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我徜徉在花海中。
西方天际的赤霞仿佛与脚下的红色连成一线。最喜欢的红花,娇豔刺目却蕴著剧毒。这一片赤色的屏障让无忧谷环绕在静谧无扰之下。偶有不速之客也会被花粉侵袭,中毒匪浅。一年四季中,唯有冬日无花,待到冬天我们便会藏匿至山洞避寒了。
与世无争的生活,持续了多久?安逸悠然的幸福,享受了多长?
任时间流淌,不自知。在这深山谷下,什麽都不忌什麽都不忧,果然是无忧之谷。嘴角浮出笑意,迎著夕阳前行。虽是落日,光焰依旧眩目。眼睛眯紧,从罅隙中看这个世界,一片火红......脑中浮出了一些涟漪,慢慢蕴开,引出深深浅浅的细波。
好困呵......
谁?在火中挣扎低呼?是谁?流著眼泪一遍遍呼喊著:"少爷!少爷!"──是我?
"豆儿?!"一声惊呼从远处飘渺而来。
一个激灵爬起身,怎麽又睡著了?师父还在等著!无奈甩甩昏昏沈沈的脑袋,随手拉拔了两朵花,往怀中一塞,返身赶回去。
茅屋前一个孱弱的身姿立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偷懒?"
我瘪瘪嘴,争辩道:"要不是师父让我背什麽药经,我怎会累得不行?"
"噗!"一个爆栗准确落在脑壳,痛得跳脚。斜睨一眼面色苍白的男子,恨恨道:"师父就会体罚我!看那人今日还不来缠你!"
面前的苍白浮上阴霾,倏地由晴变了阴。默不作声半许,终拂袖进屋,不理我了。隐约听到他微微的咳嗽,这才意识到又触了他的忌讳。
"咳咳咳,咳咳......"激烈的振动让脸色也涨成暗红,我赶紧进屋,拍著他的背,怯声问道:"师父......没事吧?"
"......"转过身子不再理我,一把年纪了,还使什麽性子。
"师父,是我的错!我嘴巴坏!让我嘴巴烂掉算了!"抓起那花往嘴里塞去。
"你个蠢东西!你早已不畏这红花的毒了,还装什麽?好好的浪费了我的花!"喘息著,将我手中的娇豔夺去。
"嘿嘿......"安心看到他面上的笑,自己也傻笑起来。师父原是不太愿意多笑的,但是他笑起来特别好看。虽说五官只是清秀,配上他雪白的发和比一般人浅色的眼眸,著实有一些妖媚的韵味。第一次看到他还以为是哪里的妖精,至今记得自己当时呆滞的模样,实在好笑。他的笑总是让人有种舒心惬意的畅快,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再一次看到,想要守在他身边,天天看他笑意盎然的样子。
"做什麽?"又是一指戳向脑瓜,我一顿。
"我要变笨了。"撅著嘴巴不甘地翻白眼。
"你原本就笨,只是偶而有些小聪明......"一语道破我二十年的人生,搔搔头又是傻笑。
就这样和乐融融岂不是最好?
没有痛苦,没有折磨。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被人不屑的微尘。看著他熟捻拿起花瓣慢慢捣捻著,我陷入沈思。师父,又是受了何种伤害呢?什麽都不说,什麽都不做答。和我一样。果然是惺惺相吸吧。
遥望窗口,太阳快要落山,那个人,今日有些晚。
"沧怡。"憔悴的声音。门口不知何时翩然而至的白色身影。
"做什麽?!"师父却是在对我说话。顾沧怡,很优雅的名字。比我的大名好听太多。
"啊?!我出门。"剑拔弩张的冷战可谓让人汗颜,我可不想被你的怒火烧溶掉。摸著脖子,有些发凉。
"你要是开门,就不是我的徒弟!"厉色吼著。门外的那个人也听该听得到。
"呃,师父,他也是辛苦了一年,就让他进屋坐坐吧。"笑得牵强,冷汗直冒。师父的面色更加难看。
索性一捶桌子,怒吼:"辛苦?他辛苦?你究竟向著谁?"
"呃......我当然是向著师父,可是他好像挺可怜。"瞟去同情一瞥,门外的人坚强哦!还没有吱声。我一边回答著快要暴怒的师父,一边在背後搞著小动作。
"唰!"成了!
"梦红豆!你反了!!"眼见即将扑将上来的娇躯,我受不起!回身一拉门,眼见他朝著门外惊愕的人倒去。被那人紧紧拥住!
"徒儿是有一句说一句的老实人啊!"假惺惺扼腕叹息,"确实我的命是这位花公子所救,我不能恩将仇报。"
"你!"一边瞪我,一边还在那人怀中挣扎。
"沧怡,终於让我触到你了。"翩翩美公子啊!为什麽单恋这块脾气硬臭的石头呢?唉,我也算天香国色,何况对我又救命之恩,我也可以以身相许的啊!
"放开!"师父铁青著脸,浑身哆嗦。
扭头只看见两人推推搡搡纠缠不休,却只有师父一人在做无用功。不是徒儿胳膊肘往外拐,那个人武功太强,师父你还是从了吧,不然咱们都没有好日子过。越走越急,最後几乎是小跑著离开茅屋。
回身再看,已经进了屋吗?胳膊终究是扭不过大腿的,注定被人压就不要再作无谓抵抗。我垂头感叹。前半生的经验让我这个脑袋瓜尽是些龌龊下流的糟粕,嘿嘿,下意识地将他们也想得下作了。或许只是促膝谈心罢了。
谁知道呢,不去打扰便是了。花残月,魔尊啊!竟然对著他如此卑躬屈膝,师父果然不是一般俗物。
拔起一棵青黄的狗尾草,将草茎放在口中含著,索然无味。
"砰!"直挺挺倒在花海中,天色已经暗了。
好软呼,又有些芳草香,带著落日的余温,让我不由浑身绵软。
"不可以睡,不可以睡!"捏著脸皮,产生痛意,山中的初秋可是生寒,万一睡死了得了伤寒怎麽办?
滚著身子再压倒一片花,身子覆在土地上,眼睛望著不远处的茅屋。他们在做什麽?冷战还是吵闹?师父是愈发脾气急躁了,随著那人出现频繁更是发作厉害,难不成是中年人的通病?呸呸,二十七算是中年?那我岂不是也近了。
这花再让我压著估计明日会有人暴怒才是真的。看著一片压扁的残花,我苦笑:"天为被,地为床?那两人不会让我今天就躺在你们身上过夜吧?"
唉......师父也不是一个人呵,那个人对他如此执著。哪像我孤寂寥寥,独活在世。没有人垂怜。不由摸向身後,抽出腰间竹笛,高高低低呜咽其声。
做什麽假凄凉!终是扔了物事,仰面倒著,闭合眼睛。不看不听不做,眼不见心不烦,就这样睡去吧......
第一章(下)
"豆儿啊,作什麽要投身到娼馆来呢?"丽人儿轻轻捻玩自己面颊边的一缕青丝,百无聊赖的样子问著。
"嗯......为什麽呢?"我也故作沈思,搜尽腹中可怜巴巴的几滴文墨也想不出文邹邹的道理来,"因为这里的恩客给的钱多啊!"
"说得轻巧!倒是要被人欺负得落泪才能挣上这麽几个银锭子。"
"我做仆役,不用接客!"脱口而出。
"所以赚得少嘛!你说你哪来什麽恩客?"天心嘟著嘴巴,"啊呀,若不是见你一肚子坏水整人怕吓跑了客人,怎麽会不让你接客?总是要卖的,不如今日就陪著我,先学著。"
"公子你在开玩笑?陪客不就是吃喝玩乐脱光一睡?还需要学?"自己在想这上下左右尽是好榜样了,莫不是还要学什麽更高超的技巧?
"哎呀!就当陪著我麽!"一手拖过我抹桌子的爪子,就往别处去。
......
这一年梦天心十九,我──梦红豆十八。到这相公馆也是两年多。说实在话,生活颇为滋润,除了打扫搬运跑腿,尽是琐事。不过,似乎逃脱不了美人须卖的命运。那鸨子也是好几次提醒我了。终是会在这"恩善居"被个男人压麽?唉......
未料到天心的一举却是扭转了自己命数。自带到那恩客面前,我的人生轨迹就开始紊乱了。
"嗯,长得真是与天心极像的。"斜在软榻上品著珍馐,一手还在天心身上游走的人,正是这个朝廷最有实权的男人──王爷赫连碎尘。人称尘王爷。
只是略微瞟过,就坑下头,大气不敢出。这个死天心,什麽时候傍上了这麽腰粗的主儿?!我竟然也不知晓。
"抬头吧。"
时常听到街头巷尾议论,这个王爷重兵在握。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宇轩昂。特别是那双锐利的眼。如鹰般刺目的视线直扫过我的脸,像被利刃切过皮肤的感觉。实在吓人!
"叫什麽?"看他们亲昵的样子似乎是时常来往?兴许真是天心的常客。大手搂著天心的细腰,轻轻啃咬著脖间白瓷一般的光滑肌肤。眼睛却盯著自作主张开始为他捶腿的我。
"回王爷,他是我手下仆从,极为顽劣......叫......"气息急喘不稳,该是被撩拨得血液沸腾。
"让他自己说!"纵情之时还能保持威仪,却是控制得当。我暗自佩服。天心红透了粉面,缄默不语。
"回王爷,小人叫红豆。"恩善居所有人都姓梦,统姓。
"嗯,也是有些意思。"这不是废话,叫阿猫阿狗不也是有个意思。不自觉歪了歪嘴。却被他一个凌厉捕获了这个不敬动作。下意识吐舌头。
"会些什麽特长?"妈呀!还好没有让我括耳光!听说他很凶悍!
"回王爷,小人会吹笛。"虽说是孤儿流落至此,但隐约还记得小时候家中也是书香门第。因此还识几个大字,这个就不算什麽特长了吧?
"王爷,他的字还算漂亮。"天心你插什麽口。
这拧眉严肃的男人真的是来消遣的?总觉得一室紧窒,丝毫没有轻松愉悦的氛围。只见他听完又开始拖腮思虑,似有什麽伟大的计策在酝酿。
"让他明日与你一同来见我。"依旧盯著我的脸。我自认为长得天香国色,可是还没有到那种让人移不开眼的地步吧?何况时常里外奔波,肤色暗哑粗糙得很。不由自主摸著自己的脸,也就是一张人皮而已。
"是!"天心虽有些诧异,很快恢复。站起身子欠了身。我成了不知情的笨蛋,站在一侧发怔,丝毫不知发生了什麽。
"呃!"吟哦一声,耳边生风。却见男子下了塌,霸气十足横抱起了天心,往一侧香幔走去。我的观摩结束了麽?搔搔头,识趣地告退。顺势瞥到两个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的木讷守卫。王爷的兵,果然也是不同凡响。
轻轻吐出一口气,背後已经被汗沁湿。未料到自己也有亲见皇族的一日,恩善居真是有些背景。难道传言是真的?这个娼馆真的就是王爷所开......唉!又开始胡猜。我晃著脑袋,关上厢门。隐约还能听到一些动响,竟是两人的情趣之事。头皮一麻,加快了脚步走远了去。
我与天心究竟算什麽?兄弟,朋友,亦或是知己?恐怕都有。初见时,正在街上行乞,看见他的脸也是惊讶得合不上嘴。都说这个世界上会有三个人和你长得相似,难道这就是缘分?他与我竟是长得七八分像了。就这样抱住此人的腿脚,死缠烂打扭住他,终是绕得心软,被带回到这里。
"咦?我?"迟疑著。
"不是昨日说得好好的麽。王爷的话你也敢忤逆?"天心装出一脸凶悍却没有威慑力。
"啊!我可没有那个活胆!"实在不知道与权贵们该有什麽交集。我只是仆役,又不像你一样是个豔名远播的倌人。
"放心吧!王爷自是不会亏待我们。"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更加疑惑了──难道他好这见不得光的怪癖?让两个长得相似的人一同服侍他?光是想象就有些畏惧,也不是没有这种特殊癖好的客人,可是真的被自己遇上还是吓得不轻。
这个王爷得罪不起。独揽朝中大权,据说还费劲心思招兵买马铲除宫中其余势力。当年的太子政变,他亦是借机接连扳倒了好几个皇子,多少皇族被屠。更有甚者传言,这个假意围剿太子势力的王爷根本就是阴谋的策划者,是他派人怂恿的太子。这些个无稽之谈也好,市井八卦也罢,反正让我听得冷汗涔涔。
都是天心的建议害惨了我。
"来,进来参见。"天心很是懂规矩。
"小人红豆,见过王爷。"只顾硬著头皮跪拜,始终低垂著头。
"抬头。"不温不火的低沈声线,似乎心情还是不错。我抬起头,眼神也大咧咧放肆起来看著他。毕竟也是妓院的嘛,放浪轻佻是职业习惯......自己解嘲。
他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微微眯起眼睛:"知道为何独选你与天心?"
"红豆愚钝。"若我说出你有怪癖我的脑袋还能保住麽?
"这里有一副字,你临抄下来。"
"呃?"奇怪了!难道王爷的怪癖却是让小倌在暗室里练字?喉中不解地咕哝著。
"豆儿快些动作。"天心还在催促,似乎很著急。我不解地望向他,又看著那个王爷。他只是面色微微含笑,也不知葫芦里卖什麽药。
"临摹小楷?"看著隽秀的字迹,不难想到这个写字的人一定是爱好舞文弄墨风雅儒士。好漂亮的字体。
"不错。写来。"颔首道。
只得点头遵命。
第二章(上)
怎麽看著临摹这种东西都有些蠢。貌似是个识字的主儿应该都会临上一些大家的字吧?只是不知道手上这个诗词,是哪位大家的。胡乱涂著,唯唯诺诺交了差事。
却见他看得津津有味。像是字上开了花一般。他脑子应该没问题吧,怎麽看这几个勉强算得上书法的挥毫只是方正,却和那上面小楷的气韵相差太多。
"却是会写字......"原来只是看我会不会写,根本不在乎我的水平。有些别扭地翻个白眼,在他身後。却被天心狠狠掐了一把手臂上的肉。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友情这玩意儿究竟能卖几个钱啊。
王爷终於抬头,舒出一口气:"这样更是容易学,你还会吹笛?"
"是。"弯腰应承著,心中更为错愕。难道他是在选拔才艺卓绝的小倌侍奉?可是我这个不入流的货色也能甄选未免太奇怪。何况......宫中一向只有才女选秀却未听过"才男"一说。脑中兀自想得偏离了,手却自甘堕落拿起一侧准备好的竹笛,开始气运丹田。
"......"不就是咿咿呜呜的乐器麽,信手拈来。
"不错。"他难得奢侈投来一注赞许的眼色,一边的天心也笑得开怀,只是那两个木头侍卫依旧面无表情。我还是丈二和尚的呆滞样子。
尘王爷终是示意天心,他挪出莲步,媚眼如丝。眼中有些笑意,神色却拘谨。这是算什麽表情,我不认识的......天心。
"豆儿可知做这些事的用意?"
糊涂,摇头如波浪鼓。
"你可曾看那临抄小楷的落款?"
瞪大双眼再烂纸上搜寻著蛛丝马迹,蓦地发现"相思"二字。
"相思?"那是什麽玩意儿?一种零嘴儿的名字?
"正是冷相思。"天心颔首。
"慕月堡堡主所寻之人。"脸上浮出冷笑,有那麽一瞬间,我觉得这个王爷很可怕。
"寻?"
"他已经匿迹好多年......"
虽然对他们所说的名目更加糊涂,还是对此次的事由有些眉目。
"慕月堡近年来再江湖上也地位飞升,若是像魔教一般龟养生息也就罢了,但他偏是与朝廷作对。著实是个大患。"拧紧了眉头。
我也是听过盘踞一方的慕月堡的名号。堡主性格乖张,却好似和武林盟主风解忧是挚友,因而鲜少有道上人横加得罪。而他真正的实力,无从得知,是个谜一样却流言不断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