面是公主席,大姐燕若曦和她的夫君秦准坐在燕清粼对面,侧坐一子一女,接着是二姐燕若珊,她与燕清流是龙凤胎,和大姐燕若曦都是一母所生,性格安静,对燕清粼极好,从小做些点心之类都不忘给他送些过去,所以燕清粼丝心里对这个二姐格外看重;三姐燕若彤随侍太后左右,常住行宫,所以不在,坐在她位子上的是四妹燕若碧,她与燕清悠是一母所生,这些年燕清粼不在皇宫,燕清翊让他们照顾不少。最后的是五妹燕若菲,与燕清岚一母,受累于薛德及玉妃,虽然还留着封号,可没有后台的公主自然不能为婚事做主,少不了做个政治工具去联姻。
燕清粼没发现什么异常,心里略微思量,面上则依旧笑吟吟的喂小鬼吃东西。正这会儿,李德富开始念圣君亲拟的诏书,内容无非是天佑大燕,早成大业之类,然后是封赏有功之将,燕清粼端着一杯竹叶青凑到嘴边,默默听了,心中却腹诽良多。
好容易念完诏书,圣君今日心情不错:“朕的大业离不了诸位爱卿,平日里你们做的那番功夫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朕念这份忠心能顺天之兆,恩泽百姓,如今朕的粼儿得天庇佑,只盼他能早日一承大统,各位贤卿也要多费些心,所以朕特准他行走御书房,参政要议!”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燕清粼也被惊得险些撒出酒来:这是什么意思?如此仓促的将他送到储君的位子上,燕清粼猜不透圣君的心思,更不知这会不会在周边他国引起骚动,念及此,燕清粼心里微烦。
可竟没有人反对!燕清粼深吸一口气,瞬间明白过来:你不看看那朝堂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几乎每个重要职位上的人都与燕清粼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有些竟是从燕清粼小时便安排与之亲近,然后再慢慢提拔,如今自然成了燕清粼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先不说卫少天,纪无心是如此,李在元是如此,苏逸风是如此,贾信是如此,刘思成是如此,而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就算那些刚被提拔上来的臣子,也多为耿直之人,只要燕清粼稍稍费点心思,收服自然不在话下,但仍然会有像秦淮汜这样的人夹杂其间,让你有所顾忌,由此可见圣君拿捏人心的能力,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想到这儿,燕清粼轻捏酒爵,猛地灌了口酒。
见群臣默然,圣君心里满意,故示意李德富开宴。一时美酒佳肴、丝竹舞乐,倒也把众人心思引到别处去了,这事儿便不再提。
酒过三巡,圣君便借口让大将军扶着退席了,燕清粼轻酌几口,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般难受,试着深吸几口气,忽然又觉得身侧有道视线在背,转眼一看,竟跟燕清悠相视,那一瞬燕清悠躲不过,脸“烘”的红了一片。燕清粼挑着眉未置可否,刚要问询,却觉得手中的酒爵一歪,燕清粼忙回过头来:“翊儿!你怎地偷喝酒?”
劈手拿过帕子,燕清粼就要让他吐出来,结果那小鬼“咕咚”一声吞下去了,顿时被辣得直咳嗽,泪汪汪地咧着嘴:“哥哥,好难喝。”
“你……”燕清粼浑身无力,忙叫萧达取了核桃汁给他喝,又拍又哄。这竹叶青酒性烈,后劲强,燕清翊没喝过酒,虽然只抿了一小口,燕清粼看他红彤彤的小脸,心里有些担心。
“三哥交给我吧,”燕清悠从旁侧伸过手来,“我去让太医弄些醒酒汤来,翊儿喝一点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