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红尘终阑珊+特别篇————五月东方

　　看见这一句话我只是好奇，饶有兴致地往下看。然而越是继续，心越是寒冷。当年星烜对我说，莫问他为何去往火湖，他说终有一日我会知晓。

　　却原来，他从未打算告诉我为何。

　　因为他不可能告诉我，火湖与炼狱没有何分别。

　　若是催动特殊阵法，火湖之水可使老者回复年轻姿态。那种奇妙之处有如毒药，尝过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然而凡事必有代价，换来短暂的活力，必须要忍受锥心刺骨之痛。跳入火湖之中，以熔水化尽全身肌理骨骼，而后一点一点新生，再受万蚁蚀身之苦。

　　那一年我在火湖边看见星烜，我问他：你为何会在此。他回答说：我为何不能在此。满腹心事的我却没有认真去看，他的眼中还留有之前疼痛的痕迹。那如同宝珠般美丽的红色眸子里，有着无尽疲惫。

　　天道自有定数。违背这个定数的人，阳寿锐减。跳入火湖中的人，注定短命。

　　星烜即便再是痛苦，也会一直忍耐。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对我说：我有些累。这句充满暗示的话语，我却未曾注意。星烜是永远坚强的，他不能容忍自己软弱。成为老者弱者，更是不可。

　　很多个夜晚，他会带着岄蓉特有的香气来到我身边。那时我总觉得香气绕身的他如同不可碰触的遥远光芒，却是那么美好。却原来，越是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是残酷。

　　成形的狐可活千年，而星烜已经千岁。

　　观星台上，星烜的黛色衣衫被风吹动。听见动静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棕红的眼如同月下最美的珍宝。他的声音悦耳，对我招手道：“到我身边来。”

　　我看见那轮皎洁明月在他身后，这场景太过美丽，让我心中惶惶不安。似乎一松手，有些东西就会消失不见。无论再是如何寻找，那个人永远只是心中一抹影子，拼命回忆，却依然苍白。

　　我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倾过身去吻了他。蜻蜓点水般的碰触，他的嘴唇依旧如花瓣一般柔软。我说：“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绝不让你再感到疲惫。”

　　星烜听了我的话只是淡淡一笑，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不累。”

　　我微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我在世上消失的那一日。这一次，我一定做到。”眼中突然有什么蠢蠢欲动，我侧过脸去以袖掩面咳了一声，又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召开狐族阁老会议时，我注意到鎏衣身边的少年。他并不是侍从，似乎对阁老会议并不陌生。我给星烜一个眼神，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一道紫光瞬间落入我手心，众人看着星烜，再看我，而后当做什么事都没有一般。

　　是子虚。我手心紫光淡淡。

　　我抬眼看着那名少年，他的眼中有着睿智光芒。在长者面前，他知道应当如何隐藏自己的耀眼光芒。但总在不经意时，却能让自己的建议为他人所知晓。似乎在座的阁老都喜欢他，我突然微微一笑。

　　我想我终于可以放心。

　　离开乌源山时我让星烜来同我道别。我抚上他的脸颊对他道：“万物之间真是奇怪，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绝不会想到，我会如此爱你。”

　　星烜露出笑容，手指抚上我的脖颈。“如果第一次见到肉球的时刻知晓他是我的克星，我应当将他丢出乌源山才是。”

　　我轻咳一声，正色道：“对狐王如此说话，真是大胆。”

　　星烜似笑非笑。“我不光说大胆的话，还做大胆的事。”他的脸靠近我的脖颈，在上面留下一个印记。

　　看见我脸红，星烜掩面大笑。我用衣袖拼命擦着脸颊，星烜握住我的手。“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深深看他。“等我回来。”

　　他的身影在瞬间消散，耳边又是风声。不死树的模样在我眼前浮现，我突然想到了上面的果实。

　　我不会让你再感觉疲惫。

　　谁都不可以将你带走，阎君也不行。

　　第 40 章

　　我回到昆仑仙境便立刻去往瑶池仙殿见西王母，西王母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的魂魄。她令少黎招我来未有吩咐，只是对我道：“天辰元君，狐族可还是一片繁华景象。”

　　我瞥见少黎神色有些异样，于是淡淡答道：“一切如常。”

　　西王母再道：“万物如常，人心自要如常才好。”王母话中有话，我并未多言。

　　天神离朱站在服常树上，他的三个脑袋轮流休息，不分昼夜地注视着近旁动静。在我踏上昆仑之巅的土地时，天空中突然一道明光降落。我犹豫片刻，最终离开昆仑之巅。

　　少黎来到瑶水，看见我如往常一般倚在树边。他化为人形走到近旁，淡淡道：你因何事心神不宁。

　　我微笑着转头道：“未有心神不宁，仙使多想。”

　　听了我的话，少黎却道：天辰元君，修仙不易，自须珍惜。

　　我突然噗嗤一笑，此时此刻我深深明白女仙所说的情种是何意思。少黎，他的确是天生情种。这样的人将什么都深埋心中，对他事过分关心。经历劫难无数，终于无法勘破。

　　我认真对少黎道：“王母命我看守瑶水不让他人靠近，若没有要事，仙使不便常来。本君所为之事心中自然有数，不劳仙使费心。”

　　少黎一向冷淡的表情突然有了一丝变化，虽然转瞬即逝。他低下头思索片刻，如同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化为青鸟飞走。而后接连数月，每当我踏上昆仑之巅，天空都会降下明光。这种奇异景象令人的警觉心渐起，然而我没有足够时间继续等待。

　　不知道哪一日星烜便会消失不见。但若他得到不死果，将会永生不死，连天帝都无法逆转。

　　我将百年修为融入仙术中化为万丈金光，周身形成一道屏障。下一刻金光退却，我的身形同周围空气融为一体。这种仙法从仙典中习得，因为损害自身修为，千万年来很少有仙家使用。我不确定这样离朱是否能够发现我，但我愿意冒险一试。

　　百年修为如水流逝，我看着离朱却有惊奇发现。

　　他的六只眼睛统统闭合，甚是奇怪。

　　若在平日，我绝不会冒然靠近离朱，因为此刻的他甚为古怪。就仿佛他知晓我会来，而刻意为之一般。但我别无选择，有些路选择了便不能回头。那棵神树在我面前，上面的果实伸手便能碰触。静静看一眼不死树，这一生的画面突然从眼前流过。小圆的笑脸出现在我眼前，她道：公子，你为何又做傻事！

　　我微笑着将手伸向不死果，对她道：“最后一次。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碰触到不死果，触感却尤其特别。下一刻，眼前万物突然消失踪影，一道青光落在身边。我看见那青衣人，突然一怔。

　　怎么会是皇觉！？

　　皇觉周身仙气萦绕，原来他已飞升成仙。我对他微微一笑道：“你已大成，真是可喜可贺。”

　　多少年来，我始终记得皇觉的眼睛，是睿智，柔和，闪着明光的眼睛。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却如此冷淡，他道：“私自摘取仙果是大罪，请仙君立刻离开。”

　　我说：“我不会走，定要取得仙果。皇觉，即便是你来阻拦。”

　　我的衣袖挥动，皇觉的幻术消失了一瞬，下一刻又立刻出现。然而我还是看清幻术之外不死树的方向，我走到那处，手上汇聚金光，不死树一点一点显现眼前。

　　不再犹豫，手立刻碰触不死果。

　　然而我碰触到的却是另外一只手，虽然他的眼神冰冷，但手背却是温热的。我侧过脸去看身边的皇觉，他的眼睛一直望着我。那里面百转千回，有无数话语。我蹙眉看他，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他并不是阻拦我，他是在帮我。

　　皇觉挡住我的手，手指却不经意碰触不死果。那一瞬间西王母的声音破空而来，威严万分。“痴儿！”

　　神仙本来大彻大悟，不带自我感情。然而我却觉得，王母的话语有如叹息一般。

　　瑶池仙殿中，西王母问我为何窃取仙果。我对她说，为了救人。水帘后的王母似是笑了，而后语气严肃道：“为一己私欲触犯天条，辜负了四御对你的信任。”

　　我终于明白玉帝为何让我来到昆仑。世间有因才有果，昆仑与我的劫数息息相关。二十年前在天宫，凌霄殿中众仙想说的话恐怕是：尘缘未了，劫数临近，不可成仙。

　　我对王母道：“小仙知错。然而在世为狐，情不自已，即便是错，即便万劫不复，也会去做。”

　　站在我身边的皇觉对我道：“圣母座下不可放肆，狐王，你应当退下了！”我转过头看他，他眼中曾经令人心动的温柔荡然无存，那样平静无澜的眼神才是仙家应当有的。数百年前寺庙中求签也曾见过类似画面，我对他微微一笑。

　　果真命运早已注定。

　　西王母将我至于昆仑暗无天日的寒洞中等待发落。

　　星烜，我在黑暗中总能看见你的脸。我已别无所求，只愿你能原谅我再一次食言。

　　请原谅，我不能陪伴你了。

　　第 41 章

　　我在黑暗中想起很多年前的光景。那时我还是孩童，一心只想去金顶看日出。然而白昼狐族都需入睡，没有人陪伴我。星烜雪中送炭对我说，可以同我一道去看夕阳。他将我抱在怀中，我看着他满是沧桑的脸喜悦一笑。那时候星烜没有看我，他眯着眼看金顶明亮的天空，棕黑的眸子中光影明灭。

　　日暮时分红火圆日，我盯着夕阳好一会，对自己说：“夕阳无限好，然而还是想看朝阳。”

　　星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静无波：“夕阳与朝阳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我并不认可他这句话，皱着眉抬起头认真道：“真的没有不同吗？长老，你不会是眼花了？”话音刚落头便被人拍了一下，身后那人道：“大白天的把人吵醒陪你看夕阳，你说小圆到底哪根筋不对？”

　　小圆走近几步对一脸不满的二哥道：“唤你来的人是长老，可不是我。”

　　我转头看星烜，他微微侧脸，眼睛撇小圆一眼，道：“我没有说。”

　　小圆一脸狡猾：“长老，你可不能不认账。”

　　长老再说一次：“我没有说。”而后他的脸一直看着夕阳渐落，再也没有看他物一眼。

　　四姐与鎏衣坐在不远处，那时她们同样是孩童，看着夕阳落下眼睛也渐渐闭合。三姐笑着摇摇头，将树叶变为绒毯盖在她们身上。在夕阳的余晖中，我看着身边这些人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如此幸福。

　　那些平凡的事情，却常常让人觉得幸福。

　　过了仿佛千年一般久远，寂静无声的寒洞中突然出现一丝微光。我的眼逐渐适应光线才看清，是手持明灯的少黎。我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少黎道：你怎么样了。

　　我在黑暗中的苦笑他看不见。我道：“仙使可是来传达圣母的责罚。”

　　少黎将灯靠近我，就着光线细细打量我的脸。我抬起眼和他对视，却发现他的神情不知为何如此疲惫。就在与我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少黎立刻转移视线，仿佛他的眼中藏着秘密不愿让人发现一般。

　　一个带着淡淡光芒的东西交到我手上。少黎对我说：天辰元君，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全身一震，因为在我手中的不是别的，正是不死果。

　　少黎的目光始终避开我，他看着石壁，声音冷淡。他说：犹豫什么，这是真的不死果。既然摘下来，便不能恢复原样。你若不要，早早丢了。

　　我站起身来看着他，“仙使，这并不是王母赐予我的，你为何要这样待我？”我握住他的手想将不死果重新交给他，我已做错，不能再害他人。只是碰触手指，他却像受了惊吓一般猛然间退离我很远。因为动作太过激烈，手中执着的灯突然熄灭。我又重新回到黑暗中。

　　寒洞中被加了封印，无法施行法术，因此这盏灯无法再次被点燃。少黎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飘忽虚无。他说：不死果已摘，我已获罪。你若不想让我白白做这件事，便迅速离开将它交给你想交与的人。今日西王母去往天宫，错过此日，你再没有机会离开。

　　洞中一时间安静异常，我的脑海中有光划过，即刻朝出口摸索着走去。经过少黎身边时我对他道：“多谢。”此时此刻别无他话可说，唯有感激深埋心中。

　　越靠近出口，我越觉得背后有两道灼热视线盯着我。身后突然有人发出短暂的声音，我猛然间停下脚步。从未听过少黎开口说话，莫非方才的声音是他发出？那种短促的声音，似乎带着无限隐忍与痛楚。

　　我回过身去看着一片黑幕对少黎道：“我定然回来向王母禀明一切，仙使慈悲为怀，我绝不会连累仙使。”

　　少黎没有说话，我听得见他极轻的呼吸声。过了很久他才答道：别再让我看见你，我一点都不想再见你。

　　我施一礼，化为金光而去。洞前把守的神兽不见踪影，我顺利离开昆仑仙境。

　　回到乌源山，远远便看见星烜的黛色衣袍。或许我的脸有些苍白，星烜满是担忧地看着我。他睿智非常，一切异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无须思索谎话骗他，只对他道：“你在等我，现在我回来了。星烜，不要问其他，我会一直陪伴着你直到消逝的那一日。现在你将这个吃下去。”

　　星烜与我对望，我在他眼中看到刻骨温柔。他将不死果吃下，有浓烈的悲伤突然爬上他的脸。他仿佛心痛一般紧紧按住自己的胸口，轻声对我道：“我不要你陪伴直到消失的那一日，我要的是地老天荒。”他的眼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要的是地老天荒。”

　　我生生别开头转为看着天上明星。来不及悲伤，脸上无奈突然换为震惊。我重重后退一步，“不可能的。”

　　少黎的一举一动突然串成一条线从我心中流过，他眼中的光芒与那个人眼中的重合。碰触他的手之时我似乎看见，他的手指上有一枚淡白昙花，如同天生的印记。

　　少黎是皇觉。

　　******

　　我独自在黑暗中视线模糊。那个人看不见我狼狈模样，多么庆幸。在元神消散之前，我只想唤一声你的名字。两百年了，玄寂。初遇时你留在我手中的温度仿佛还能感觉到，你的眼中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却那么令人想要靠近。

　　别再让我见到你，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你能明白吗。

　　请待在我身边，不要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第 42 章 特别篇：孟婆

　　他们都称我为孟婆。

　　孟婆的孟，孟婆的婆。

　　我在望乡台边千年，阅鬼无数。男鬼女鬼老鬼少鬼，只要看上那么一眼，便能知道他前世究竟是如何死去。

　　阎罗封我为幽冥之神，负责让即将投胎的魂魄忘记一切。我做出的汤味道真的很不错，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不识抬举的鬼不愿意喝它。他们或者哭天抢地，或者反抗身边的鬼差妄想逃离。这种事情我看了太多，已经没有新鲜感。我会立刻跺脚，从幽冥的尘土中飞出无数光藤缠绕住鬼魂，令他乖乖喝下孟婆汤。

　　对，我做的汤名为孟婆汤。难听。

　　都说了无数遍叫做忘忧汤，但是没有鬼记得，我终于妥协。

　　地府风光千年不变，最近却突然令我心中升起一丝新鲜感。因为地府来了一只新鬼，他很奇怪。千万魂魄中我之所以记得他，不是因为他容貌俊逸，而是因为每当他经过我身边，便会对我微微一笑，从容地喝下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