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办法是换肾,”医生叹了口气,“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肾源。”
“换肾?”
“是的,也就是肾脏移植手术。三年前,我们就考虑过这个方法,可是没有肾源。病人的儿子也因为心脏病不能做这个手术……”
“我呢?我的肾可以吗?医生,用我的,用我的可以吗!”像得到特赦的囚犯,我猛地站起来冲到医生面前,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浑身的热血全开始涌动。
“你确定?”那医生看向我,眼里有些犹豫。
“当然!我确定!医生,可以用我的对不对?我是病人的侄子,我们有血缘关系,我很健康,我的肾姑姑能用的,对不对?”我激动得抓住医生的肩,那白大褂被我扯得瞬间皱了起来。
“理论上的确是这样,但是还需要做一些配型检查……”医生推了推眼镜,“不过,你要不要再和家人商量一下。毕竟,这个手术是有风险的。而且,你会失去一个肾。”
我摇着头,不用考虑了,能有这样的机会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怜悯和宽恕了吧……
“用我的肾。医生,请你尽快帮我安排配型检查。我姑姑……还有杨杨,多等一天,对他们都是煎熬……”
如果,这是我唯一能为乐杨做的,不要说是一个肾,就算是要我的命又怎么样。
那医生看向我,眼里有审视,有疑虑,有同情,还有更多的竟是赞许,令我羞愧的赞许。
“你知道吗,你要做的事,是许多直系血亲也无法做出的牺牲。但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清楚。失去一个肾,尽管不会对你的健康有实质性的影响,但这也意味着你以后不可能像一个正常年轻人一样操劳。万一以后你有肾方面的疾病,那会使你相当地危险。更重要的是,这个手术本身有很大的风险,麻醉、出血、感染……这些你都要有心理准备……所以,我希望你能和家人商量一下,再做决定,毕竟,这是性命悠关的事。也许……不仅救不了病人,还会……”他看向我,没有再说下去。
我的脸上漾起一个笑,是这几天以来,第一次我发自内心的笑。“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去做。”
这并不是需要考虑的事,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表弟(四十八)
医生很快为我安排了配型检查,我要做的并不复杂,只是配合著抽了一些血。
这些血据说要被拿去做各种检验,医生说的那些什麽HLA、PRA术语我完全不懂,我只是希望结果能够快些出来。
我甚至不敢打电话给蒋济桥去询问乐杨的情况。至少,至少等配型的结果出来,至少等我能够对他有个交代……
等待的滋味很痛苦,医生说,因为情况紧急,他把检验的时间尽量只压到了两天。
可是,这两天,对我来说,也像是两个世纪般漫长。
为了保证能够有足够的体力迎接手术,我在医院旁的旅馆订了一间房,努力保证睡眠,强迫自己按时进餐。白天,守在医院里隔著监护室的玻璃看著已经处於昏迷状态的姑姑,怕她有什麽意外,晚上很晚才回到宾馆匆匆洗漱睡下,对著房间里陌生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合上眼睛。
很想乐杨,却已经无法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
向设计院请了长假,已经顾不上会有什麽後果,停职或是被开除我都已经无所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真的什麽都显得太渺小。
也想到过爸爸和妈妈,想过是不是要告诉他们这件事。但其实结果我很清楚,谁也无法改变谁。配型没有出来之前,我只能隐瞒,因为不想受到任何阻饶,更不想让他们承受那份焦虑。
我只希望,这段像噩梦般的日子快些结束。
第三天上午,配型的结果终於出来了。
当医生微笑著对我点了点头时,我的心里竟好象突然呼吸到新鲜空气般,异常轻松。
终於,终於我也不是一无是处。
按医生的说法,我和姑姑的HLA配型有五个位点完全吻合,手术顺利的话,姑姑的生命至少可以延长十年。
如果,我的一个肾能够让姑姑多活十年……不会再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我这辈子所能做的。那一刻,竟忽然发现这件事的本身已经远不是所谓赎罪的代价那麽狭隘。
我是真心地想去做这件事,并不是为了求得乐杨的原谅。事实上比起我所亏欠的,这并不能算得了什麽。如果我能给乐杨更多。
所以,当医生接下来和我说了一堆手术的风险、失去一个肾的代价时,我基本上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到了现在,我只有感激的份了,我可以救姑姑,是老天对我最大的宽容。
当场签下了手术同意书,因为紧急,手术的时间被安排在了当天的下午。
七万元的手术费,用的是蒋济桥给我的那张信用卡里的钱。划帐的时候,心里还是不由地抽痛了一下,作为男人。我终究是该佩服他的吧,事情考虑得周全,对乐杨也是没话说,卡的密码是乐杨的生日。
感觉上,真的有那麽点凄凉。
无论如何,这钱,我将来一定会一分不差地还回去。
如果,那将来会安全到来的话。
一切手续都办妥後,终於安定了心情,拨通了蒋济桥的手机,三天来我一直忍著没和他联系。
“乐杨妈妈的情况怎麽样?”几乎电话一接通,那边就传来蒋济桥的声音。
“今天下午,我们会做肾脏移植手术。”我挺平静地跟他说。
“你的意思是,用……你的肾?”电话里蒋济桥的声音有些惊讶。
“是的,用我的。”
那边是一阵短暂的沈默,然後他说,“谢谢你。”
我笑著叹了口气,“你谢我做什麽,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那边又是一阵沈默。
“杨杨他怎麽样了?”我终於是有了问起乐杨的勇气。
“他……还好,情况已经稳定了。这件事……我也会尽量瞒住他。”蒋济桥的声音听来有些疲惫。不过,是他的话,我该放心吧。他原本,就是比我更成熟更周全的人。
“谢谢你。”不知不觉,竟和他说了一样的话。也许,他也和刚才的我一样吧,想著你谢我做什麽,这是我该做的。毕竟,他也爱乐杨,或者比我更多。
还想再说些什麽,那边却已经挂了电话。
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我有些失落。
其实,我很想再听听乐杨的声音,在手术前。
如果说我没有一点心慌,那是假的。
最坏的结果,我不是没有底,但我真的不敢去想。
如果是最坏的结果,乐杨要怎麽承受?无论是姑姑,或是我……
爸爸妈妈要怎麽承受?再加上爷爷奶奶,乐杨又要怎麽面对那个残局?
我心里又是一阵苦笑。
终究,我所做的一切,即使尽了全力,也不能给乐杨一个安稳的保障。
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了。
下午两点准时,做完术前检查和化验後,我最後在麻醉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按照医生的要求躺在了手术台上。
看著麻醉剂缓缓注入体内,心里竟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闭上了眼睛,心里默默地念著乐杨的名字。
给我一些力量吧,杨杨……
表弟(四十九)
哥……不要……
哥……求求你……不要……哥……
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喊声。
我努力集中所有意识,四周却仍是一片黑暗。
身体里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阵的抽痛,像被什麽在撕扯,火烧火燎。
我感觉自己开始奔跑,朝著那个声音响起的地方。
哥……不要……哥……不要……
那声音还在继续,伴著一些哽咽地哭声,时远时近。
是乐杨的声音,是乐杨在叫我。
他为什麽要叫我,我又在哪里?
身体的疼痛连带著头也一阵阵发晕。
我想看清周围,却发现只有黑暗,迷糊中我伸出手胡乱地摸著,却只有四面冷冰冰的墙。
我是在储藏室吗?是的,我被爸爸关在了储藏室……乐杨在隔壁的房间,他还跪著吗?他在叫我……
不是的,我猛地抬头,却看见头上依稀模糊的天花板,它那样低,低得像随时会砸下来。德国……这是我在德国的寝室,原来我还在德国……那乐杨在哪里?乐杨和我隔著海,为什麽我还能听见他的喊声?
什麽声音在响,就在我的脚下。是手机的铃声,它为什麽一直在响,响得我连乐杨的声音都快听不见。
我低下头,猛然发现乐杨竟在我的身下,我竟咬著他的喉结!
乐杨满头是汗,嘴里闷哼著,压在我身下的左手紧揪著胸口,鲜红的血从他的下体不断流出。
哥……不要……哥……
他还在叫著。我慌了,我忙把他抱在了怀里。
我的怀里,乐杨张著嘴,嘴唇发紫,脸色惨白得像纸一样。那喊声已经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因为他完全发不出声音。我叫他的名字,他像一点也听不见一样。
然後他闭上了眼睛,我怎麽摇他都没有反应。
哥……哥……哥……
那声音还是在我的耳边回荡。
这是怎麽了?到底是怎麽了!
我抱著乐杨没命地跑,脚下却像踩在了云里,空空的,没有真实感,怎样拼命地跑都似乎还是在原地。
乐杨的头歪在我的胸前,我听不到他的呼吸,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我觉得很害怕,我不停地大叫,黑暗却似乎没有尽头。
乐杨,乐杨,乐杨……乐杨!
突然手上一阵刺痛,眼看著乐杨就要从怀中跌落,我惊得浑身一震。
然後,猛地睁开了双眼。
视线慢慢有了焦距,不再是刚刚的黑暗,房间里一片明亮,一个穿著护士服的女人弯著腰在往我的手上插点滴的针头。她动作很娴熟地做完後,端起床头柜上的药盘转头对身後的人说了声“有什麽情况按呼叫器”,然後走出了房间。
我这时才发现,刚才护士身後的人,竟是我妈。而在离她不远的窗台旁,我爸站在那儿。
腹部隐隐作痛,意识一点一点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乐杨,医院,姑姑,手术……所有的片段慢慢连成了模糊的记忆。
还来不及开口,妈妈已经冲了上来。
“小酩,你醒了!”妈妈的两眼通红,身体紧靠著床头,手已经抚上了我的脸。一旁,我爸也快步走了过来。
“刀口疼不疼?有没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头晕吗?……”妈妈焦急地开始询问,满脸的关切。
“你让他安静会儿,他才刚醒。”爸爸一手按著妈妈的肩,眼睛却向我这边探视过来。
“爸,妈……”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发出的声音都是嘶哑的。
“你这个傻孩子!这麽大的事怎麽都不跟我们商量一下!说也不说一声……万一,万一你要是有个什麽闪失,可叫我们怎麽办啊!……”妈妈说著,又开始哭,手上的手绢皱巴巴的,擦得鼻子通红。
我还是有点迷糊,抓不住我妈那些话的意思,但腹部越来越明显的痛感让我突然意识到,手术已经结束了。
“姑姑……姑姑她怎麽样了?”脱口而出,我急著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竟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放心,”爸爸忙走到我的床边,手轻轻按住我,然後帮我把病床慢慢摇了起来,“昨天的手术很成功,她现在已经醒过来了,你爷爷奶奶在陪著。”
“爷爷奶奶……?他们……?”我一时觉得很混乱。
“他们也过来了,”妈妈拿著手绢,擦著眼睛,声音还是哽咽著,“这种生死关头……怎麽可能不过来?你真的太不懂事了……这样的事怎麽能随便自己就做了决定,万一以後……”妈妈说不下去,不停地抹眼泪。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拍了拍她,嘴上安慰著,“没事了没事了。”
一时间,两人竟似苍老了许多。
我的心里一阵歉疚。
“你们……你们是怎麽知道的?”很久,才想起这个问题,我抬起头,看向妈妈。她却抽泣著不看我的眼睛,转身去倒水,并不说话。
一旁,爸爸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後才开口道,“杨杨昨晚打电话告诉我们的。”
乐杨……他已经知道了?蒋济桥终究还是告诉了他。那他的身体……
下意识地,我拉住床边爸爸的袖子,“杨杨他人呢?他没事吧?”因为动作太大,刀口被牵扯得一阵生疼,我不由“啊”了一声,头晕目眩。
妈妈几乎是扑了过来,不能控制地痛哭,“小酩,你就那麽喜欢他吗!你怎麽这麽傻啊!他是你弟弟,是男人!你为了他真的爸妈也不要了吗?连肾也给了他们,是不是非要陪上命你才肯罢休啊!小酩,你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啊!……”
病房里,妈妈俯在我的床前哭得肝肠寸断。我却根本没了一点力气去扶她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安慰,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她哭,跟著也感到自己脸上有泪流了下来。
然後,爸爸走了过来,扶起了妈妈。
他的眼眶也红了,却比妈妈平静许多。“他也来了,现在在他妈妈那边……你……想见他吗?”
原来乐杨也来齐齐哈尔了,不知道他身体恢复得怎麽样了。
我能见他吗?我真的很想见他呢。
只是,我还配见他吗?
妈妈抽泣著,低下的头微微摇著。无奈又无力。
我努力伸出手,拉了拉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後,对他们摇了摇头。
如果这是你们希望的,我可以不见他。
反正,我也不知该怎麽见他。
不过,有个人,我却不能不见。
表弟(五十)
我不能不见的那个人,是姑姑。
我制造出的残局,不能再扔给乐杨一个人去收拾。
第二天,听说姑姑的情况稳定了,於是硬让我爸推著轮椅,把我带到了她的病房。
病房里,爷爷和奶奶都在。出乎我的意料,连乐杨也在。
我原本以为,爸爸他们会刻意让我和乐杨避开。
几乎一进门,我就看到了他。
他穿著件灰色的毛衣,站在姑姑的床边,拿著吸管喂她喝水。也是第一时间,他抬头看到了我。对视了几秒,竟又默默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我想读出的内容。
坐在沙发上的爷爷奶奶见我进来,都站起来走到了我的身边。
“手术结束才几天,你就跑下床来了?”爷爷的声音里有隐隐的责备,奶奶已经帮著爸爸把我推到了姑姑床的另一边。
见我过去,乐杨有些慌张地站到了床角,转过身收拾姑姑刚刚喝过水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