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黎却出乎意料地善解人意。他对我鸣叫一声,却也不催促。我看向山腰若隐若现的殿沿,我所爱的人在那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每隔十年我才能够回到这里。鎏衣问我仙界是什么模样,我对她微笑道:“仙界和你所想一样,是个福地。”她不会知道,在那彻骨寒冷的地方,永远都只有影子伴在身边。
犹豫一刻,决定不向任何人道别。过些时日,便再拜托音黎将我的消息传来便是。
我动用仙术,衣袖无意中触到观星台上的银镜。不是我看错,我在银镜中看见赵炼的脸一闪而过。我看少黎一眼,而后对银镜念出法咒。镜中出现一把纸扇,和一只握着笔的手。那只手骨架匀称,却带着一丝沧桑的感觉。
扇中人额心一点殷红印记,微侧着脸俯看浑浊尘世的锦鲤。这把纸扇,倒是比那桃花扇画得好些。画完后,也不等墨迹干燥,那只手突然握住扇柄将扇子扔离桌子。镜中有人声响起:“老爷,我看画得挺不错,为何要扔?”是那名小童的声音。
一个声音响起,陌生,却让我不禁微微一笑。“倒是八成神似。只是这般面容盘旋在心中多年,害苦了我。”
好你个赵炼,皮痒的厉害。
扇子被重新递上桌,那只带着沧桑的手提笔在上面提句:相思难忘,枉自风流。待要再写,不知为何,笔端突然落下一大滴墨珠打在扇面上。
赵炼突然轻笑一声,他叹了口气,挥笔干脆地将扇面全部涂黑。小童不解地问道:“老爷,你不会想将此物作礼送与玄寂公子罢?”
赵炼道:“若有一日你看见他,便对他说,我要对他说的话,都在这上面了。”
小童喃喃自语:“若是他听得懂,那才有鬼。”
赵炼却不耳背,哈哈一笑道:“对,若是他听得懂,那才奇怪。”
镜中光芒消失,我转过脸,眼前浮现那把玄色纸扇。出神许久,少黎的鸣叫提醒了我。纵身飞入云端,在音黎眼中一向不愿主动开口同人说话的少黎竟会问我:你为何不悦,作为仙君,你本不应再有凡人感情。
我对他微笑:“我并未不悦。”
少黎不再说什么,飞在我身前带路。只一瞬间,乌源山变得渺小。我收回目光,心中五味陈杂。赵炼,告诉我,你究竟是何意思。你不是说,心如匪石,不可转移。
美人。
那一声不怀好意的轻唤,仿佛是千万年前的事。
是了,你不会再回答我。我也无需执着,那些,已经都是多年前的旧事。
第 37 章
我在瑶水镇守,打出一道金光传给音黎。只一瞬间便听见翅膀振颤的声音,来的却不是音黎,又是少黎。我蹙眉看着少黎,凝神思索一阵,心知音黎不妙。少黎在远处化为人形,却不靠近我。我道:“仙使,音黎现在何处?”
一向不苟言笑的少黎突然露出一丝古怪笑容,他道:仙君心中有数,自然是不妙,她应劫落入轮回中了。
我早知修仙没有尽头,必然不断接受考验,然而我未曾想到连音黎都逃不过劫数。毕竟,她已在王母座下三万九千年,还未曾历劫。
我对少黎道:“我有一事劳烦仙使,不知仙使可愿帮忙。”
少黎面容淡然地看我:仙君与我造化有别,本就没有帮与不帮之说。只有你发令,而我接受。
我微笑着摆手。“仙使说错,论修行,仙使应当在我之上才是。本君请仙使帮忙,只是不知仙使是否愿意。”
少黎深黑的眼眸静静看我,我总觉得里面藏了一些话语。然而他的脸却冷若冰霜,定然是我会错意。
“仙使可否替我传信去乌源山?”
少黎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他道:你离开之时,一位银发男子一直站在密林中看你,可是要传信与他?如果是,我不会去。
我突然怔住。他说,星烜看着我离开?我的心中有些发冷。
我之所以不告诉任何人我离开的时辰,便是不愿有人如此犯傻。星烜应当明白我,我不愿再一次让他看我离开。他怎么就,这么傻。我侧过脸去,避开少黎的目光蹙了蹙眉,而后对他道:“便请仙使告之狐族二公子,本君十年之后定然再回乌源山。”
少黎看我一眼,终于化为青鸟飞去。
昆仑之巅四面都生长着奇物。星圃真人轩辕呈帝的殿宇在中央,四方各有九口井,九扇门,神陆吾镇守此地。在大殿北方有一颗不死树,树上的果实可让食之人长生不老。不知为何人界也知道它的存在,他们称它为蟠桃。
六年之后,正逢人界三月初三,西王母在昆仑山瑶池仙殿大宴各路神仙,我才第一次见到不死果的模样。这种六千年才长成的果实,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散发着万丈金光。西王母赐我盛宴坐席,我却很快离开瑶池仙殿。
因为有女仙告诉我,明华上仙也来赴宴。
醴泉四周生长着奇花异木,一抹红色身影站在醴泉附近似乎在出神。我靠近之时,他很快察觉,继而向我望来。同那梦境中一模一样的面容,眼睛里是包容尘世的光芒。明华上仙虽然看似儒雅,却是天宫中的武将。那件如同战袍一般的红衣便是他的铠甲,任何神兵利器都休想将之毁坏。
看见我,他突然对我微微一笑。我微施一礼,向他走了过去。他未曾见过我,但我想他或许会问我是否是他的族人。因为在我们的眼角,都有相同的云纹。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默许我同他并肩而立。站在他的身边,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内心尤其宁静。
我想,母亲曾经定然恋着这般感觉。
过了许久我开口道:“不知小神可否问上仙一个问题?”
明华上仙微笑着看我:“但说无妨。”
“太真金母座下青鸟音黎应劫而去,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直到她勘破轮回的那一刻,她便会归来。”
“明华上仙可知如何勘破轮回?”
话音刚落,明华上仙转过脸来看我,他道:“仙君话中有话,心中所想我已知晓。”说到这里,他淡然一笑:“仙君定然是想问我,当初应劫的实情。”
我定定地看着他。
明华上仙再度微笑。“不错,我的确将记忆修改,从而才得脱离苦海。不过,我只是忘记了在人界发生的尘世之情,而那个人,我却没有忘记。她喜欢水兰色的衣裙,对么?”
我迷惑地看着明华上仙。我不解,为何既然选择忘记,他却不彻彻底底将那段岁月忘个一干二净?
明华上仙道:“仙便是仙,不与他类流俗。若是与仙相恋,那人注定会千万年受苦。我偶尔也会想,当初之所以选择离开,是否是不愿那人有凄惨下场。”他微笑着看我:“不过是与不是,我已记不清楚了。现如今,便当做是不忍苍生受苦罢。天辰元君,你身为狐王,与那人同族,关心此事我能理解。不过,今日我所说的话,请不要向那人透露只言片语。”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般。
那年,红衣男子道:“《凤灵》天成,不知可否再弹一曲。”
兰衣女子却幽幽道:“我不想对牛弹琴。”
世上感情之所以不如意,定然是有所亏欠。然而我的父母却真正是一段孽缘。
一个在黄泉路上生生世世等待着,怨怼着,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人离开,却是在保护她。
另一个在九重云端心如止水,但他缺失的空白记忆中,却执着地残留着一抹兰色身影。
我突然想起在人界之时庙中高僧曾说:痴念成劫,唯有生生世世受苦。
最困扰人心的,便是执着二字。我在心中轻叹一声,看一眼明华上仙,道:“小神告退。”
对他来说,我永远都只是仙友,是狐王。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是。
走出几步,明华上仙的声音突然传来。他道:“天辰元君,你且记住,修真之人必有劫,凡事须得三思而后行。所谓心不动,则无伤。心若动,于是知晓世间万般皆苦。”
第 38 章
修行孤寂,我与昆仑众仙渐渐熟悉,不时会有散仙来到瑶水同我说话。昆仑之上女仙众多,修行高深之人自然能够做到目不斜视。至于少数仙人则生怕自己定力不足,一不小心上了诛仙台。平日千躲万躲,守在瑶水的我倒成为他们倾倒苦水的好地方。
少黎替西王母送信归来,远远地便听见他鸣叫的声音。我身边的女仙盯着天幕看了许久,而后淡淡一笑,道:“昆仑还未升为上仙之列的,也就只有少黎修行最久了。不过,也最为坎坷。”
我转头看着女仙。“哦?怎么说。”
“少黎却是有慧根,本应早早大彻大悟。只是用人界话语来说,他是个天生的情种。四万七千年历劫无数,却总不能干净脱身,因此一直徘徊在天宫门外。”
他是情种?如何可能。我想起他冷冷的表情,摇了摇头。
女仙看见我的模样微微一笑:“你不相信才自然。刚登上昆仑仙境之时,我也不信。”
良久女仙又道:“天辰元君,听闻狐族故乡乌源山藏有一面宝镜,能够看到开天辟地至而今的所有事情?”
她一提,多年的回忆突然自动浮上面来。我想起少时星烜站在我身边教我如何使用银镜,我却贼贼地想:若是能用银镜看见星烜的一举一动,抓住他的把柄才好。恩,不知他睡觉的时候会不会仪容丑陋?
哪知他似乎能够猜透我的心思,我的眼睛刚转了两转,星烜便眯起眼道:“它无法显示结界覆盖之地,你不用再胡思乱想。”我想也未想便接口道:“谁说我要看你了!谁说我要看你了!”那时候星烜只是深深看我一眼,而后突然化为紫烟消失了踪影。我的心中却在想:仙,魔,妖,鬼,这四界多布结界。如此这般,岂不是只能看见人界?
无趣。
回过神来,我微笑对女仙道:“却有此物,却不是什么宝物,仙子想多了。”
女仙遥望苍穹:“树百年前我在天宫觐见天帝之时曾见过一面花镜,据说可以让人看见前世今生。然而最终未能留在天宫福地仔细一看,此乃一大憾事。”
“仙子不用着急,总有一日定能登上三清境拜见三位尊神,荣登上仙之列。”
女仙对我微微一笑:“我自然不急。”她的眼中有光流过:“仙君一向平静,似乎也从不着急。”
我只是微笑,未再说话。
这一个十年似乎没有那么艰难,就连瑶水处的风也不再令我感觉寒冷难耐。天宫众人或许是太过于无聊,竟然集体跑到昆仑仙境。美其名曰以寒地阴极助修行心性,实则游览天下福地好不逍遥。当然,不乏有仙一窥不死果的真面目。此种时刻,西王母本应命我看守瑶水寸步不离,然而她却允我在昆仑山随意走动。
不知为何我来到昆仑之巅,天神离朱在此守护各种奇珍异树。离朱的眼睛异常明亮,即便有着通天本领也休想靠近那里半分。不死树在我眼前,瑶池仙会过后,上面的不死果渐渐减少。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不死果,离朱的视线立刻向我扫来。他的目光似乎能够将人的眼睛灼痛,我敛了眼微施一礼,化作浮云而去。
去哪里不好,偏偏让人误以为是贼。我心中自嘲,面上一笑带过。
回到瑶水之时,却见少黎坐在水边出神。这次他未曾完全变为人身,背后还留有青色羽翼。那些散发着光泽的羽翼垂落到地,在昆仑的万丈金光中美丽异常。少黎转过头来看我,深黑色的眼中如同曜石一般。
走到他身边,我想起女仙同我说的话,心中疑惑重重,却突然玩心大起。我蹲在少黎身边,手指勾勾他瘦削的下巴,道:“少年,在等我?”
少黎依然冷冷淡淡,他缓缓转过头来看我,速度同天宫中那群老头走路的速度有的一拼。他道:金母命我将圣石交与你,还不收好。说罢他的手展开,里面一颗银白小石。
我微笑着退开一些,道:“不如你替我做法,你不是曾经做过么。”
少黎严肃道:不可。
我笑:“好了,不逗你了。当年你替我做法,我知道你被金母训责。”我伸出手将白玉般的石子拿住,手指无意识地轻触到他的手掌。我未曾在意,站起身来准备做法。少黎却突然全身一震,目光游离。
白玉石子落入水中,我轻念法咒,瑶水上雾气弥漫。不用多久雾气散去,原本平静的水面起了阵阵波纹。下一刻,瑶水变得比之前更加清澈。
我转头看着少黎,他依然在出神。心下奇怪,轻唤他道:“仙使?”
少黎的眼同我对上,我突然蹙了蹙眉。怎么,他的眼睛,为何令人觉得熟悉?来不及细想,空中传来一道洪亮声音:“少黎。”那种悠远又充满威严的声音,我从未听过。
然而我却可以想到,那是西王母的声音。因为在那一个瞬间,少黎脸上的迷茫全都消散,他的眼睛恢复清明,立刻化为青鸟飞去。
第 39 章
我站在高耸入云的树木之上仰望昆仑的万丈光芒。身边云雾缭绕,我的目光无法穿透它们,所以即便再是如何看,也看不见乌源山。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为何还在此?”我回过头去对少黎微微一笑:“多谢你关心。”
少黎的目光是平静的,他说:“我没有关心你。”
我点头:“是是是,你没有关心我。”我转头看向云雾深处,突然叹了口气,化为一道金光离开昆仑仙境。
耳边是风声,身旁景物瞬息万变。记得当年用御风术飞往瀛洲花了不少时辰,而现在只要心中想到一处地方,瞬间便可到达。越是靠近乌源山,我心中的鼓噪渐渐浮上来。我看着那片黛色之地,星烜的脸浮现在眼前。
他很少笑,却拥有最美的笑容。
一抹白色身影越过结界迎来,我静静看着那人飞至我身前。她额心的红色印记已经开始消退,身上属于少女的光辉逐渐转为成年女子的风姿。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一星怒火,不错,她是应当生我的气。然而那丝怒意很快消散,她来到我身前一声叹息。“长老让我来迎你。”
我对她微笑:“好,你先回去,我很快便来。”
她眼中刚熄灭的火忽地窜上来,一下便揪住我胸前的衣服,眼睛眯起,话语从牙缝中吐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狐王的架子还真大。”
我的嘴唇靠近她耳边轻声道:“鎏衣,我很害怕。”
鎏衣退开一步,疑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我微笑道:“你比之前更加不温柔,奇怪二哥喜欢。”鎏衣一个掌风扇来,我退离她数丈,眼睛若有若无地向观星台的方向看去。隔着结界什么也看不清,但我知道那个人在那里等我。
鎏衣推我,力气大的可以移山。她道:“快去罢,长老等你很久。”顿了顿她认真看我,“玄寂,妖类不比仙家,经不起等待。”
等待中,岁月蹉跎,韶光即逝。
我本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昆仑仙境中秘宝数不胜数,然而那些我从不多看一眼,唯一流连的是仙家典籍。镇守瑶水单调乏味,西王母偶尔想起我,便会允我参看宝阁中仙典。一日无意中翻看《奇山秘境录》,那里记载乌源山中火湖为亡者之湖,若催动特殊阵法,可达到意想不到之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