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
他轻轻对帐内浅浅的人影叫唤,低头作揖。
未料,他语音还仍未从梁上消散,颈侧便忽然遭一把森白长剑抵住。
「是谁?居然胆敢打扰郡主礼佛。」
一个男子的嗓音从具春风后方冷冷传来,但从那压低的声线中却有隐藏不了的稚气。
「莫言,住手。」
另一道声音娇嫩悠扬,通过白色罗帐对那男子制止,语气柔软却有某种不容违逆的坚定。
「是,郡主。」
莫言收回长剑,侧身弯入帐内帮助郡主起身,脚步竟轻盈的没有任何声响。
接着,一双小巧的脚出现在具春风低垂视野内,令他略感惊讶的抬高了脸;眼前人儿的贵气浑然天成,神情泰然自若也并无摆出高傲姿态的与具春风对视,相貌和画中如出一辙,但却比描绘的少了许多成熟。
倘若具春风没有看走眼,这个云平郡主应该还不足及笄之年。
在云平身旁的莫言看来也还未及弱冠,比娇小的云平高出两个头来,神情淡漠,眼瞳却是无比犀利的在对具春风打量。
「具公子,请别见怪,莫言他不过是职责所在,并无恶意。」
一抹微笑轻浅可爱,云平在具春风面前稍稍欠身示礼。
她推掉了莫言搀扶着她的双手,靠近的直到她与具春风只有一寸之遥,目光宛若要从具春风身上看出些什么般对他的双眼挖掘。
嘴角有所深意地弯起,云平眨了眨眼,问:「具公子,你可在心烦意乱?」
具春风无法做出回应,只清晰的听见从自己鼻腔而来的一声抽息。
他内心的杂乱,难道已经显而易见到连个小女娃儿都能一眼看穿吗?
叹息无可遏止的散发,他阖了阖眼皮回道:「郡主好眼力。」
「眼力过于尖锐,反而是个麻烦。」
云平笑答,踮着脚尖对具春风勾勾手指。
她的举止虽让具春风有些摸不清,但她那没有半点皇室架子,不卑不亢的态度令他打从心底敬佩,是以他将头歪了过去听云平想告诉他些什么。
「你看起来像是个聪明人,嘿嘿。」
云平首先这么称赞,调皮中还颇有小妹妹对大哥哥表示崇拜的口吻,而后她悄悄看了身边的莫言一眼,从具春风耳边离开,刻意大声的问:「具公子,你可有读过佛经?若有,你认为其内最令你感怀的是哪个道理?」
方才的童稚瞬间从云平脸上消失,并以如同一朵牡丹在散发香气般的笑靥,朝具春风极其勾引地抛了出去,使人感到无可比拟的怪异。
可是这和年幼的她分明格格不入、佯装而出的娇媚却使得莫言微微发起抖来。
具春风略略眯起双眼,云平的眼神似乎藏起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视线朝她身旁一瞥,莫言在那儿已经紧抿双唇,双眸宛如在等待破灭那样空洞,而云平直视着具春风的目光,也总若有似无的会挪向莫言,像是等着他的反应。
他有些无奈的想,云平刻意营造了好气氛,无非是要让自己与她能够有更亲密的接触,令莫言感到吃醋吧?
但云平恐怕并不知道他不能辨别人的相貌美丑,即便已看过画像,但在真人前面,就算有再多的诱人可爱也只是白搭,他根本无法对人感到心动,更别说是勾引。
心底明白这婚事从一开始便就没有机会谈成的同时,具春风忍不住的自嘲起来;他心想姐姐会为自己说亲,一来是明白自己有这怪毛病,二来或许也是为了拢络四王爷,巩固她贵妃的地位,云平与他都是牺牲者,被至亲玩弄于股掌之间。
然,未来要和他成亲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牺牲者,她将永远看不到他的爱,成为具春风的「职责」,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
「无我。」
将眼中滚滚的悲哀压抑,具春风摆出笑容,回答云平的提问。
深切的忧虑正在啃噬他的心灵,那些血泪在喉间成为化石,硬生生地咽下。
「世事皆无常,万般皆空无,一切皆无有……人们一味执着于自我,无法毅然舍弃对喜爱之物的欲念,所有纷争便由此而来……」
他望着云平,对她投射出同情的眼神,却有一半是为他自己感叹。
「但,愈是期望舍弃自我、舍弃欲念,就愈明白自己有多么自私。」
嘴唇为了这番话而无端颤抖,云平垂下头去,低叹:「是啊……」
那叹息幽幽的缭绕,仿佛从在场三人身体里强行抽走了什么。
云平扬手拂过额头,笑得抱歉。「具公子,云平还有许多想向你讨教,不过今日我已疲累,你我不如约定明日,在观音庙门口相见?」
「郡主舟车劳顿,应当好好休息,我……就此告退。」
回予的微笑中也有许多无奈,具春风怀抱着许多忧愁,安静地走了;他和云平虽为初识,但内心相似的繁琐却让两人建筑起了某种若有似无的默契。
在踏出门口之前,他悄悄回首望了云平一眼。
云平站在那里,神情仿佛卸下了了所有防备,对身旁的莫言伸长了手。
莫言半晌都没动静,可视线却没有由云平脸上挪开。
具春风会心一笑,这才又移步离去;无情的自己,配不上有情的云平。
他心底默默祈祷,但愿云平诡计奏效。莫言若是喜欢云平,定不会坐视不理。
「莫言。」云平终于展现她岁数所拥有的特权,嘟着嘴唇抱怨。「本郡主手都酸了,你还不赶快来抱我?」
莫言开始动也不动,直到一个有丝恼意的吐息从他鼻尖钻了出来,才大步走上前去,手掌握住云平身侧,打算就这样将云平抬高。
「不是这样!」云平双颊气得鼓了起来。「要打横的!」
两双眼睛刀光剑影在对彼此交锋,莫言一张俊俏的脸,颜色愈来愈难看。
她明显的感觉到莫言捉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差点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气息又是一吐,莫言放弃的依照云平吩咐,好似新婚夫妻那样打横将她抱起。
云平柔软的小手绕上了他的颈子,粉嫩脸颊小鸟依人的贴在他的胸口,有股火苗便从被紧贴的部位窜烧,使莫言每走一步,身体仿佛都要为火瓦解。
「莫言……你觉得具公子……好吗?」云平在他怀中怯懦的问。
「他很好。」听不出是真心或是赌气,莫言简短毫不拖泥带水的回应。
「是吗?」声音尖细而高亢地,云平狠狠拧了莫言的手,大喝道:「你放开我,本郡主不要你这种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碰!」
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莫言身上挣扎,云平最后狼狈的落下了地。
但她依然没有停着,小巧莲足纷乱的向外,头也不回。
莫言呆站着,将手里残留的触感揉进胸口;他知道,云平哭了。
第六章
具春风在昏黄天色中将房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景象竟使他心内忐忑一瞬平息。
他撇过头,不住失笑,心想自己居然在等待那人的装模作样。
他以为他会可怜兮兮地朝自己扑过来,假情假意的嘘寒问暖,可是,他却在满是菜肴的桌案当中睡得香甜。
小心翼翼的,具春风走向巫初雪,盯着他雪白的脸。
桌上的饭菜该是具夫人为他所准备的,当初为了一块烧饼痛哭流涕的巫初雪,却连一口也没有送进嘴里。
看着那丝毫未动的碗筷、恬静怡然的睡颜,分明无法感觉心动的具春风,竟在当场扬起了唇线。
下一刻,他便为了自己这番举动惊得浑身僵硬。
唇瓣无声的翕动,胸口涌起的酸苦宛如吞下半斤黄莲,他为此感到莫名的愤怒,提起气来便要去把巫初雪摇醒,问清楚他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才上前一步,那雪白的人儿努了努嘴,梦呓:「春风,你不要生气……我很乖的,你快回来啊……我饿……」
说完,纤长手指像是猫掌那样揉了揉脸,巫初雪翻过脸去继续沉睡。
具春风停顿在空中的结实手臂因而无法动弹,好一会儿之后才握紧了拳头,恼愠地振袖而去。
没发现自己远离的脚步正不由自主的放松,具春风说服自己不过是不想扰人清梦,等那个虚情假意的家伙清醒,他必要同他摊牌,将他请出具家大门。
转入屏风,其后有扇小门,他踏了出去,顺着脚下些微蜿蜒的小径行走,一棵弯了腰的老树枝丫摩擦过他的头顶,没有多久具春风便到了那专属于他的浴池。
他净身从不让下人伺候,于是只有在每天早晨才会看见他人在此进出,准备好大量热水与干净衣裳,让少爷无论何时皆可使用。
摸着额头,那里的伤已不再痛楚,具春风便扯下绷带,发泄似的甩在地上,随后竟连衣物也不脱去,纵身一跃、飞进池水当中。
具春风在池底闭气,双眼盯着水面那些流转的波光,直到忍受不了才以飞箭之姿突出水面,气喘吁吁的倚靠池畔;他终于得以冷静,开始细细思考所发生的一切,试图从纷乱当中整理出一条道路。
边想,他边褪下衣衫,包括巫初雪亲手在他小腿上的包扎。
屈辱、愤恨、他没忘。但,他也没忘朦胧之刻从心田乍现的那股游离的感受。
「为什么……?」
深刻沟痕在具春风眉间搅扭,他单手将湿衣朝池边堆积,缓慢的清洗身体。
阖上眼睑,有些模糊的景象在他脑中飞逝,时而突然放大,变得清晰,却因过于快速,没有办法停留、看个仔细。
无端地浑身一凛,具春风觉得自己似乎是忘了什么,而那将会是一切的关键。
「嘶——!……咦?」身上摩擦的手指掠过某处,倏地使具春风剧烈抽息。
狐疑的往下一看,才发现自己腹部位于肋骨下方偏左的位置有一块浅色红斑。
他清楚知道自己身上明明没有任何胎记,还以为是沾上了什么脏污,便以指尖在上面搓揉起来。
「呃!……嗯、嗯……?」
方才那种战栗却在他搓揉时加剧,他知道这种感觉,这是属于情欲的快感。
然而,那块奇怪的红斑也并没有因为搓洗而掉色,他瞪着那红斑,愈来愈感到诡异,更加用力地搓着。
那红颜色被他弄得益发鲜艳,每一碰触,便又传来令人晕陶沉沦的激情。
额上汗珠一颗一颗滴入池水,形成圆圈状的涟漪,随即便被具春风一次比一次高昂的喘息与颤动打散;最后,他脱力的伏在池畔,脑子里一片热浪翻腾,那红斑依然眷恋似的没有从他身上离开。
他为此感到十分慌张,却只能暂且、莫可奈何的将手移往胯间。
「嗯嗯……」
头部高昂,具春风带着甜腻的呻吟由抚弄当中蔓延,远处竟传来微弱的呼唤。
「春风……?」
那嗓音低而轻盈,夹杂着宛如哭泣的鼻音;具春风在一片缥缈水雾间看见了一朵真实的白,那是巫初雪恍恍惚惚,指节揉着微红眼角,正在寻找自己。
「嗯……春风……你在哪里?」
刚从梦中清醒的脑袋仍然模糊,巫初雪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撞撞,浑然不觉前方一片池水中央正有他想寻找的对象。
具春风全身僵直,瞪着那一步步逼近而来,那个已成为他恐惧的存在。
就连为水打湿了的黑发都传来刺痛,他哆嗦着紧闭双唇,不敢作声。
不过他的努力却没有奏效,巫初雪目光忽然凌厉的从雾气中央划开,聚焦于具春风才刚因激情而绯红的脸庞上;那视线打着节拍,强而有力的在具春风心上震荡,令他在水中无法支撑的倒退。
双膝无力的他脚下一滑,哗啦一声便倒了下去。
「春风——!」
眼看着那矫健躯体倒下所激起的巨大水花,巫初雪睡意全消,毅然决然地往水里跳,压根不问自己谙不谙水性。
他在水面下发现具春风于原处频频打滑,找不到施力点好再站起来,面色红绿交错,看起来十分痛苦;巫初雪向前一划,勾起具春风,掌握着他下颚不容迟疑地吞入他的唇瓣。
如兰般的悠然芬芳,从相接的柔软源源不绝涌入肺部。或许是因为即将失去呼吸的危机使人遗忘所有、遵从本能令具春风分明应该抵抗,双手却毫无动静。
哗哗哗哗……
须臾,交缠的两人突破水面,面对面,朝彼此传递喘息。
不知是谁,以几近喑哑的语气打破沉默。
「春风。」他眉心蹙着怒意。「你在做什么?怎么这样不小心?」
话语宛若掐住了具春风的咽喉,他猛然一搐,发现自己已被压制在角落,无路可退。
「啊!」转眼间,那薄怒化为喜悦。「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指尖对残留于具春风额头上的青紫触碰,巫初雪霎时咧开了唇线,露出编列贝齿微笑着。
「唔……」本该阻止他再朝自己靠近,可锁着具春风咽喉的无形物却加倍猖狂,简直要把他的胸腔压扁。
这种感觉宛若他心中有愧,愧对眼前这个对他展现关怀的人儿。
为何?那分明就不是真心的体贴,更不是由衷的欣喜。
「春风。」巫初雪忽地将脑袋靠在具春风肩窝,撅起了嘴说:「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叫我?我等你等得心里好慌、好乱。」
蹭了蹭,巫初雪汲取着那从具春风肩颈传来的阵阵清香,陶醉得眯起了双眼。
「让……开。」
这嗓音,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如今却以一种具春风不认得的、破碎而乏力的方式,由狠咬着的齿缝游走而出;他不愿自己的丑态再度被眼前的人看见,绝对不可以。
迷惘的抬眼,巫初雪歪了歪头,非常怀疑自己听见了拒绝的话语。
「春风?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饿了?」
他会这么理所当然的问,是由于巫家人有个遗传疾病,肚子一饿不仅活动力减低,连带脾气心情也会变得万分差劲,尤其是排行老大的巫飞云,若想让他饿肚子,就得有夜里被人拿把刀剁了的心理准备。
将手一探,他在水面下摸了具春风的肚皮一把,随即连眉毛都倒了下来。
「啊,饿得都凹下去了,好可怜喔!」
巫初雪捱得更近,满脸心疼的安慰:「没关系,伯母她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我一口也没有动,就等你回来一起吃呢!」
他那关怀的神情竟使具春风刹那间看得晕眩,不由得视野迷离,拿出最后一丝力气喝阻:「你让……啊!」
他高声惊叫,因为巫初雪居然一把握住他敏感的腰际,使力向上,似乎是想让他脱离池水,推上池畔。
巫初雪力量用得巧妙,三两下就把具春风捧上了岸,但也被他的叫声给吓了一跳。
「呃?」他在水里微微的跳跃。「我弄痛你了是不是?春风……唔?」
双手搭在具春风膝盖上,他急急切切地询问,不料,视线所及之处竟有抹妖艳的红润左摇右晃,看得他不禁羞赧的红了双颊、吞咽口水。
「你……你……」
原本可以滔滔不绝,自顾自地说着话的那张嘴,居然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词来形容巫初雪内心热腾的感觉;他呆楞而羞怯的重复着单一音节,眼睛上下来回于和那摇曳生姿相映成娇的脸蛋间。
畔上有阵冷风吹拂,吹得那一丝不挂的人儿打了个颤,回神过来怒吼道:「你让开!」
说完,他挥去膝上轻摆着的双手,欲将还浸在水中的小腿抽回。
他仿佛是要从什么可怕魔鬼的掌握中逃开那般,急得不顾自己仍然赤裸,翻过身去胡乱抓爬,却无法从潮湿滑溜的地面离开。
这般狼狈,这般懦弱,全都是具春风没有体验过的、可恶的情绪。
啪!
他咬着牙,在地上愤怒拍击,想藉由那股力量让身体找着支撑,可他纷乱挪动着的脚踝,竟在此刻遭到身后那只魔鬼的手掌捉得严实。
「啊,别走嘛!」伸手轻易的一拉,巫初雪脸上漾着天真好玩的笑,具春风所有努力便在一瞬间付诸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