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云平态度丕变,令莫言消声匿迹?正当具春风不由为他俩猜测担忧,前方一片苍郁便映入眼帘。
「啊!你瞧!」云平忽然伸长了手。「有野兔!有野兔!」
「嗯?」皱着眉头,具春风心想应该不是,野兔习性在地底筑巢,对地上动静相当敏感,马儿这番大肆跺蹄,它们早该躲回巢里不会现身才对。
但,具春风朝着那方向看去,一棵大树底下却真有个灰团团在移动,而且那影子巨大非常,扭曲怪异的蠕动着。他拉紧缰绳让马儿慢慢靠近,一探虚实。
就差几步之隔,未料,那影子突然展开了全身,一扑上前。「马!马!」
马儿被吓得嘶吼,高高举起了前肢,具春风在震惊中没有防备,就这么和云平分别朝两个方向飞了出去。
视线翻飞旋转中,他对那团影子看去,惊觉那并不是野兔,而是个人。
那人物的脸孔,具春风一辈子也无法忘怀,他在空中咬紧牙关、运用力道旋转,安然落地。
一方,也有另一人物扯着嗓子,惊恐万分的呼喊:「云平!」
抬眼,才知是莫言从暗处现身,以不顾一切的姿态对云平奔去,接了个满怀。
具春风却已然没有心思去关心他俩,只知方才被误认为野兔的人物已被吓得逃跑,而他必须追上他,定要追上不可!
「莫护卫!」他头也不回的说:「请您关照着郡主,在下有急事不能奉陪!」
云平落在莫言怀里,一张小脸青白而没有血色,颤抖着双手、不停瑟缩。
霎时,莫言脸上有种类似于恸哭的神情,狠狠紧抱云平,声声低吟:「对不起,对不起!」
忽然,云平一下剧烈的抽动,她推开莫言,满脸是泪。
「你光会说,你心里可真正在乎过我?」小手重重的打在胸膛上,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背对莫言不再去看。
「你回去!」云平语气冰冷。「你回去告诉我爹,告诉你的四王爷,我嫁定了具春风,今生今世非他不可!」
决绝一言,宛若将她和莫言从中劈开,血肉模糊。
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密不可分,更无永生羁绊,只有数不清而摸不透的人心。
疾步奔走,周遭景物变换得愈来愈似曾相识,最后,他在那一切开端的地点停下脚步,盯着前方浑身沾满尘土草叶,惶恐畏惧、游移着眼神的男人。
喉头翻滚的愤怒突使具春风感到想吐,他对那人大喝道:「不许动!」
只见那人缩着脖子,立马跌在地上,抖动挥舞着双手说:「不许动、不许动。」
一个箭步上前,具春风已然不想再和此人多说半句话,只见他拉着那人膀子一扯,叱问:「你究竟对我下了什么淫药?快给我说个明白!不然我绝不放过你!」
那人身子大幅摆动,高突的颧骨依然,双颊却比先前看来要消瘦凹陷许多,只是脸上那明摆着自己就是淫贼的嚣张表情完全消失,仅剩下恐慌不堪。
「哇哈哈!呜、呜——大爷饶命!嘿嘿嘿!」
他被具春风一把拉起,更是疯狂的挣扎弹跳,大哭大笑,令具春风疲于制止。
情急之下具春风只好掐住那人咽喉,狠戾的再问:「我问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你害的我居然希冀和男人苟且!无耻之辈!给我报上名来!」
眼底涌上的是浓浓的杀意,具春风一时竟把欲问之事抛诸脑后,只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具春风嗓音才刚歇止,那人突地也跟着停下,眼瞳暗暗流转;以为他终于愿意坦承以告,具春风稍稍放纵手中力道,等他开口。
谁知,那人忽然朝他双肩一抓,又急又怒的摇晃。「我的名字是什么?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是谁!我是谁?告诉我!告诉我啊!」
树林鬼魅的真面目昭然若揭,这淫贼当日因受了巫初雪的摄魂术,已想不起今夕何夕,又或者自己是谁,只能终日在这荒岭游荡,见人就捉,重复着相同的问题。
然而,具春风并不知情,自然也同其他受害者一般无法回应;那人力道大得惊人,具春风觉得肩头似乎要被他掐出血来,只得一掌打去,两人双双弹开。
再抬头,眼前却已没有那人踪影;具春风愤恨地振袖、旋身,那人空洞无神的脸忽然出现,竟施展鹰爪,眼看就要挖出他双眼。
「春风——!」紧迫中,忽有个甜美嗓音高昂着惊惶尖锐。
具春风根本还来不及反应,那淫贼指尖带着呼呼风声,直直插向面前;双目一个紧闭,预料中的剧痛却没有发生,只有躯体似乎天旋地转,应声倒地。
血腥味毫不委婉的冲上脑门,具春风双眼一瞪,有个柔白身影在他上方覆盖。
「春风。」巫初雪浅浅一笑,「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的嘴角有血蜿蜒。
耳边,有声野兽般的嘶吼撕裂了空气;具春风盯着沉在手中的躯体,喉头竟涌入和他嘴角那血一样的浓腥。
为何,要到这样的关头才明白人儿的一片真心?
消逝了,一如那天口口声声说着隔年之约的他那样走了;总是如此,他具春风每每想要什么,那样东西就绝对不会在他身旁停留。
隐约,他似乎感到自己正在移动;眼前那丧心病狂的淫贼露出十分畏惧的表情,缩起身子一如方才在树下那样,可悲的求饶道:「大爷,我不知道……小人啥也不知道,请饶了我……饶了我。」
具春风封闭了视野,只见蕴力的掌心霍霍朝向淫贼,他不发一语、寂静异常,脑海中已早一步将那淫贼身体践踏得血肉四散。
直到……
「具公子!」
莫言从乘坐的马上翻飞而下,紧紧拉制着具春风快要接触到贼人的臂膀,说:「具公子,您请息怒!此人不值得您动手,将他交予官府还那些遭他轻薄的姑娘们一个公道。」
云平吩咐莫言来寻具春风并告知允诺婚约的消息,莫言佯装冷漠的遵从,谁知他转身以后心中有如千刀万剐般疼;不过,他却惊觉方才使云平大惊失色的家伙有张似曾相识的脸,仔细思考下才想起那是遭通缉中的淫贼梅凉辛。
据说梅凉辛武功极高,就连京师最出名的捕头也是手下败将;莫言心中一凛,随即带兵搜山,不管具春风和云平今后会成为怎样的关系,也不论自己心底有多想取而代之,他都不能见死不救。
遭莫言握着的膀子明显震荡,具春风双眼打亮似的一睁,缓缓回头凝望莫言。
莫言吓了一跳,松开捉着具春风的手退了开来;他从没见过人的表情可以这样悲凄——仿佛天地毁灭。
而,具春风却对自己脸上挂着的冰晶浑然不觉,惊呼着:「巫初雪!」
身旁人儿飞快的远离,莫言这才发现远处有个雪白身影倒地。
「给我拿下!」他一声大喝,四周兵将便迅速将梅凉辛五花大绑,不用莫言吩咐便将他带离现场。
「巫初雪!巫初雪!」指尖在原本就白晰的脸颊上拍打,但无论具春风如何使劲儿,那张脸的血色却仍比上一刻要流失。
「别忙。」莫言探了探巫初雪脉息,一边观察具春风神色,心道此人究竟是谁?怎么能令印象中平稳得激不起一丝涟漪的具春风如此慌张?
他,在他心中肯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行,这位公子脉象微弱,若不快用些救命的药护住心脉,恐怕……」
「带他下山!」莫言尚未说完,具春风便狠狠拉着他的手腕。「下山,到方御医那里去。」
语罢,似乎有那么一丝不愿巫初雪被他人触碰似的甩开莫言,具春风横抱起巫初雪,跃上马背。
榻上,那人儿本就雪白的面目益加没有血色。老者捋了捋胡须,叹道:「内伤极重,胸前似有断骨刺入肺中,这伤动不得,但若不加紧止住出血,恐怕……」
具夫人在一旁抹泪,听了老者这番说辞自然不能接受,忙问:「出血?这孩子哪儿有流血?瞧他浑身干干净净,您可别随口咒他!」
「娘,方先生说得没错。」指尖从巫初雪沁着冷汗的额头上拂过,具春风站了起来,向老者步步逼近。「救他。」
面无表情,那双眼却有着慑人光影,具春风盯着哑口无言的老者,又说:「救他!」
双脚被他这样的气势压迫得有些不听使唤,老者忍不住吞咽了口唾液,点点头回应:「我尽力而为。」
莫言在旁见着这般情景也不免为之震撼,他忙捱到老者身旁问:「需要什么药材请尽管开口,我马上回去和郡主请示。」
忽然,众人身后一阵窸窣,有声微弱的呼唤传来。「春……风。」
才回头,具春风的身影便已然在那声音的主人旁边,眼中充满的是连他亲人也从未见过的柔软与愁绪;半空中,一双纤长粉嫩的手漫无目的地摸索,具春风即刻迎了上去,交握、锁扣。
「怎么了?」嘴角,莫名地有弧线上扬,他放轻了醇厚嗓音询问。
而,巫初雪见着具春风,却没有预料中那样,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撒娇的表示自己有多么不适,他只是挪动着自己像是巨石般,仿佛沉得要将床榻压碎的躯壳,缓缓坐了起来。
本想阻止,具春风却感受到那在他掌心依赖的柔软传来一股坚持,令他无法抗拒,只得由着他、扶起他,为他在身后添上软垫。
「春风。」巫初雪笑着,笑得远比具春风给他买糖葫芦那天还要灿烂;他缓慢从具春风握得几乎毫无缝隙的掌中抽出手来,揉了揉眼前那令自己一见倾心的容颜。
「不要皱眉头。」他撅起唇来轻斥:「皱眉头,皱多了真的会倒霉的。」
说完他低低的笑,肩膀微微的震荡却在一瞬间停止,捂着胸口像是疼痛难忍。
「方御医!」脸色比起巫初雪好不了多少,具春风急切的伸手呼唤;但身侧那只脱离他掌心的小手却拉了拉他袖角,使他不得不转过头来看。
「我没事的。」配合着这话,巫初雪先是摇了摇头,但又马上觉得不太对的点点头,接着,他便在那儿左顾右盼起来。「我的包袱……?」
那东西就在具春风脚边,刚才为巫初雪扔下了地。
它马上便回到了巫初雪手中,巫初雪困难的拆着它,直至具春风出手相助。
他瞧了瞧里头后抬起小脸,笑问:「春风,我有没有流血?」
隐忍的,具春风将手掌反背于身后,紧紧握拳、指甲狠狠掐入手心。
「没有。」他说,不由自主笑得更艳。
「喔。」头颅明白的一点,巫初雪费力的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玉罐。那沉甸甸的重量哪里是目前的他所能掌控?只见他手臂轻颤,那玉罐便滚落了出去。
具春风飞快阻挡了它的去路,再抬头,巫初雪竟扯开前襟,指着自己已呈紫黑色的胸口道:「春风,帮我擦擦。」
那颜色,叫人多么怵目惊心。具夫人看到这一幕,早已忍不住掩面痛哭。那伤,是这孩子为她的儿子挡下的,她何德何能让人家的心肝宝贝受这样的苦?
扭开玉罐便一阵清香扑鼻,具春风却全然无法感受,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指尖。沾裹柔滑膏体,修长手指欲图以同他名字一般,犹如春风吹拂过那不堪受苦的地带。
巫初雪瞧他手伸过来,马上出口指挥。「不对!不是那里,这儿,这儿最疼!」说完,却又低咒了声:「没、没有,我不疼!不疼!」
忽然,具春风有种想要发笑,并在巫初雪脸颊上用力拉扯的冲动。
他看不见自己眼中流转着什么。
那是令巫初雪沉沦,甚至足以忘却疼痛的美妙光彩。
四目对视,两人像是拥有十足的默契那般一同屏息。具春风轻而快速的涂抹,不一会儿,紫黑色区域便尽数沾染了润泽光芒,巫初雪松开束缚的喉头,却只能维持短促的呼吸,浑身冷汗。
「快躺下。」视线尚未从他胸口离开,具春风便心急的不允许那人持续这样消耗体力。
也不知那药的药性是否适用于巫初雪的伤,方才刚涂抹上去的一片湿润光泽在顷刻间便都消失,像是透过皮肤被吃了进去。
忽然,巫初雪捉住了具春风环绕自己的臂膀,全身剧烈颤抖,伸手捂住了嘴。
「怎……?」
方脱口,却见巫初雪双眼尽是黯淡,随后便「哇」的一下,吐出了大量黑血。
这令所有人都吓得呆然,具春风更是瞠圆了双眼当场僵硬;他身上、手上、脸上都充满了那些黑血,浓浓腥臭扑鼻而来。
接着,只有他的嘶吼在室内回荡。「巫初雪!你醒一醒,不许你睡,更不许你死!听见没有?」染血的指尖想要抹去巫初雪唇边脏污,却将他白色面容愈抹愈是凌乱。
「让我来。」
老者率先回过了神,连忙让具春风让开了位置;未料,才在巫初雪受伤的部位一触,他便讶然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先生,你倒是快说啊!这孩子怎么了?啊?他怎么了?」具夫人急得险些要把手绢儿扯碎。
具春风更是吓人,他在血污覆盖下的脸孔狰狞,不发一语地瞪着方御医。
「他……」老者捋了捋胡须,再眨了眨眼。「他……他似乎是脱了险。」
「胡说!」满是血的手揪住了老者。「他都快死了,你还说是脱险?」
「具公子,冷静。」
莫言马上匆忙阻止,可同样心急的具夫人也不赞同:「孩子都厥过去了,可想象有多疼多难受。方先生,您行行好,救救孩子……」
「唔……老夫没有信口胡诌,咳咳、咳,他确实是将瘀血排出,也止了血,不信,你……你看看他。」
手指还没指向榻上人儿,老者遭狠掐着的衣领便早先松开,像是什么妨碍般被具春风一撒,转身就把巫初雪给横抱起来;接过莫言递来的面巾,具春风仔仔细细把他身上血迹擦去,一旁老者则是哭笑不得的又上前,在巫初雪伤处小心翼翼进行触诊。
刚拭干净,具春风便一阵讶然,方才本还呈现黑色的胸膛如今颜色转淡大半,好似不过挨了一拳头,微微青紫。
随后,老者对莫言招了招手,两人附耳交谈。比手画脚了几下,老者最后咂嘴说还是送他回去医庐,好好以笔墨记下需要东西的样式才好处理;至于几些名贵药材,莫言在口中复诵数回后说自己记下了,搀着老者向外。
「注重保暖,切莫受凉,屋子里常备热水,等我回来知道吗?」
「是,多谢方先生,冒犯了。」对着年迈老者摇头晃脑的背影答谢,具春风马上为巫初雪掖上被褥,不发一语朝他睡颜端详起来。
巫初雪眼眶仍明显红肿,那曾哭得呼天抢地的景象跃上具春风的脑海,刚才,他却又是那样忍耐,还反过来对他安慰。
眼角余光所及是巫初雪装满家当的包袱,以及承载着神奇膏药的黑白玉罐;当初巫初雪把东西塞到他眼前一幕仍记忆犹新,如果当时他能忍着不发脾气,这傻瓜想必不会跟着自己,也不会受这一遭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要为自己付出这些?
即使止不住心底悔意,具春风仍旧想不明白。
具夫人抹抹眼泪,忍不住的轻笑,心想儿子三生有幸总算交到了个挚友,脸色竟也跟着生动了;一想,又莞尔的叹了口气,转身跟着莫言送老者出去。
远处门扉掩盖的细微声响传来,具春风便以极为剧烈的抖幅吐出气息;好不容易和缓,每声呼吸却似乎都成了悲叹。
他将手伸进了被褥下,摸索上那双冰冷柔荑,深怕这人儿就此失去温度,又怕打扰他休息的缓缓揉搓。
视线晃晃悠悠,总往巫初雪没有动静的脸上瞟过去,他终究发出真实的一叹,低语:「巫初雪。」
眉头,再度紧锁,「即使,你对我持以真心,我……
「我,也无法回报予你。」
对不起……
具春风张合着颤动的双唇,不由得哽咽的喉头干涩的难以吞咽,却从眼角有熔岩似的滚烫液体顺随脸庞下滑,流入口中。
那滋味,苦不堪言。
转眼,巫初雪沉睡已快过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