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举起手,不由缩了脖子倒退几步,生怕他暴戾的根性迸发,一掌劈了我。手缝中偷窥过去,呃?人那?原是已经迈步进了栈房。
自讨没趣,啐!
拖腮看著他慢慢抿著佳酿,姿态优雅从容。烛影摇曳下不真切的面容似乎越发俊朗起来。若不是有一阵没一阵的腹痛,还真以为自己在做梦。竟然会与堡主这样的大人物同处一室啊!该是多麽荣幸之至──呔,其实是我死赖著不想走而已。
反正是个流氓,不如痞到底,梦红豆可不求什麽洁身自爱的美名。
"你究竟在作弄什麽鬼把戏?!"瞪了一时三刻的样子,再好的兴致也由於耐心枯干而消失。冷亦寒终於放下酒杯质问起来。
"啊!对啊!您送我了笛子,我也该回报点什麽才好。"几乎是自言自语,喉中咕哝。
"......"他只是睨著,斜坐在桌几一侧明明只有咫尺,始终觉得与我有天渊之遥。
嘟嘟囔囔站直了身子,往门外走:"要浪费您开的两间上房了,随我去莲都远郊吧。"
"什麽?"被人牵著鼻子走的堡主显然有些怒气,这深冬虽过可还是冻人,何况黑夜寥寥的,只有做贼才有好兴致出游。他一定恼得很。
"大人,鬼把戏也有剧终的时候。"淡然一笑,仿佛隔绝两人所有过往。心中一个声音低唤,该了结的终要完了,"快马加鞭一个时辰,我带你去见相思......的归宿。"
不愧是武林高手,只是片刻痴愣立刻回醒。消失在面前的翩然如同一晃而逝的飞云,永远攀不到,捉不住。我算什麽?我只是凡世一颗可有可无的微尘。
莲都外郡百步碎,怪石嶙峋寒风瑟骨。穿得再厚还是掩不住凉意,四肢百骸透出的战栗让腹中作祟得更厉害。背後是他的胸膛,可是没有温度。
"喂!你可莫要这个时候睡了!"声如洪锺著实搅了我的梦,恶梦。
"啊......"装模作样打个呵欠,放眼看看四周,"哦,似乎就是这处了,原来这麽慑人的恐怖!"
"你!"一把扭住我的脖子,厉色吼道,"梦红豆!你又耍什麽花招?!"
"不敢不敢!咳咳!"嬉皮笑脸扒拉著他掐著我的手,指望能多呼吸一口。
"!"却是带著惊恐的眼色放了手,让我也好生诧异。唇边痒痒的,有些异样。指尖抹了一把,残月下竟然是一片黑色的粘稠。奶奶的,老子可是没有喝墨来著,这是什麽鬼玩意儿?!看堡主大人这种样子,就像我已经濒死......嘿嘿,醉相思,你玩笑开大了。
"哟,早知道就不偷尝小二的芝麻糊了,怎地吐出来让您吓著!唉唉......"摇头晃脑挣扎著下马,失神间那个人也没有拦住。
"梦红豆!"他突然下马,扳过俺那细瘦小肩膀儿,低吼道,"你......"
"我?!"退却两步闪开了钳制,猛地胸中狠狠勒紧,几乎透不过气来。惨白著那张脸皮苦笑道,"乱葬岗呀,这里是个安息的好去处。"
往上,是一望无垠的墨空天穹;往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峡谷,这麽安逸无扰的地方就是我替相思选的好去处。看他眼神闪烁了两下,透著怀疑不绝的神色。
腰间,还有那颗没有来得及奉上的醉相思,袖管,也躺著蓄势待发的匕首,月上柳梢头,若有夜鴞低号便是我要动手的瞬间。眼见时间不早,再让老子来煽情两把算了!
周遭都是没有碑文的坟冢,尽是那些没有人陪的孤魂,今夜又两个大活人作陪可是难得。唇边撩起笑意,腰间熟捻抽出他赠与的礼物──虽说是心不甘情不愿,好歹也是他给我买的,是赫连碎雪买给红豆的。袖口来回地擦了好多下总是觉得还不干净。
"呜......"凄厉的低音起,冷亦寒也有些窘然,不知其意。想我这样在荒山野岭三更半夜胡乱煽情的也是少见吧?嘿嘿,惊世骇俗的人哪,只是指望你能记住。
山野的寒是彻骨,冽风撕扯著皮囊,几乎像刀刃一样能削到骨头。指尖打起了寒战,抬眼看看冷亦寒,稳如泰山傲立风中。衣襟狂舞,发丝缭乱,再一次再一次......目不转睛地视线胶著,这一次,没有什麽古怪附身。是的,只是我想从心底好好记住这个人而已。
曲儿低婉凄楚,几乎被寒风的嚣叫声盖了过去。终了,才发觉,孔洞处也满是溢出的黑污。
"唰!"几乎是无措地跌入他的怀中,这个人又在施以吝啬的怜悯。
"冷亦寒,我想问你。"笑吟吟地咧开嘴,"我比相思差在哪里?"
"故人已逝,无谓长短。"
"你在逃避。"冲他这一句。明显地,肩上手臂一僵,松脱。我踉跄著晃荡至一边,保持五尺之遥。
低头看看污浊了的笛子,用袖口再擦了一擦。抬头:"除了伤,这是你第一次赠与我的珍贵东西,真是要好好收藏。啧啧,莫不是您贵人多忘事?这是什麽迷茫表情?"
见他一脸不解,只有开始絮絮叨叨。说话间还不忘将衣服解开作证:"喏喏,胸口的掌印,刀痕,鞭伤,喏喏,牙齿一个掉了......还有......那个地方......估计你也不想看......其实我也怕受冻,不能在这里......呃?"
身子被死死抱住,就像身处在冰窟的暖炉旁。激荡的心跳,鼓噪的悸动,从人身上的体温源源不断流淌。狐裘子的毛领刺得我的脸痒痒,忍不住仰起面,看看这个捉摸不定之人的尊容。皇子,堡主,你的身份与我无关,小的只知道,自己的心卖给了你。很早以前,踏入慕月堡第一次遇见你......亦或许更早......你的身影已经刻在我的脑海中。
"为什麽?"他的唇只是在离我不到一寸的地方喃喃,迷离的眼中还有一丝深邃的不懂。
"为什麽?"竟也想被催眠似的重复了他的话,呆呆看著这个俊美不羁却让我痛心彻骨的人。
轻轻舔了被风吹得干燥的唇瓣,小心翼翼印了上去。既是一个亲吻,又是一个誓约。我答应相思的,我不会忘记。
"赫连碎雪,好兴致!在这荒郊野岭也有这等风花雪月的雅趣。"不是说让那鸟叫声通知我动手?竟然会是他自己出现?!碎尘,你终还是不放弃。
"过奖,王爷!"微微抱个拳,竟好似早就猜到一般镇静自若。反倒是被搂在身前的我有些呆滞。
这一回,看见碎尘脸上有些迟疑的神色。其一挥手,就看见一群戎装兵士拿著铮铮铁器一下子围了过来。
气氛颇为紧张。我扭头看著背後人的面色──未有变化。轻轻说道:"不是我。"
"哼!事已至此,是或不是俨然不重要。梦红豆,你这个下人还真是得力。"
"......"身子一直,被那人轻轻推开。就好似刚才的旖旎原是幻像。他不相信我!果真,一直到现在,从未相信过我。
"呵呵呵,如今情势也是不利啊!冷堡主!"狰狞邪笑间,一干箭士包围,齐刷刷弩弓。我与冷亦寒,站在圈中,下一瞬间便是万箭穿心。
"多谢关心!只是......冷某还未有完成大业,这一回有些不自量力的人主动上前挑衅也是出乎意料。"笑声从唇中溢出,白白的热气也在嘴边蒸腾。
"口出狂言!本王这一回要把上次的帐讨会来!"咬牙切齿一吼,"听令!"
"是!"箭在弦上,勇者豪情震天。从未见过这阵势的某人呆了。
第十八章(上)
"唰唰唰!!"紧闭双目做缩头乌龟状。该是成个蜂窝而亡麽?终究是个难看的死状。
侯了半晌,也没有身体的苦痛,怎麽回事?睁眼凝望周围──一片狼藉。地上却是满地尸骸,那群骁勇的箭士已经失了生气,尽数倒地。
"这......"诧异地张大嘴巴,望著两个对峙无语的男子。一个挺身直立,双腿却有些颤动。曾经的眼高於顶,曾经的不可一世。赫连碎尘,你的气数尽了麽?
另一个还是那样傲然侧目,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该在眼下臣服,他就是一切的主宰。有血有肉也有灵魂的你,心在说什麽?
"风兄,别来无恙?"冷唇微蠕,吐出敬语。
猛然发觉那群包围圈已经易主。如今手握长弓的尽是一干素衣简装的侠士,随著某个人物的走来缓缓挪出一块空处。
长发不羁,眼神凌厉却不似某人的骇人,带著看透沧桑的平和,信步走来。青色长衫被山风吹得扑腾作响。周遭一片呼喊"盟主!"
"咯!!"一个激灵。风解忧,当今武林盟主,曾经是冷亦寒的座上宾,我亦是在某个月黑风高夜晚"瞻仰"过他一面。这个人怎麽会此时出现?
"冷兄,风某琐务缠身,来得迟了,见谅。"同样抱拳,两人相视而笑。
又是一出新剧,有主角,有配角,也有跑龙套。暗自对号入座,嘴上慢慢浮著笑意:又成了小丑。转眼看一眼脸色乍变的王爷,险些忘记还有一个他。
"冷亦寒!你勾结武林匪类,屡次与朝廷作对,还说与权势无争?"狞笑一声的赫连碎尘似乎有些急躁,运了掌力疾步过来。
"哼!"鼻中不屑一嗤,与风解忧一个眼色交流,轻轻点足跃前。掌风对峙间仿佛能看得见强大的气流盘旋。
哦哦哦!传说中的神功盖世!直让我这个乡下人开了眼界。也是,普通的市井之流哪里有如此强悍的功力?!险些"啧啧"赞叹出声。
"咳咳咳!"不知什麽时候从半空陡然而落的王爷摔在面前,不停地喘息。
"......"另一边的风解忧不愧是见过市面,竟然饶有兴味看著两人一来二去。
"如此五招也承受不住,是不是在宫中休养生息得久了?"唇边展露一丝讥嘲,轻蔑地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尘灰。
"你......"怒目相向的王爷俨然没有往日的得意之姿。
"若是一击毙命也是没有意思的。好的猎手不喜速战速决......而是喜好追逐胜利的过程......将猎物牢牢掌控在手中的那份悸动该是美妙无伦。"
缓缓移目过去,那人的视线不禁由碎尘身上瞥到了我,胸口一紧。
"......"王爷不语,兀自思忖著。
"碎尘,你该是不晓得那日你进入慕月堡已经被我掌控了行踪!该说你是迂腐还是单纯呢?竟然小觑慕月堡,也是你的败笔。"
"原来......那个时候,你就知晓我和王爷还有联络。"喃喃道。他什麽都知道,所以他什麽都不说。就等著我自掘坟墓的那一刻。
"赫连碎雪!我不会让你轻意夺走我的江山!"那一刻我怀疑这个王爷是否有些错乱,冷亦寒从未有过夺取江山的野望,一切仅仅是你的臆想独断。原来......你疯了!原来......大家都疯了!
只听见呼啸而逝的风撕扯著发肤,下一刻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人影跃然眼前。眺一眼,那王爷颓然倒地奄奄一息──他死,梦红豆也死。
醉相思的解药──碎尘的血。
"呵呵。"惨白的面孔,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麽,只看到两个出尘男子面面相觑,熟悉的那一人终是狠狠扣住下颚。
"梦红豆!你笑什麽?!"
微微施力,用那只瘦削的手在气流中划出一个弧度,指著脚下万丈深渊:"我笑,相思在哭。"
"什麽?!"蓦地松了手,侧头向下处俯探,皱眉怒骂,"你说这里是相思的坟冢?梦红豆!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
"喏。"将那支笛子递了过去,"我是个小人,还给你,两不相欠了。
他却是透著迷茫,不解地对著我的面孔端详,迟迟不接过那支竹笛。潇湘竹,相思泪,曲终人散,伊人心碎。翘了翘嘴角,腾出手摸索......抽出了那把休憩许久的凶器。
"唰!"闪现雪亮的硬物,千钧一发的果决!
"冷亦寒!"一旁的风盟主似乎看出端倪,高声呼道。
"呃?!"下意识抽手,下意识地收回杀机,下意识地愣了一瞬。
正在眨眼之间,一切就那麽顺其自然地行进著,仿佛是设计完满的终幕。
"噗!"骤然一口黑血四溅,自己也惊呆了。直到胸口的伤势如同鬼魅缠身一般涌动蔓延至身体各处,才觉著不适。真的,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掌。
"!当!"刀声还脆,竟然刺得耳朵生疼。跌跌撞撞往身後缩退,只看见冷亦寒紧皱剑眉。歪歪嘴巴试著,笑道,"啊,险些忘了,这匕首已经断头了。"
是的,在我犹豫不决之际,已经在大石上试了一回刀口,那匕首应声断裂。现下,暗杀你的凶器就是这麽一把钝物。可笑的紧,我那份可悲的情。
男子顿然震惊的样子有些好笑,嘴唇蠕了蠕,始终没有说出只言片语。能说什麽呢?无奈地摇摇头,暗自苦笑。走到这一步,也是自找的。
"我是赫连碎尘的狗,该是自行了断。"装作大义凛然,站在生死一线间的边际。下面是深不见低的黑洞,就像蜗居著随时会吞噬人生息怪兽。
"梦......红豆?"他还有错愕,却是不含糊地上前,扯住我的领口,"你说的话哪些是真?那些是假?!"
"真假由心断,你相信的就是真相。"擦擦唇边的液渍,眯著眼睛笑道。
"相思他......"又是......冷相思!胸中郁闷纠结,仿佛能烧出一个洞来,喉中哽咽著,不由又咳出一口腥臭。
"呔!无情最伤人,果然不错。看来转世投胎不能再为人,太苦闷。"讪讪嘻笑,一手抚上他紧拉领口的手。极力回想著学过的某人丰姿,双目氤氲,切切低叹,"红豆的心很痛。"
"......"有所触动般手一缩,他又怔了。
"伤痕累累惯了,冷亦寒!"迈步在悬崖峭壁边缘,没有人劝诫亦没有人伤怀,我默默地来默默地去,世上未因失了这个人而失了精彩。
"你......"风解忧倒是闪过讶异之色,"冷兄!"
"既是要寻死!何苦拦他!"狠狠击碎了最後的希冀,那个男人对於梦红豆的存在终於没有任何留恋,似乎能感觉胸腔一点一点变冷,全身紧随著麻木,这就是所谓的情伤?天心,那个时候我还鄙弃你,现在终是自尝苦果。
见他毫不在意,随手扔去了我还给他的笛子。"劈啪"声,那竹物滚落在褐黄的土石上。心如刀割,纵使我用全身心地热去融化你,只能换来你的冷酷你的冰,换回来一个体无完肤的自己。自作孽!
"唯一没有骗你,这里却是埋葬著相思。不是曾经,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回头在看一眼曾经的迷恋,向著自由越了过去。挣脱一切枷锁,我该有幸福了麽?
"你究竟?!"耳边带著近乎崩溃的呼喊,身体被冷风包覆,抛掷谷底。
"雪,可曾忆得,待到红豆破碎时,相思......就断了。"我知道你会不解,我知道你有不甘,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始终不愿透露真相,或许仅是想等待著,等待著你对红豆展颜的那一天吧。
排山倒海之势的过去滚滚涌来,两个少年朦胧的身影慢慢嵌入碎裂的记忆。一少年略有羞涩地展开手掌,怯怯道:"红豆寄相思知道麽?"
"赠我的?"
"嗯。"
"雪,红豆若是破碎,相思也该断了吧?"
眉目清俊的少年仰面,轻柔的笑意沁心,仿佛一个不沾染尘世污秽的仙子。两个少年青涩的情谊,就像花池涟水,清纯甘美。舒心地扯开无人能看见的笑厣,安然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