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我能......看到自己的脸麽?"十三年,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种样貌。自在铜镜前瞥过一眼,再不想看见可怕的那一张坑洼不平的残破面相。
"......"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无非萍水相逢怎能如此勉强。且......他只是说说罢了,村里没有一个大夫敢收治自己,不是麽?
心底自叹,唇角微微扯了扯,少年的背影却像背著重荷的佝偻老人,无奈且失落地返身,向著偏远处行去。
熟悉却又被淡忘的情形,好似看见了另一人的过往。顾沧怡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少年,太像曾经的自己。孤立无助,单薄且瘦弱的身影。
"请等一等。"情不自禁地开了口。
"嗯?"少年回头,眼中隐隐闪现讶异,正像溺水的人握住了浮萍。
一阵悉索,那人枯瘦的手中忽而变出几片花瓣状貌的东西,让人看得怔怔。随而见他不紧不慢上前,将花瓣敷在少年的面孔上。
"嘶......"有些火辣的灼烧感,少年皱了眉头。
"果不其然。"黑纱下那人喃喃自语,沙哑的声音却是让人听著不厌。至少,苦儿觉得他的声色比村人的中伤动听多了。
"请问......"毕竟是生人,眼下近在咫尺,连薄纱下吐呐的生息也听得真切。有些无所适从。
"你该是身中奇毒久矣。"
"啊!"几乎是惊呼,少年恍然大悟。怨不得自己与过世的母亲同样的情状,怨不得村人看见自己退避三尺,怨不得......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婆婆在自己高热发汗的时候总是百般谨慎地将拭身的棉絮还有贴身衣物一把火烧个干净。自己难道会如同母亲一般死不瞑目?咬了咬唇,有些颤抖的声音:"可还......有救麽?"
"方才说过,我能救你不是?"似乎带著春风一般的笑意。
"高人......"
"原是不想涉足外面琐事......竟是不能悖了医德,违背师父的遗命。"男子说著让人费解的话,苦儿倾著头,依旧皱眉。
"高......"
"我是顾沧怡。"轻轻打断他的话。
"咦?"
"沧海一粟,心旷神怡,你叫做什麽?"
"......呃,苦,苦儿。"面色羞赧,第一次与陌生人交涉如此密切频繁,亦是第一次,被人待如平常。
"好不凄惨。"
"呃?!"说什麽?
"你的苦还没有受尽麽?"问得匪夷所思。
"苦儿,天生就是......"苦命二字不待出口,咽了下去。
"不能这麽悲观厌世......"否则就会像当年的自己,顾沧怡暗想一番,"怜卿,君需怜卿,好麽?"
"怜......卿?"动人优雅的记号,这人是在给自己一个名副其实的名字麽?
见他没有什麽异议反而琢磨似地怔怔发呆,沧怡笑了笑:"也算是有缘,孟村也有我曾经的追忆。"
"咦?"猛地抬头,面上轻轻飘下几片红瓣,微风中忽悠而下。摸了摸面孔,竟然觉得一股清透之意。
"这红花原是剧毒之物未想能与你的相克。"
"红花?"还以为是什麽稀有神物。
"红花,四季不衰的生命,曾经......是我眼中最最美好的。"
看著落於手上透著黑色的花瓣,晦黯的眼中闪过豔色:"四季绯。"
第二章
"好一个......四季绯。"不知是赞叹还是惆怅,淡淡的愁绪萦绕徘徊。从心里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有些与自己相似的东西。
"献丑。"少年不好意思般刮搔著面孔,笑容浅显。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原本素不相识却能在此时此地四目相向。
"在此处应该无人能驱除你体内的毒素。"说得坦然自信。
"呃,说什麽解毒。"喃喃间少年伸手摩挲著脸上肌肤,"本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容身之地。"
只是一日日苟延残喘下去。
"......"顾沧怡似思忖片刻,"随我走吧。"
"咦?!"
"若不嫌弃随鄙姓,顾,顾怜卿。只需些时日,会好生医治你的顽疾。" 却有一见如故之意,更重要的却是,内毒不除,他恐难活过十五。他该是不知,待体无完肤,自己的性命也将消殒。
"......"少年微微漾开了笑,点点头。眼在笑,心里亦是暖的。与其在这个冰冷的地方慢慢老死枯干,不如随著这个温柔的旅人远走他乡,至少,能在死前领略一番别样的山河风光。
"随了我可是乏味无趣的生计。"隐隐听得出笑意。
"十三年了,苦儿也没有孟村的姓氏。"抬了头,眉眼尽是讥嘲,像极了看透沧桑的成年人,"反而是您给了姓,顾怜卿,很好听。"
顾沧怡沈默半晌,也没有停下步子,带著这个满面疮痍的少年踏上归途。
"顾......"也不知道给如何称呼。恩公忸怩,连名带姓又无规矩,少年倒是有些尴尬。
"顾沧怡,直接呼我便可,虽年岁悬殊,我只习惯听人指名道姓。"
"咦?顾公子您是做什麽的?"看著沧怡皱了皱眉头,不知是不是"公子"难听。少年心口一紧。
果然,是个未见世事的孩子。沧怡扬了扬手中的物事──小小的铲刀。
"我是个行医者,同时,也是制毒之人。"沙沙的声线听著粗哑,却是温柔。苦儿──现在的怜卿,怔了怔,不声响。
看见孩子抖缩著退後了步子,沧怡暗笑。
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为何与你一见如故?我原是和你一样身体带著毒素,现如今......一些变故,没有了内毒。只能靠著一些花草研制了毒药捍卫自身。没有武功,在这个世上难以存活。"
看著他抬起下颚,缓缓遥望前方,也不知道闪现何种眼光。
怜卿只是从他轻叹中听到了无奈......还有......失落。应该是有著不为人知的过往,应该又是一个在磕磕绊绊中残活至今的人。
"我......可以拜您为师麽?我想兴许还能活下去。"清澄的目色闪耀著。
只是刹那的错愕,顾沧怡点点头。
"你会活下去。"
一路上是鼓噪难平的心悸,拜师了,拜了一个古怪难懂的人,甚至连真面目也不得见到。又这麽一时间,整个人是浑浑噩噩。
"呔!只是一条不值钱的性命。"自言自语著。
顾沧怡眼色一变:"怜卿,存亡在你。"
不可置信地侧头仰视,似乎有些置疑。
那面纱在微风下轻轻浮动,如同黑色的波浪一起一伏地,只能看到露出的脖颈纤细而白皙。那人喉头一动:"越是置身予罅隙中残喘的性命,越是该极力活下去,若是想,你便能活下去。"
"嗯。"轻轻喏了喏,怜卿蓦地发觉鼻子酸了。
"嘶......"阵阵抽痛直让少年面孔扭曲,也不知道师父调配的什麽药材,敷在脸上几乎比火燎还要难忍的痛。
静静坐在一角,看著师父的侧面发怔。
那一日的境遇就像是南柯一梦。明明还是在为生存而愁,眼下却到了这个衣食无忧的世外仙境。不过是距孟村几里之遥,甚至莲都城也近在咫尺。
莲都,因为面目可憎,从未出过村落,也不知道婆婆曾经提及的"大城市"该是予村落有哪样的诧异。
日头升得高了,顾沧怡直起腰,拿著一方帕子揩汗。银色的长发在光下闪得刺目,怜卿一时目瞪口呆。
只是清俊淡雅的一张素颜,金灰色的瞳仁却像是天人的一笔。整个面目魅惑而妖娆起来,只消似嗔似怒地蹬一眼,满目流光。胸口辉像被抽空一样,刹那间失了神。银丝金眸,孟村曾经出现过的"人魔"。
自己年岁尚小的时候,就盛传有人看到了一个行医者的骇人容貌,似邪魔似魑魅。婆婆原想让自己也去他手下看一看顽疾,可是那人竟想凭空消失一般在世间隐匿了踪迹。
"师父,喝口水。"恭恭敬敬奉上茶水,看著他缓缓拨弄著满地的血红。
"四季绯......"仿佛看著自己的孩儿一般,嘴角微微翘著。
满腹都是疑惑。竟不是如自己一般面貌骇人的他,有娴熟的医术,有慑人心魄的容颜,为什麽,躲在此处?
"师......"
"今日拆了面纱便可以看见容貌了,心里忐忑?"回眸一笑天地失色。
"啊!是有些。"讷讷点头,少年失神在他和煦的笑厣之下。摸著面上的纱布,有些僵硬的动作。
不知几回日夜煎熬,花粉花瓣物尽其用,还内服了诸多不知名的药。终於等到脸上的灼烧慢慢缓解,直至今日的酥痒难耐。原来也能看清自己的脸,终於也能看清楚自己的面。
一圈圈的缠绕除去,紧闭双眼。
其实本不用矫情作态──原就是可怕,难道还能更骇人不成。
"师,师父......"嗫嚅一声没了动静,著实吃惊。这个平日波澜不惊的男子竟也会有这种吃惊的表情。
金色的眸子闪了闪,嘴角慢慢扯出苦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说:"偏偏是这样。"
不知其意,皱紧了眉弓,忙不迭抓了铜镜仔细端详。明知不会有什麽倾城貌,还是觉得师父的表情太过异样。
十三岁的少年貌:细眉大眼,算得上清秀端正。
鼓噪不安的心也坦然,果然是妙手回春的神手。竟能让溃烂的肌理渐渐恢复成平常模样。满含著感激扭头看著顾沧怡,少年真心笑著。
"呃?"身体陡然颤动。
"芸芸众生,怜卿,你与我竟能相遇。"都说世上会有三个人与自己面貌一样,今日也算见识到造物神的伟大。
"这个......"顾怜卿更是瞪大眼睛,看著顾沧怡,再看看铜镜。
"看著你,仿佛见了我少年时的样子。"若不是缘分,这又是什麽呢?轻轻摸摸孩子乌黑的发丝,心坠入谷底。好似曾经的自己活脱脱站在眼前,那个自怨自艾成日唯唯诺诺的顾沧怡。
"实在是......太过巧了。"隐隐觉得长得像此神人并非一件好事,可是,自己又能改变什麽呢?命运往何处,人生就被指引到那个方向。
苦笑著朝著窗外遥望,青丝飘逸时,虽生存不易,却与血玉腥风绝缘,如今的自己,身存无忧却是身心疲惫。
若不认识他,不认识他,不认识他......自己也该像这个少年一般前程
似锦?
第三章
"处处小心。"四字箴言伴著叹息。
怜卿乖顺地点点头,怀揣著碎银去了门口,回头道:"师父,徒儿天黑前一定赶回来......不会惹事的,嗯......饭在灶头热著,您饿了就用。"
"好了,去吧。"沧怡温和笑著,看著孩子仿佛普通少年一般恢复了生气,由衷欣慰。
平日鲜少出谷,即使出去也是包裹严实,将一些药材换作日常所需。拮据的时候,也会到附近的村落行医营生。虽行径古怪,装束特异,可是药到病除的妙义却让村人们惊羡讶异後带著崇敬。
原想这样一个人默默终老,可是谁会想到让自己遇到这麽个少年。
眼看他身子越发抽长,原先的烂旧衣裳也不能穿著,自己的那些又不合身,只得让他自己去莲都做些衣裳。
顾沧怡看著满室寒碜,揉揉额头。却是一个正在生长的少年,这麽寥落清贫的生活也亏待了他。
小孩子终究会对外面有些好奇。巡诊时看他眼中看著形形色色事务那种异样的兴奋也有些了然。体内淤毒已经被四季绯控制得得当,暂不会危及他的性命,脸上的毒疮也完全没有踪迹。只需再一些时日,他便活脱脱是个平常少年郎。
想到,这样一个对万般事务都有好奇渴望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倦了这样无趣的生活,哪一天就离开了无忧谷,一向寡性的人也难免有些心中晦涩。
"唉......"随手拨弄著花儿柔弱的身姿,看著淡出视线的欢快身影,他也发觉自己不知什麽时候已经习惯了身边总有个嗫嚅木讷的尾巴跟著,一但真的消失不见,也真的会有失落。
寂寞,习惯了身边有人叮咛再孑然的时候,会更寂寞。
"咕......"怏怏吞下那花瓣,沧怡推开门。一束阳光直刺双目,用手掩著眼帘,深深吐呐。两年了,外面的世界还似从前?
"呵呵......"面孔上总是掩不住笑意,怜卿懊恼地拉了拉自己的脸皮。不过是第一次自行出远门罢了,师父不是交代过不可喜形於色麽,这麽快就抛至脑後了,一个人嘀嘀咕咕继续前行。
莲都城,从未有眼前这麽真切过。
其实,原来就不过几里。只是无忧谷隐秘在深山林立的谷底,而大片峻岭蜿蜒著遮挡了两方完全不同的天地。
自从面孔能够示人,总觉得这个世界也变得可亲。随著师父出诊,那些善意的奉承,或是不经意的夸赞都让自己舒心惬意。原来活著也有活著的奇妙。
奇怪了,不过只是皮囊的变化,怎麽连著心境也清朗了。
少年扬眉,坦然地笑:"两年了,师父总不愿带我到莲都来。究竟这地方是如何如何可怖?"
一派繁华热闹,从未见过的熙来攘往。一时间看得痴了。
"闪开,闪开,妨碍老子生意!"粗鲁的推搡,跌跌撞撞躲到一边,眼看著一个毛脸大汉手举一托盘,上面热气腾腾五大碗面条稳稳扎著。那人竟是有气力,一手托著纹丝不动,在人流中穿梭,面汤未见一滴散出。
"好厉害!"怜卿果然是乡下孩子进城的窘相,看著啧啧称赞。
"糖葫芦,冰糖葫芦!小哥来一串?"一个瘦脸的小个子不知什麽时候来到少年面前晃悠著。
"呃......不,不。"几乎是夺路而逃。
原来这边是这样的情景,怪不得师父不愿意来,竟然这麽骇人。
"小哥儿面目清秀,姐姐好心疼......"酥化了骨头的柔媚声音,怜卿浑身发冷。却突见一双粉白素手带著浓烈呛人的味道袭来。
"啊,做什麽?!"几乎跳起脚。纵使自己面目已经能示人,也是第一次有这些许人来莫名亲近。难道师父也是因为这些个而被逼得躲在深山峡谷?
"小哥......"
"我,我......请问医馆在哪里?"扭头闪避著红唇,只觉得像是被猪血涂满,一张一合间能被它吞噬。连著脖子上面的碎发也根根竖立。
"啐!原来是个病痨子!晦气!"那豪放女子挥挥几近透明的衣袖,转身返去。怜卿反而呆滞在原地,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依稀听到身侧有人窃窃私语什麽"年少开荤"什麽"伤风败俗"之类。
少年抚著自己的面颊,暗叹,不如还是原来的样貌,这条路上就会行人四散了吧。
好不容易赶至什麽什麽堂的医馆,少年已经精疲力竭。
莫说这里的路错综复杂,光是闪躲路边强卖的小贩就花了一身气力。大城市,就如这般混乱纷杂麽?还不如无忧谷清净。
"就这麽些,二十两,收好。"
"哦。"医馆掌柜差遣的小厮也是一副睥睨的嘴脸,怜卿浑身不舒坦。
"若非是些不常见的药材我们可是不会给这个价码......"
"告辞。"不等那个小厮说完,自顾自转身。日头高升,要抓紧时间了。
"胡说吧!竟有这等事!"一个女子尖细的嗓音在此条清冷的巷口格外刺耳。少年不由好奇地探头。
"哎呀,您也算是老主顾,我怎会诳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