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断了。
第十八章(下)
原来一直在做梦,美丽的不切实际的幻梦。
"公子,好好活下去。"最後的火光吞噬了少年含泪的双眸,我的意识随之模糊不清。依稀记得那个少年是我随身侍从,叫做红豆。
带著烈焰的横梁轰然颓倒,身体被灼热的气流击倒。低头看见胸前一片血肉模糊,那朵妖冶的血梅在火光下成了血肉模糊的灼伤。跌跌撞撞在池水中滚爬,终究昏死过去,捡回了一条命。
噩梦中惊醒的翌日,睁著惊恐的目望著面目全非的怜月山庄。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爹爹带著门徒护送雪早已远去,山庄中仅有的那些师兄弟也在大内高手面前落败。那个时候深深自责:为什麽不学无术?为什麽只好风花雪月不去学一些武功?!
这个世界只是为强者而敞开大门,弱者,就随风而逝好了。那一朝的梦魇最终在脑中抹去,就像从未发生过什麽痛楚往事,就像原本就是个无父无母无倚靠的孤儿。彻底沈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我是一个梦红豆的家仆,我家少爷火焚而逝,而我则是侥幸逃脱。
说来可笑,竟是那个王爷让我刺探慕月堡虚实才渐渐显露端倪。慕月堡的一草一木都是依照怜月山庄的格局建造。植入脑中十几年的记忆怎会彻底忘记?!怜月山庄的一切,一夜之间被灭门的痛楚我竟然会忘记!
"梦红豆"这样地逞强,最後依旧没有容身之处。身中奇毒不说,还被那人视为卑劣睥睨。总是不想在他面前示弱,总不想在他面前丑恶地死去。纵使梦红豆是个小丑,我依然有自尊。纵使活得污秽,死也要干干净净。
现今,雾散去,梦醒了,梦红豆可以休息了。
谁能告诉我,死人为什麽还会做梦?梦中还有美人儿朝我笑著,早知道死後如此惬意美妙,还苟延残喘活在阴霾中作甚?!
"美人,让大爷摸摸......"反正是个梦,在没喝孟婆汤之前就让我扬一扬男子雄风好了!忍著腹部的疼痛伸手上前。
"啪!"一身骸骨就像被拆卸开来,粉碎在地上。倏地张开眼睛,凄厉山风刮过耳侧。一席白衣飘过眼帘,直让人移不开眼睛。美人!!若知道死後......不对!死了是没有知觉的。现在胸口还疼著,腹中还绞著,口鼻还有气息微喘,没有气绝!
该是哭还是笑呢?
仰面望著头顶,万丈深渊的底端就像一口宽大的深井,曾经一望无垠的天幕在此处看来就只有碗口那麽一点,就那麽渺小的一点。在郁郁葱葱的绿色掩映下如此遥不可及。
"深受重伤,体内奇毒,何门何派?"美人的声音低低柔柔,侧过脸来,只叫人移不开眼睛。这样惊豔的容貌早该在莲都附近远播其名,也好让眼下那俗媚的花魁知道羞赧。恩善居若是有了这样的颜色,恐怕连天心都无法立足。
想得远了......兀自暗嘲一笑,听他口吻该是江湖人。
"美人,是你相救?红豆谢过。"客套还是受用,他眉宇间舒缓很多。
"......"抿抿红唇也没有说什麽,如此这般丰姿也让我心神涤荡。怎样的尤物,怎会在这人际罕至的地方出现,还......救了我。
正在妄想时,领口一提,被带著轻飞。眼前掠过丛丛荆棘灌木,几乎忘记了自己伤重。吸入几口冷风,蓦地咳出几口黑色的血污。心口抽出痛意,凉风刺入骨髓,高人这是在作甚?将我带到什麽诡异之处也没有什麽用啊,我只会打杂。
下意识摸摸腰际,啊,那东西已经丢了,被当作破落物一般不屑丢弃,如同梦红豆奉出的那颗心。无论何时都在神伤,无论何时还在追逐那个人的声影,没救了。
痛得睁不开眼,脑子也晕乎起来,被缓缓放在某个陌生的地方,隐隐能听到身旁的人唤著另一个陌生的名字。沧怡?沧怡......好似有耳闻,究竟是谁呢?勉为其难睁开眼睑,却愕然──面前一片红花烂漫。冬季!怎会有如此诡异的奇景?若不是浑身淌血失了神智,就是还在梦中。
"你只是不想见我,此人危重,且留在门口。"那人的甜润嗓音带著无奈嘎然而至,不知道对方是个什麽样的人物,死而後生竟是能看见这样的奇景,我也不枉此生。
恢复意识约摸是好多天以後。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只得倒抽凉气。不说早已过了醉相思发作的时段,且看见面前这个人,我救足以目瞪口呆。梦红豆是谁?梦红豆留恋风月欢场数年,大江南北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可是这样一个白发金眸的......究竟是人还是妖精?
虽不及那日看见的美人慑人心魄,却是在惨淡肤色掩映下有著别样的风韵。愁绪,缥缈,还有......和我一样的心如死灰。这人的眼中失了一分光华。
"醒了?"粗哑的嗓音竟是始料未及,消瘦的面庞浮著关怀之色,心中一热。
"多谢了。"活著却未必快活。
他似有觉察向著屋外瞥去,那边有个身影徘徊不去。面前的男子一副孱弱病态的样子,瘦削的身骨好似一阵风儿就能将他刮跑。这样的一个怪男子,一个人住在荒无人烟的深谷。心里难免有些疑惑:那一回看到的绝色男子与之什麽关系?绝对又是那种暧昧难解的烦绪......从他紧皱的双眉就可以窥见。
"呃......我的伤......"此时才发觉浑身赤裸,怨不得冷得发颤,被根根银针扎得如同刺蝟一般。这样的针灸便能解救我贱命一条?
"......你的余毒未清,要在此调养休憩数日。"男子的声音波澜不惊,手中一个木臼不停地舂著,貌似在捣药?
"恩人叫什麽?"这时候才想到最关键的疑惑。
"顾沧怡,此处是我的住所,无忧谷。"
"哦......"脑中回荡著顾沧怡三个字总是在哪个地方听见过的。见我皱著眉头想得焦躁,那人却淡然一笑,让我呆住了──所谓云淡风轻,若是相思的恬静,也及不上他一半。
"噗!!"双腿就这麽挣脱了脑子的束缚,扭动著下了塌,跪倒在地上。
"神医麽?!梦红豆在此谢过!就让我......留在这个地方吧!"双手还一把拉住那人衣袍,总觉得这样情景似曾相识。啊!不正是多年前我进入恩善居时的窘迫情状?只是那时,我抱住的时天心,现在成了顾沧怡。
过了这麽久,我,还是我。没有丝毫长进,算不算人生的败笔?
顾沧怡,若是没有猜错,门口那位该是盛传与你有染的魔尊花残月了吧。无忧谷?虽是个无人的绝境,可是有你们在一旁该是不会无聊。绝离尘世,默然存活,时间会慢慢舔舐自己的伤口。我与他已到尽头,再执念又何苦。
"你却能断定我会留你?"佳人秀眉一挑,似乎不在意扫过我一目,实则顺著我的方向向窗外窥去,"你叫做梦红豆?"
"红豆不才,会吹笛解闷,会谈笑说书,有了我你就能多个陪客,省得向著冤家愁眉不展。"愣愣站起身,踉跄著步子挪动,凑上我的脸,"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我们十分相似,都是被‘情'伤过的可怜虫。"
顾沧怡,纠缠於魔尊於武林盟主之间的神秘人物,江湖人怎能不知。此一时眼中闪现了无穷惊愕,金色的光华就这样黯淡了下去。
第十九章(上)
啐!终究是条贱命,竟然死不去!
闷闷抱怨著,一面用著木臼垂药。望著屋外熟悉的身影,不免心中酸楚:被人守护的不知觉,守护别人的心欲碎。瞧了又瞧,瞅了又瞅,那张忧郁的美颜终是让我这个男人也魂不守舍。翦水双瞳总是窥著师父的一举一动,这麽露骨又如此张扬。终是个堂堂正正的,竟也不隐匿,只是再能看见他的地方默然注视。
"师......"足足三十天,我亲眼见,面前这个苍白男子气傲,连半分颜色都没有向门外那个人施舍,只是偶尔睨去一眼又匆忙收回视线。
"住口!"一个厉声阻止了我即将脱口而出的劝导,倏地转了话题,"今日要去集市购置些必需,豆儿愿意去麽?"
"莲都城啊......"翻个白眼,望了望屋顶,意味深长地叹息。未料到师父的医术如此了得,而其靠服食红花而聚敛的毒素也著实让我惊骇,当年江湖上轻起涟漪的毒公子无忧竟然就是他!余光瞥过,嘴角扯了扯,又是一通傻笑。
越是搞不懂其中的端倪越是好奇地想知晓,可是这唧唧歪歪的男子什麽也不愿意说。我亦是有些耳闻,毕竟是市井碎语,真的很想知道两个奇男子的过往。总是沾染俗气的小把式,在这两个神砥仙姿一般的人面前怎麽显得鄙陋猥琐。
"如何?"
"呵呵,我只是在想,你为何要收我为徒。"仅仅是想激一激门口那位──想我这样的市井之流都能近身,偏是魔尊不能。男人的小性子却是比女子可怖。
"......"他思忖半晌,"还不快去?"
"喔。"吃人家嘴软,讪讪点头。
推开门的一刹那,那个徘徊的身影却又消失。摇头叹气:"寂寞,每一个人都寂寞。"
满天遍野的红色,刺目妖娆,冬日不该有的胜景却能在这个山谷呈现。花中却又带著致命剧毒,若非常人不得亲近。在这些年间,师父就在这小屋中独居,而花残月每一日总会在花岸边默默守候。
两个人的事,我再好奇,终是局外人吧。花残月也不知是嫉妒亦或豔羡的目光总这麽直剌剌刺得我生寒,难受美人恩哪!这样下去要不就被温吞木讷的师父逼死,要不就被魔尊的凌厉视线给洞穿了。日子也难熬......从未想过到了世外桃源还会卷入什麽情绪纷争。
"唉......"山坳深处有个隐秘的洞壁,穿过山洞再走上些许山路就能去莲都。很近的道路,却是因为矗立的山石隔绝了。那个人......该是以为我死了吧,不论相思还是红豆。
上一回随师父去集市却未听到慕月堡的一丝动静,只是听那人心惶惶的谣言:十四皇子欲夺权。啐!皇权与我何干!天高皇帝远,怎地还在臆想,甩甩脑袋闷头赶路。猛然山风起,拍打著衣襟。行路也稍有困难,止住了步子。
一地野草摇曳狂舞,垂死在撕裂的颤动中。看呆了。
我究竟在做什麽?活著的这个躯壳,究竟是冷相思还是别人?逃避,或许能得到一时安逸,可是心底深处已经被一个名字镌刻,就像是个烙印深深腐蚀至灵魂。
"红豆。"
心一缩,被这个声音吓个不轻。抬头看了看,老熟人。
"冷......傲天?"这倒是突如其来的访客,只是知道花残月身边会偶尔闪来两个侍从,竟然忘了还有一个影卫。
"花四玄,红豆,别来无恙。"男子的眸深黑如墨,饱含著异样情愫。一身青衫随风轻扬,显得人格外挺拔屹立。用手装模作样在眼睛上平举,看了看他,心中解嘲,若是当初跟他走,说不定就不是这样的下场了。
一切已是往事,不想再翻旧皇历。斜了他一眼,僵硬地拉开嘴笑笑,走开。
"我的心意未变,跟我走!"背後袭来的拉扯,几乎是不待我反应,倒在那人的怀中。曾经,是的,险些忘记曾经与他有过肌肤之亲。难看的曾经,浑噩的曾经......
"你知道我神伤,心伤,浑身都是破败,连自己都唾弃自己。"挣脱著双臂的囚固,向著身後有些僵硬的身子说道。
"梦红豆!你还是......你最终还是......"
"是啊,就算你满心不甘,就算我自己也鄙夷,可是终究选了那个人。"随手掳了一棵草,放在口中嚼著,索然无味。
见他眼中失落黯然,吐掉杂草,接著话头:"啊啊,选了便是这样的结局,死了,死在他心里。"
"......"究竟在想什麽?我怎麽能晓得?主子怪异,连著手下一样捉摸不透。索性趁机逃离了双手钳制,急忙奔走。顺势还挥挥手,表示莫要跟随。
深远悠长的山洞钻过,即是远郊的一片郁郁葱葱,仰头望见那座山头,胸口的伤处还是隐隐作痛。同自己说过的,忘记过去,会好的。可是这如同被索绳紧紧勒住四肢的紧窒又是什麽,完了完了,早知道值入骨髓的情意有这麽可怕,就该在怜月山庄的时候就不要接下他手中的红豆。那火焚去了红豆,为什麽独独留下了爱慕。
"哦哦,竟然这麽多。"接下了莲都药材铺掌柜的递来的银两有些错愕,更惊讶的便是他看清我面孔的那一瞬闪现的大惊。
呃,你也算年老色衰难道还对我这样年轻英俊的男子抱有非分之想?奶奶的,要不是看你是我师父炼制的药材的老主顾,才懒得多瞅你两眼。急忙拿著钱囊,抽身而去。
总有些怪异。我算是不招摇的装束,和莲都平常百姓无异,怎会频频被路人莫名视线扫过?搔搔头,拢拢衣领,加快了步子。
"红豆。"还是他!难道一直跟在身後没有察觉?这样一个诡异俊逸的男子随我行路,会招人侧目也是应当。这一下,心情倒是平和,愤愤扭转了头。
"喂,你究竟......"怔住了。
原以为能够一个人活得逍遥自在,原以为不会再和过去有交集。可是世上没有如此多的"原以为",有些事不会随人的臆想而发展延续。
不想,在那人心中一个死了的人还能大做文章。第一次我死,他处处寻著相思的影子寻找宽慰,第二次我死,他仍然执迷於这种无谓的游戏。
捏紧拳头,更快转身,几乎是小跑著回去。
"站住!"身後的男子没有料到我会这种反应。
呔呔!我又不是蠢的!这种时候难道呆立在原处等著麻烦上身不成?!
"红豆!"一声吼,身影飘落面前。我浑身一僵。大侠!原是三五人注意我,这下可好,满街的人都在看我!赫连碎雪!竟然夺取了皇权,满城地在寻一具叫做"梦红豆"的尸体。
心里竟是欣慰,又犯病了。险些又冲到男子怀中,及时停顿下步子,睥睨道:"他做了王爷?哼,怎地不去做皇帝!"
他不语,将我轻功拖至远郊处,又是冗谈
"你也敢一人出现,现在多少人觉得你像这画像上的,准备杀了你去邀功。"
"这没死倒是过错,惹下了麻烦。这一路上你该是费心了。"原来还是蠢,竟然把那些人眼中的杀机误认为惊豔。原来花四玄为我在背後挡了多少?!我就是这麽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总以为如何如何,最後冤死在别人的陷阱中。
"他竟准备做什麽?"花四玄倒是问倒了我。
"我看是想杀我!"那皇榜上赫然写著"尸首",难道不正是隐匿著杀我之意?
"不对!他不知你下落。可能......仅是要你随著皇榜现身。一箭双雕──若是你死了,是寻你尸身,若是你未死,也会因为被人追杀而向他求援。"
"死的,活的,总之是要找到我?受宠若惊。"摇摇头一声长叹。
"他与你究竟......"
"哦。"挖挖耳朵,吹去指甲里的老垢,一脸泰然,"只是我正巧就是他要寻的冷相思罢了。咦?我没有告诉过你麽?啊,好像是没有同你说过的样子。"
"冷相思......"满眼不可置信。
"嗯。"
"你可知道你有时让人恨得切齿,恨不得掐死你?!"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牙齿却在摩挲作响。
呃,是这样的麽?十分耳熟的话。摸了摸脸,表示诧异。
第十九章(下)
那男子果然一连阴霾,毕竟还是拗不过我这老牛一般的性子。随时周遭的视线渐渐密集,依旧我行我素,去买了一些柴米油盐......以及......一把竹笛,不名一文的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