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看了一眼那散乱华发,还是冷冷答:“没有!”
“可见有一魂经过?”
“没有!”
如此循环往复,纠结了三千年,仍旧是不舍不弃,仍旧是苦苦相问!
然而寻魂寻了三千年,无论神鬼,皆没能想到,苦寻的孤魂会被黄泉路上的彼岸花缚缠住,躺在黄泉路旁的花海深处无知无觉沉睡了整整三千年!
合欢34
凡间酒楼上,二楼一人青衣白发,临窗而坐。窗外花红柳绿,亭台阁舟,有小雨蒙蒙,飘飘洒洒的扬满人间!
句芒眼观窗外,神情惘失,眉间可见几分酒意。酒桌上几碟小菜丝毫没动,却见几罐浊酒已尽,酒罐七歪八倒,洒下的酒水弄得桌面一片狼藉。楼中小厮欲步上前收拾,却又望望四周指指点点的客人,心里也为那一头奇怪白发感到讶然,心底更是无端涌起感觉:此人干扰不得!于是也得作罢。
句芒对四周怪异目光一如既往不为所动,纯属是不想理会。三千年以来,跳动的心已经负重累累,只装得下万千众人中的一抹孤影!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被染湿了的大街逐渐又热闹起来,拥拥挤挤的人群,处处是窄裙宽袍锦衣,红绿蓝黄色色相错。街道两边的叫卖声呼喝声也一声接一声,不亦乐乎。有孩童嘻嘻哈哈之声传来,听得句芒神色一凛,探头翘望,好久后又黯然垂头。
如此活泼灵动,怎么可能是那个人儿?
望著窗外的热闹欢喜之景,句芒苦涩一笑。凡间何曾危险了?最危险的恐怕是自己吧?都已经恨到不想再见面了!
忽然,窗外热闹的街角上一安静站著的小小身子惹得句芒眸色一亮,脸上现出几分欣喜来,顾不得任何,青衣身子穿窗而出。惹得所见之人哗然惊呼,然后傻愣住了!
落在小身子背后,两人相距仅仅一步的距离。
墨黑的发丝,同样瘦小的身躯,唯一不同的只是矮了半截的头。句芒活动的心口处像有些东西崩裂而出,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快落到那小小肩膀时微微一顿,尔后轻轻一拍,掩藏不了几分激动的温淡嗓音:“合欢,是你吗?”
猛然有人惊呼:“他会飞?”
有人惊叫:“怎么又是他?俺见过很多次了,他老是看人家的小孩。”
有人摇头相答:“几年前,我在别的城里也见过了他,想不到还在寻那丢失了的孩儿。唉,作孽,这么年轻就白了头!”
“他寻谁啊?”
“不是婴孩就是小儿了,唉,我看他究竟要寻谁也还不知道!”
“对了,俺昨日还见著他硬抢过王大婶家的婴孩来抱,左看看右翻翻,把那个娃儿都给吓哭了!”
“他的头也是这样白的吧?”
“俺看不是……”
回神过来的众人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不时好奇又同情地望望句芒。
小小的身子感到肩膀被拍了,终于转过了身,小脸上是一双大大的眼睛,晶晶亮亮,可窥见几分狡黠。看到句芒一头白发,小脸顿时充满疑惑。
不是他,不是他……
黯然收手,句芒转身想要离去。
小孩子却出声询问了:“大哥哥,你的头发怎么啦?”
句芒抬起的脚重新放下,回过头来,看著那张童稚的脸,看到那无忧无虑又沾上几点好奇的神情,心里一下子就起了疼。想起一直以来,都未曾看到那个人儿有丝毫孩子该有的童真,总是一脸的清冷,总是一脸的倔强!
慢慢蹲下身来,句芒略一迟疑,有些生硬地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轻轻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孩子一下子噘起了嘴:“等我阿爹,他去李叔家打酒了。大哥哥还没告诉我,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呢?”
句芒直身眼望远方,半晌才怅然地低喃道:“我也在等人。可是,找了三千多年,仍是找不到!”话说完,人飞身而去,直上苍穹!
留下一干凡人面面相觑,嚅嗫:“是……是……是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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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春神殿,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一宫一墙,熟悉的一花一木,什么都是熟悉的,却没有熟悉的那个人儿。句芒心情又是无比恶劣了,引来天火接连毁了几个楼阁。丫鬟们既是心惊又是叹气,匆匆忙忙打水灭火。
句芒坐在茶阁里无动于衷,只是冷著声音道:“让它烧!来人,给我拿几坛酒来。”
丫鬟们也是心酸,抹抹眼眶跑去酒窖里照旧捧出几小坛仙酴。
本来在凡间喝了几罐浊酒后,已有了几分醉意,在喝了一坛仙酴后,句芒一向深幽的眸子变得迷蒙起来,更多的酒意泻出。可仍是一言不发,大口大口地把酒往喉咙送。
身边的丫鬟不忍,劝道:“主子,别再喝了,伤身子!”
句芒眼神一冷,喝道:“下去!”
丫鬟忧心忡忡,望望石桌上空空的酒坛,又望望那张倦意显现却冷硬的脸,只得欠身退下去了。
很快,三坛仙酴均被喝光了,人也终于醉倒在石桌上。
清醒之人可以掩藏住所有的感情,可一旦醉了的人,苦苦克忍的伤痛就再也藏不住了,即使是傲视三界的天君也是如此!
那张几千年没再笑过的脸,褪去了所有冷傲表情,换上大片大片赤裸裸的伤痛疲惫。
“合欢……”酒气熏天的茶阁里,春神醉意横生地低唤。
“合欢,你在……哪啊……”
“三千多年了……合欢,我找了你三千多年了……”痛苦的呜咽,从完全陌生了的春神嘴里喊出。
“如何才能找到你?如何……”
“让我找到你,合欢,让我找到你……”
“我们从新开始,我会一直一直待你好,辈辈子好好地过……”
“辈辈子好好地过……”
一句句承诺从一个醉倒了的人嘴里说出,不可笑,却恰恰因那人是万年春神,所以便有了万斤的重量,万般的可信!
“自从公子走了后,主子每每回到来,便是喝酒,直到喝醉,然后就一直一直叫公子。秋神大人,都找了三千年了,还找不著公子吗?”一直服侍合欢的丫鬟看著远处茶阁中醉倒的人红了眼眶。
蓐收摇头,双目一刻不离茶阁中人:“还没找到。恐怕……”
“不会的,公子人好,不会烟消云散的!”
“嗯。”
“都怪我,要不是我胡乱说话,公子也不会这样。”丫鬟已忍不住哭出了声,大滴大滴的泪珠划下脸庞。
蓐收终于回眼,望著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沈叹一声,伸手摸了摸丫鬟的头,安慰道:“别自责了,这样的事,没人会想到。该来的,还是会来,躲不了。”话说到后来,亦染上了几分哀伤。
“秋神大人……”丫鬟吸吸红红的鼻子,睁大著水眸看著蓐收。
蓐收脸上也显了疲累,仍然淡淡笑说:“好了,别哭了。我把你们主子打伤了,你们不生气吗?”
“啊?”丫鬟愣了愣,很快摇头答道:“不气。主子太伤公子了。”
“那就对了,错的人是你们主子,与你们无关。所以,别哭了哦!”
丫鬟又是一愣,很快眼眶又是一热,但很快重重点了下头:“嗯,不哭了。”
“那就好,我先离去了,好好照顾你们的主子。”蓐收转身便要走。
“秋神大人刚来就要走吗?”丫鬟在身后追问。
“嗯,我还有事。”
丫鬟望著蓐收远去的身影,鼻子一酸,眼泪又失控地流了下来。
几千年来,能让人关心的事,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件;能让人关心的人,自此至终亦只得一人。
丫鬟脸上泪水簌簌而下,喃喃道:“公子,都已经三千多年了,你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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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间传说,人死后,走过黄泉路,喝了孟婆汤,上了奈何桥,过了忘川河,前生该还的债,该了的情,均一笔勾销了。然后重生做人,跟著就会有新的债新的情,生生死死,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轮回!
又是黄泉路,忘川水,奈何桥。
忘川河里黑浪滔天,波波汹涌,翻浮起白骨鬼爪,惊悚吓人!
蓐收驻足岸边,脸色黯淡下来,细细想来,往来冥府之间,应有不下千百次了吧?可要寻的人仍不知在何处。
真的没轮回吗?还是轮回了几世了?
沈叹一声,蓐收侧身朝奈何桥走去。
没鬼魂要过,孟婆仍一如既往地驻守奈何桥,搅动著那桶孟婆汤。看到有神过来,抬起浑浊却似利箭的眼看了半晌,忽然冷笑:“来迟了几年!”
闻言,蓐收刚刚还沉痛的心仿若跳漏了一拍,愣了愣,忙急急追问:“孟婆为何如此说?”
孟婆冷冷道:“八年前,有一孤魂经过!”
等候了整整三千多年的消息突然听来,有种亦真亦幻的感觉,让一颗疲惫的心一瞬间猛然紧缩,然后是整个人呆滞了。蓐收很快十指微微发抖,嘴张了张,却好像哑了般,说不出一个字来,唯见脸上是道不清的狂喜、惊动、不敢置信而又带著恐慌的复杂表情。
孟婆看了他一眼,仍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声调:“寻魂不著,乃是彼岸花精缚住了魂,沉睡了三千年。”
蓐收一下子突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伸伸手,不知为何又迅速放下,然后又摸摸喉咙,最后沙哑著颤抖的嗓音道:“孟婆,你是说,孤魂,他,他投了胎?”
孟婆不悦地冷哼一声:“八年前,孤魂就已投了胎。”
蓐收也觉得自己似乎失态了,深深呼吸了一口阴间浊气,说出的话语仍带著掩藏不了的慌张般的喜悦:“孤魂投胎时,可好,他可好?”
“有彼岸花精护了三千年,他侥幸了!”
“哦,是这样啊?这样就好,这样也很好。那孟婆可知孤魂投胎到了何处?”
“这与我无关!”孟婆似乎越来越不悦,没再看蓐收一眼,垂头搅动那桶孟婆汤。
蓐收在奈何桥上来回踱了几步,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闭了下眼又猛然睁开,双目霎时间神采四射。又是深呼一口气,硬硬压抑下满腔狂喜:“孤魂过桥时,是否喝了孟婆汤?”
“剩下一魂,转了世亦是痴儿一个,喝不喝有何重要?”
蓐收了然,嘴间已溢出笑意,临去前还是将心底疑惑问出:“凡间传言,过奈何桥,若不喝孟婆汤是转不了世的,此话……”
“这是冥府!”瞬间更冷的嗓音打断要说的话,孟婆抬头怒哼:“冥府之规,是说来的吗?亏你是神!”
蓐收闻言也不恼,释然地扬笑,苦了疼了三千多年的心终于轻缓了疼痛!
千年的寻觅,千年的等候,终于还是等到了,合欢!
合欢35
“大哥,前方不远就是那个小村庄了,我们就在这儿下吧,免得惊扰凡人。”
蓐收看了眼披挂著凌乱华发的句芒,扬起笑,伸手拍拍那肩膀:“别担心,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句芒回神,站在云端上的身躯微微抖了下,心底不安又喜悦,仍是点了下头。
晨曦之际,被干扰了三千多年的冥府之君冷冰冰道:“八年前,有一魂魄转世,前生元神是树,魂魄奇异,只有一魂!”并随手丢来一页黄纸,里面清晰记载了生辰八字和出生方位。
得知此消息的酒醉之人立刻清醒了,难得的恐慌失措却又狂喜万分,顾不得任何,匆匆飞身前去。
蓐收了解那般心情,心底也是压抑不住的喜悦,也跟著前往。
“大哥,前面就是了。”蓐收侧头对身旁并肩而行的句芒说道。
句芒双眸半眯,紧紧看著前面零零落落的茅屋,仍是不发一言。
“大哥,你得知道,合欢,不再是以前的合欢了,他现在是个痴儿!”蓐收蹙眉道。
闻言,句芒脸色一凛,傲然道:“无论他如何残缺,他仍是本神的人!”
蓐收微微笑了:“这三千年来,我想过很多次,如若找到合欢,我绝对不会再把他交予你!”
句芒似有不悦:“既然如此,那现在又是为何?”
蓐收顿住了脚步,脸变得严肃,眸子变得深沉,定定地望著句芒:“这三千年来,我受的疼并不比你少!可你能承认你的感情,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若你再敢伤害他,我不仅会让你再受元神大伤之苦,甚至此生,你也别想再见到他了!”
句芒眼神越来越冷,良久才冷哼:“你永远也没有机会带走他!”话说完,人便加快了脚步朝前走去。
蓐收在身后笑笑,渗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但愿如此!”
过了田埂小路,进了村口,句芒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快,连手也紧跟著微抖起来,底下步伐更是越来越急,像恨不得要飞起来。蓐收见状,又是拍拍肩膀,句芒回望了一眼,眼神闪烁了下,很快冷硬著转过头,那张俊逸的脸又换上了淡淡的清雅。
蓐收觉得有些好笑,心知句芒不自在,只得暗自摇头。
站在村子里,两人左右四顾,到处是破旧的茅屋,还有泥抹的墙,陋小的院落,篱笆扎的围栏。
句芒看到这番光景,眉紧蹙起来,眼底隐隐有怒意衍生。他想不到自己的人儿竟然住在如此破烂的地方,当下心就不悦了。
蓐收也皱眉,刚想说话,却听到隐隐传来顽童的叫骂声:“傻瓜,笨蛋,蠢材……”
很快有生气的大吼声:“我家的孩儿才不傻!你们给我住口,你们这些,这些……可别乱欺负人!”
两人心一紧,对望一眼,随即快步朝声源处奔去。
小山头上,几个顽劣的孩童正围著一大一小紧抱著的两人做鬼脸大叫:“傻瓜,笨蛋,笨蛋没有爹娘,笨蛋是蠢材,书生也是蠢材……”
书生大眼圆脸的模样,似乎被气坏了,紧紧抱住较小的人儿,急急大吼:“我家孩儿才不是笨蛋,你们才是混蛋……”
有孩童恶劣开口:“他就是傻瓜,一辈子没爹没娘……”
句芒看到这番景象,眼神瞬间冰冷,猛地一扬手,蓐收一惊,急忙上前捉住手,摇摇头:“大哥不要,他们还是孩子!”
有眼尖的孩童见到一头华发的句芒,立即惊恐大叫:“妖怪啊,妖怪啊……”其他顽童见了,脸色发白也哇哇大叫:“有妖怪,娘,有妖怪……”
句芒怒火猛扬,走上前去一手提起一孩童,狠狠地朝地上抛去,却立刻一股托力把即将坠地的孩童送得老远。
蓐收低斥:“不要这样,他们还是孩子!”句芒怒而拂袖,转而凝望著那个窝在他人怀里的灰衣身子。
其他孩童见了,再也顾不得欺负人,哭爹喊娘地跑掉。
句芒幽深双眸一刻不瞬地紧盯著书生怀里一直安静无动的人儿脊背,脸上露出狂喜又不安的表情,很久,才动了动唇,沙哑地问:“请问,可是姓殷?”
书生也为看到句芒感到又惊又怕,听到问话,更是吓了一跳,不由得揽紧了怀里的人。